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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伊到达尚书省时,官署里外虽则官员林立、折书如山,但在沈峥和赵谐的主持下倒也不显忙乱。沈伊懒洋洋倚着门框听了半晌,大胜之下要做的事虽则繁杂,但好在人手足够,他就此心安理得地寻了一个旮旯继续瞌睡,不料才刚阖眼,就被眼明手快的赵谐抓个正形,推入一旁静室,用丝帕湿了冰水丢到沈伊的脸上。
沈伊一个激灵,神思清醒了三分,看一眼赵谐清冷的面容,心知他素来不苟言笑,也不嬉皮笑脸惹他讨厌,直接问道:“何事?”
赵谐撩袍在他对面坐下,道:“北府兵护送南蜀三皇子明日到虎林,因从江陵出发,一路水路向东,倒也不曾多生事端。只是近日庐江太守上报虎林一带忽有诸多佩剑携刀的武士出没,形迹十分可疑,怀疑是南蜀救兵。因自虎林之后便走陆路,为免途中出现万一,朝廷要遣一大臣领兵前往接应。”
“要我去?”想着青天烈日下寸步难行的高温,沈伊暗暗叫苦,“这种事情应该派位将军才是。广霁营洛将军就很有空。”
赵谐淡淡看他一眼,话语无温:“洛将军要守卫邺都安稳,东朝建国以来,除非是跟随陛下出行,否则广霁营将士从不离西郊一步。还有--”他言词微顿,朝静室外看了一眼,缓缓道,“有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建安王这次入朝带了明宓郡主同行,听说太后对郡主甚为喜爱,半月前就留郡主在承庆宫,正等沈公子回来引见……”
“我去虎林!”沈伊在他未尽的话语下乍起一身冷汗,转瞬间灵台也清明彻底,大叫起身,“我去虎林!赵大人放心,路上定不会出差错。我即刻动身!”
赵谐看着他踉跄奔出静室,扶了扶额,唇边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这般蓬勃热血、自由任性的意气风发,自己却是许久不曾体会到了。
他怔思片刻,低下头,拿起案上的明黄帛书,再阅了一遍。这是宣萧少卿与郗彦回朝封赏的圣谕。如今年轻的一辈已崭露头角,风采之盛不下他们当年--只但愿他们能够善始善终、情义永存,不要再像自己这一辈,到头来竟落得生死别离、恨怨难消……
祈愿如此,然而他又深切地明白:命运之轮推动下的风云变幻,却是从无止境的。想到今早萧祯提及中原战事时难以掩饰的骄傲和野心,赵谐叹了口气,将圣谕放入锦盒,交由外面等候的官员发往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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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报传到邺都,众臣正忙碌于前线封赏、荆州各府任命、南蜀质子到京的诸事,内患平定、神清气爽的萧祯袖手于外,闲暇之余不免寻思起心里另一桩隐秘的牵挂。只是这事暂时还无法摆上朝堂廷议,除了太傅谢昶外,萧祯一时也想不出该和谁一吐他欲大展身手的雄心壮志。
于是谢昶正与中书省诸中丞、舍人商讨荆州新任官员的备选时,却被许远传入文昭殿。叩拜落座,等待良久,终于听萧祯缓慢问道:“苻子徵在邺都遍访群臣的事,太傅想必已有所耳闻?”
谢昶颔首:“是。”
萧祯本欲让谢昶顺着此话延展议题,但见他甚为吝啬言词,不得已,只得自己续道:“听说他是为司马豫求援而来,白日黑夜都和朕的重臣们勾连一起,还有那班清流名士--此人长袖善舞,其心其举可谓明目张胆。先前因荆州战事一直吃紧,朕无法分心他顾,且前方战事还有赖此人的战马,一时也不好深究。只是如今荆州战事已定,怕不能再任凭他在邺都胡闹下去。朕今日找太傅,是想问问太傅对此事有何看法?”
谢昶面容淡静,垂首想了一刻,说道:“苻子徵为北帝南下求援应是事实,先前不递国书求见怕也是和陛下顾虑一般,那时朝廷内外皆忙荆州战事,无法他顾。如今捷报到朝,如此人诚心求援,想来近几日便会求见陛下。”
“如此……”萧祯故作沉吟。身下龙榻宽敞,无处可依,谢昶说话又是这样的模棱两可、真心难辨,萧祯忍不住将身子往前探了探,轻声道:“那依太傅之见,若苻子徵上朝求见朕,北援之事该不该做?”
