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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就在嘉兴东,行不半日,船到,上岸走了二里余,便到驿站歇脚。自有驿卒伺候着梳洗饮食。不过令李羡之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小小驿站,竟有二三十名携弓带箭的兵丁守卫。
餐饭毕,驿卒来收了杯盘碗筷,又奉上茶来。李羡之一边捧出书来读,一边吃茶,刚吃了半盏,便闻叩门之声。
金顺儿开了房门,一个未入流的小吏撞了进来,乃是馆驿驿丞,跪拜在李羡之脚下,道:“小吏拜见太爷来迟,还请恕罪。”
李羡之放下手中书卷,起身道:“贵丞请起,我尚未拜印,还当不得‘太爷’之称。
驿丞道谢起身。李羡之让座,又命金顺儿、韩钏儿看茶。驿丞又拜谢了,然后坐了侧位吃茶。
李羡之正好想起来时所见,便问道:“敢问贵丞,可是来了要员宿在此?”
驿丞忙放下手中茶盏,便要起身回话,不料手下一滑,打翻了茶盏,又连忙用袍袖去抹几上的茶水。
原来那时官场等级森严,这驿丞在此为吏多年,每日迎来送往,形形色色官人见了许多,却从未见过李羡之这般客气的县太爷,因此一时受宠若惊,才有此窘态。
李羡之见驿丞这般反应,不禁哑然失笑,道:“贵丞且莫要拘谨,坐着回话便可。”
驿丞连连告罪,才又坐下,道:“平湖乃近海之地,鲜有官员往来,今日只有太爷一位命官宿于此间。不知太爷为何如此问?”
李羡之道:“我来时见馆驿内外护卫森严,随口一问而已。”
驿丞道:“却是这样,自嘉靖以来,两浙之地深受倭患荼毒,沿海数十里,几成白地。赖有戚少保练兵抗倭,才救万民于水火中。此后经历代剿捕,倭寇几近灭绝,但近年又有海盗不时进入县境,打家劫舍,掳男掠女,守备衙门的兵马来此剿了几次,却都收效甚微,因此只好时时提备,重兵守卫县中紧要之处。”
李羡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次日一早,李羡之早早起来,用过早茶,便准备着前往县城。
驿丞送出馆驿,方一出门,便见两顶轿子已在馆驿门前落下,轿子上挂着两个木牌,上面写着“平湖县衙”的字样。
这时,较小一顶轿子中下来一个穿着绿色八品官袍的人,怡然地摇着手中折扇。那老夫子就在阶前向李羡之行礼道:“下官见过太爷。”
李羡之略一欠身,算是答礼,问道:“阁下是?”
那人“呵呵”笑道:“下官钱若举,字明厚,便是本县县丞。”
李羡之拱手道:“久仰!久仰!”
钱若举满脸堆笑道:“周太爷遣我来迎新太爷上任。”又回身对着轿夫喝道:“还不请新太爷上较!”轿夫连忙压轿。”钱若举指着那顶大轿道:“请太爷上轿。”
李羡之迟疑了片刻道:“有劳钱大人了,只是我骑惯了马,轿子坐着却不自在。”说着,又问驿丞:“可有驿马借我一匹骑?”
驿丞连道:“有,有,有。”便令手下驿卒牵一匹来。不一刻,驿卒牵着马到,待李羡之上马,又牵着往县衙走。
钱若举见状,嘴里嘟囔道:“真是奇了,倒有不坐轿的官。”说完,自顾钻入轿子,下令起轿。
如此,李羡之骑马走在前头,后面一顶空轿,一顶钱县丞的轿跟着。不到一个时辰,轿子落在县衙门前,李歆方一下轿,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立在县衙门口。见李羡之下了轿,一干人迎了上来见礼,老者率先发言道:“敝姓周,阁下便是来接任的新太爷吧?”
李羡之明白此人就是周知县了,于是打躬行礼,口称:“周大人。”
周知县轻还一礼道;“我的身子骨不行了,早盼着朝廷派人来接任,好回乡过几年安生日子,今日终于将李大人盼来了。”
未等李羡之言语,旁边一个精瘦的人抢着接话,只见他鹰钩鼻,深眼窝,蓄着一绺山羊胡,听声音像带着三分痨病,穿着九品官服。说道:“周大人,是不是先请李大人衙内说话?”