谢昶在此话下默然一刻,而后捋着胡须微微笑了笑,抬起头,看了萧祯一眼:“陛下鲜有这般心急的时候。想来北援之事背后的利害关系,陛下早已想得通透。”
萧祯但笑不语,谢昶低声叹了口气,道:“鲜卑反叛,中原战火纷飞,司马皇室纵能逃过此劫,也将是苟延残喘、元气大伤。而且依老臣所看,北方形势还很莫测。司马氏军队虽多,将士虽广,却不及鲜卑精锐善战。而且北朝经历了九年前鲜卑逆案、诸王动乱、以及不久前的姚融之祸,早已外强中空,朝中贵族争斗又素来成风,彼此相轧,打击汉人士族,难得北方民心。因此,老臣认为,中原大战的胜负,最终还很难预料。如今苻子徵南下求援,我们无论出兵与否,今后五十年内,怒江南北的对峙将不再如十四年前、九年前那般的平分秋色。当然,这只是司马氏得胜之后会有的局面。”
萧祯道:“若鲜卑夺得中原之鼎呢?”
“那情况就复杂了,”谢昶言词顿了顿,目光看着玉石地面,微有恍惚,“鲜卑之主独孤尚虽则年少,却是世间难得的英雄人杰。且自古至今,鲜卑一族历经磨难,无尽血泪之下,自成就了誓死不屈的士气。如今鲜卑一族众志成城,满族上下都是骁勇善战的硬汉。前些时候,鲜卑横扫拢右战场的气势比之百年前乌桓胡骑南下之时更胜三分,那样惊若雷霆的煞气,着实让人心骇。难怪--”
他忽然止住不说,萧祯追问道:“难怪什么?”
谢昶淡淡一笑,喟叹道:“难怪北朝建国以来,司马皇室虽任用鲜卑贵族,却从不曾放松一丝警惕。非如此顾忌,也没有九年前的巨祸了。”
“原来如此,”萧祯却是第一次听说司马氏暗藏的用心,同为帝王心性的他不禁琢磨起其间驭人的取舍和难以为人知的考量,想了片刻,才道,“太傅说了这么多,还不曾告诉朕,北援之事到底做不做得?”
谢昶微笑道:“虽然是说出于道义而行,却也是开疆拓土的难得机会,陛下可以把握。只不过有件事陛下心中要有底线,我朝的军队也刚自荆州烽火中解脱,如今这个时候,将士亟需休养生息,纵是北上,也不能大举出兵……”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才又续道,“而且挥师北上需渡怒江,按眼前局势来说,与北朝接壤的荆州、豫州、徐州中,荆州乱刚平,豫州水师不及徐州。若出兵,还是北府兵为先,只是目前北府兵的统帅郗彦--”
萧祯了然接过他的话:“郗彦是独孤尚的表兄弟,血缘情深,不可不顾虑。”
谢昶不慌不忙道:“除此之外,陛下还需考虑,我们北援能有多大作用,若司马氏政权一旦倾覆,我们便结了鲜卑这个大仇。虽则中原战定后鲜卑必然忙着恢复元气,我们短期无忧,长远却难预测。且如今北朝与鲜卑一南一北对阵中原,我们若援北朝,军队如何北上?想必不过是边角一番厮磨,难成大事。若是与鲜卑联手,倒可以里应外合,攻城夺地,以图霸业……”
萧祯听到最后,微微一惊,忙打断他道:“太傅的意思竟是援助鲜卑?”
谢昶看清萧祯竭力掩饰下的惊慌,虽则是早预料到的,内心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老臣的意思,北援是可以的,但眼前形势,我们既不宜劳师动众,也不能不考虑长远将来,需以最小的牺牲博得最大的利益,除此之外,也要适当顾忌荆州之战的首功之臣郗将军的心情。因此老臣认为,援鲜卑好过援北朝。当然,等苻子徵递上国书,此事还要陛下做最后定夺。”
萧祯犹豫起来,沉思良久,皱眉道:“即便我们愿助鲜卑,却也是一厢情愿,鲜卑人并没有邀我们联手的意图。”
“此事难说……”谢昶眼帘低垂,一笑道,“陛下放心,等郗将军回到邺都,此事自然会摆上朝堂的。”
萧祯却不再言语了,谈话延伸至此,绝非他事先所料。先前自己的筹谋还是太过天真和简单了--他忽觉挫败,然羞恼之外却又是另一种心动,因而就放任自己陷入漫长的沉默中,慢慢沉淀萦绕心头的诸种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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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昶回到中书省继续处理政务,待到抽身回府时,天色已暗,明月高悬。候在宫门前的沐坚见他出来,忙禀了夭绍回府一事。谢昶沉肃一日的心情这才微微有些轻松,入府后径往内庭月出阁而去,只是路过湖畔时,却见自己的书房间灯火飘烁,心念一动,脚步移转。
走至书房,掀起竹帘,果见夭绍正伏在案上,烛光下秀目晶莹,望着手中握着的一卷帛书,怔怔发着呆。
谢昶轻轻咳嗽一声,步入室间:“夭绍。”
“阿公!”思绪被打断,夭绍迷茫了一瞬,才手忙脚乱地起身,扶着谢昶在书案后坐下,双膝跪地,郑重行了一礼。
“起来,”谢昶托住她的胳膊,微笑道,“这一年在外辛苦了。”
夭绍依偎在他肩头,柔声道:“不辛苦,只是我贪玩任性,没有陪着阿公,甚为不孝。”
“儿女长大了,都要出去走一走的,”谢昶抚摸她的鬓发,颇为感慰,“阿公知道你在外受了不少委屈。不过,当初是你择了这条路走,你如今便后悔不得。”
夭绍垂眸一笑,灯烛映入眼底,衬得她目光柔和而坚定:“阿公放心,夭绍从不后悔。”
“如此便好,”谢昶不知想起什么,低声叹了口气,“如今你和阿彦虽已走到今日这一步,但今后的路却也不见得比之前更为平坦,阿公无可多言的,只愿你们一切都好。”
“谢阿公的祝福。”夭绍扬唇浅浅一笑,这才离开谢昶肩头,收了女儿娇态。捏着手上的帛书,迟疑一刻,终于递出:“阿公,这是苻子徵托我转交你的,好像是……尚的书信。”
谢昶轻轻皱眉,看着那帛书半晌,才伸手取过。灯下拆了密封锡印,展开匆匆一览,神色顿变。
夭绍见惯了他不动声色的沉稳泰然,眼见他阅信变色,心中难以放心,便也凑过头去想一睹信的内容。字迹才刚入目,未及细阅,谢昶已飞速卷起帛书,凑近烛焰点燃,丢入一旁的博山庐中。
“阿公?”夭绍轻声道,“尚所书何事?”
谢昶眉眼间虽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然脸色却仍有些泛青,冷酷一笑:“胡虏而已,果然难改狼子野心的习性。”
此话入耳不喾雷击,夭绍面庞失色,盯着谢昶,半晌才低低问出声:“阿公,你是说尚么?”
谢昶听出此话下的颤声,不由细瞥一眼夭绍。看清了她眸中的不敢置信和隐隐的期望,谢昶一笑,苍颜静目间冰雪消融,终流露出一丝温柔:“我自不是说尚。我说苻子徵。”
“原来是他?”夭绍懵懵地点了点头,再瞧了一眼博山庐中的灰烬,咬住红唇,不再言语。
祖孙二人相对默然,夭绍不愿让沉寂蔓延,伸手倒了杯参茶,递到谢昶面前:“阿公不用为信中的事生气,要知权力争斗、政局变幻,从来都是身外之物。”
“是,阿公短视了,”谢昶接过茶盏,叹了一声,“只是身在朝局中,却无法置身事外。”他看着夭绍,想了一会,说道:“有件事阿公想问问你。苻子徵南下求援的事想必阿彦早已知晓,他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夭绍道:“两个月前在江夏,苻子徵曾因此事找过阿彦。我虽没有问过阿彦事情原委,但我知道,天下没有任何事能分隔开他与尚的兄弟情义。”
谢昶握着茶盏的手指僵了僵,双目盯着窗外夜色,慢慢重复一遍:“两个月前,苻子徵便已找过阿彦?”
夭绍点头:“是。”
谢昶似就此陷入了深思,目光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良久,蓦地轻笑数声,摇头叹息:“年纪轻轻,竟已修得如此心机。苻子徵此人,倒是不可小觑。”
夭绍不解地看着他,频频提及苻子徵,倒让她记挂起另一个人,忍不住问道:“阿公,时至今日,九年前的旧案也已了结,大哥在北朝的任务也已完成,阿公何时让他回来?”