周知县哈哈一笑,道:“老朽了,一时忘却了礼数,不是苗先生提醒,几乎怠慢了李大人。李大人请!”言未毕,身后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干人等立时让出通道。周知县道:“李大人请!”说罢,便当先领路,往衙里走去。
穿过正堂,便来到二堂,周知县命人看茶,一盏茶毕,一名杂役进来,揖手道:“禀太爷,都备妥了。”
周知县挥了挥手,杂役又作了个揖,退出去了。周知县起身道:“府里有个淮安名厨,做的一手好淮扬菜,今日略备些薄酒,权当为李大人接风。”说罢,又引着向后走。李羡之初来乍到,只好客随主便,跟着他走。
转弯抹角来到后堂外,出了一个小角门,眼前豁然另一番天地。此处乃是一座园林,园中曲径通幽,亭台林立,还有满园的奇花异卉,假山怪石,宛若仙境一般。走了七八十步,上了二三十级台阶,又过了一座小木桥,来到了修在荷塘中央的亭子中,亭上匾额书着“荷风亭”三个大字。此时正是盛暑时节,荷花开的正旺,微风拂过,荷香扑鼻。李羡之心想:“想必这荷风亭定是因此得名的吧。”
亭子中,钱若举和那位苗瘦子以及一众官吏已经候着了。石圆桌上也经摆了满满的一桌珍馐,不外是炖、焖、煨、焐、蒸、烧、炒,鸡、鸭、鹅、鱼、猪,各式菜蔬。周知县又引见了一番,钱若举李羡之已经认识,那位苗瘦子名铨,字子衡,是县中主簿。还有几位便是教谕、训导,六房吏员等等,一一与李羡之见礼。
而后,周知县又让着李羡之坐了首席,自己坐了主席,其余人各按次序落座,坐定之后,席中尚空一座。周知县面色微愠,道:“新知县莅任,赵典史怎么不来?”
苗主簿忙尖着嗓子接道:“适才有农户来报失了耕田的牛,赵典史带人捕贼去了。”
周知县道:“这样的小事,派几个快手去就是了,他赵典史虽不入流,也是吏部铨选的命官,怎的总这么没有体统。”说罢,转脸对李羡之笑着道:“他既不在,便不管了,先上菜,请李大人用。”说着,拍了拍巴掌,早有七八名侍女鱼贯而入,又端上来一盘扒烧整猪头,一盘三套鸭,之后,摆好杯、箸、碗、碟,斟上美酒,立在身后伺候。
李羡之粗略算了算,这一桌美味至少得二三百两银子,即便长于巨富之家,他也未见过如此排场,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嗟叹。
当日,李羡之与那三人就在这荷风亭中一边饮酒,一边赏景,直至黄昏时分才各带着几分醉意,兴尽而归。
宴席方散,李羡之刚出前厅,欲见赵典史与几个快手捕了偷牛的贼回了来。
赵典史就在阶下参拜,拜毕,也不说话,押着犯人径直走了。原来这赵典史名文徽,字光慎,本出自官宦门第,却不读八股,只爱走马放鹰,涉猎兵书,待其父母死后,因其不善营置家产,家道自此中落,为了生计,便投身县衙,做了这个不入流的小吏。为人正直孤傲,颇见不惯官场营私奉承的举动,因此常与上官不和,见了满身酒气的李羡之,自然也就没有好脸色了。
不过李羡之这样,也是官场逢迎的手段,并非出自本心,对赵文徽如此性情,倒颇为赞誉,欣赏有加。正因如此,赵文徽日后便成了李羡之手下最重要的助手之一,而赵文徽也因李羡之而大富大贵。不过此皆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当晚宴散,李羡之就在县衙中歇宿。次日早起,李羡之沐浴更衣,穿起了七品官服,拜过印后,正式接任知县。至正午时分,仓库卷宗查点交接完毕,并无甚大差错。
用过午饭后,周知县便告辞离去,家眷、财帛共置了三辆大车。李羡之与钱若举、苗铨及一众县吏送至城外长亭。临行前,周知县将李羡之叫至一旁道:“老夫不才,承蒙天子隆恩才在这平湖县做了两任的父母,怎奈老夫年迈昏聩,唯恐负了圣恩,所幸有钱、苗两位大人颇为得力,这数年以来县中大小事务多仰赖之,才能如今日之井井有序,此二位身负高才,还希望李大人善用之。”
李羡之拱手道:“有劳周大人费心教诲,下官不胜感激。”周知县登车,拱手与众人作别离去。李羡之与众人返回衙门,次日一早,便入衙视事。
一县要务,不外钱谷、刑名二事。李羡之命人将仓储钱粮的账册和在押犯人刑狱卷宗搬了出来,每日细细地看。每隔三日,还要放告,上堂听讼。
未过多久,便忙的晕头转向,想要把事务交给下面佐贰官吏去办,却又不知根底,怕受了蒙蔽。正无计可施之时,忽的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喜上心头,以手加额,自言自语道:“一时忙的昏了头,怎的把他忘了,若有他相助,区区一县事务,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