“澈儿--”谢昶闭上眼眸,慈悯无尽地道,“还未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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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东朝开国以来,承庆宫素为历任太后居所。因殿阁筑在宫阙最北,正紧依盛载桂树的僖山,这里便终年沉浸在桂叶遍满山岩的浓郁翠色中。虽则冬日难免肃冷了些,但每逢夏季,承庆宫内外便可得一番喜人的幽凉。永贞元年始,沈太后住入承庆宫,因她一向畏热,萧祯便命人在宫殿之后掘以活渠引入曲水深流,清波环绕间的殿阁由此愈发清静渗凉,难比皇城它处。
六月十七日清晨,一早入宫请见沈太后的夭绍跪在承庆宫正殿已过两个时辰,重重帷帐下的殿阁深暗如同冰潭,墨青色的玉石地面更是凉意森森,跪得久了,只觉一身繁复宫衣也难抵如此寒气。夭绍悄悄揉了揉膝盖,想起昨日入城时沈伊的戏言,忍不住暗想:碧枫池再是世人称道的避暑胜地,又怎比此刻承庆宫的冷意入骨?
正觉煎熬时,忽闻殿外内侍轻呼道:“奴见过长公主千岁,沈夫人。”
夭绍闻言唇角轻扬,但知敬公公冰冷的双眸正在暗处观察着自己,只得竭力忍耐住回头的冲动,仍端端正正跪在殿中央。
殿外是数人行走廊下的脚步声,只听华阳问道:“母后起来了么?”不等内侍答话,她又飞扬一笑,轻微下去的话语似正对身边人倾诉:“顾姐姐,我方才在车中热了一身汗,偏怀里这小子折腾不停。还是承庆宫凉爽,冰窟一般,顷刻就消了我一身暑热。我早对母后说过,三哥哥常年不在邺都,我愿陪她住在宫中,偏她总嫌我吵,可如今少昭出世,却又要我天天抱着他来宫中让她逗玩,却不知我每日来回走一趟,都得累个精疲力尽。”
“三哥哥?”舜华含笑道,“长公主和汝南王成婚多年,却还是改不了少时的称呼么?”温柔笑了几声,将话搁下,再问内侍道:“太后起身了没?”
内侍这才答道:“太后昨夜咳了半宿,御医也在此伺候到寅时,到拂晓太后咳嗽好了些,又用了入眠的药汤,这才睡去的。”
华阳和舜华都沉默了一瞬,才听舜华低低叹息道:“知道了。”
一行人的脚步声终入得正殿,而后猛然一滞。“夭绍!”华阳低呼,疾步行走间环佩铿鸣,至夭绍面前,连连问道,“何时回来的?怎么跪在这里?快起来说话。”
“我昨日刚回邺都,”夭绍笑着抬起头,望到她怀中以锦袱裹着一幼小婴儿,怔了一怔,喜悦道,“小姨,这是--”
“少昭,你的小弟弟,已六个月大啦,”华阳见她执意不肯起身,遂弯下腰,将怀中的男婴给她瞧,“看看,他对你笑呢,倒是一见投缘。”
“我来抱抱他,”夭绍小心翼翼将那个绵软的锦袱接过来,看着少昭粉雕玉琢的喜人模样,忍不住抓住他伸出锦袱外肉乎乎的小手亲了亲,笑道,“少陵、少宣小时候都喜欢让我抱着,你也不例外。”
“这个弟弟你可抱不久,”华阳故作惋惜地摇头,“听说郗家小公子荆州一战甚为英勇,举朝称誉有加。陛下和我说过,待他一回朝,便让你二人完婚。只怕不久你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再难顾及我们少昭啦。”
“姨母说什么呢!”夭绍脸颊烫如火烧,羞恼交加地将少昭递还华阳。
华阳笑颜明快,待要再取笑几句,舜华从旁轻轻一扯她的衣袖,柔声道:“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长不大?夭绍是小辈,又是未出闺的姑娘家,长公主说话可要避忌些。”
华阳吐吐舌,忙收了玩笑心情:“顾姐姐教训的是。”
夭绍这才向舜华行礼:“姑姑。”
舜华看着她,笑容温婉依旧,劝道:“你还是起来吧,本就腿疾缠身,怎能久跪?”
夭绍道:“姑姑不必担忧,夭绍腿疾已痊愈了。”
“御医不是说那是痼疾么?”华阳惊讶道,“看来你离开的这段日子的确发生了不少事,等有空时,一定要与我详说。”
夭绍点头:“是。”
华阳行事虽莽撞如火,但心思亦不乏女子的细密,此刻看夭绍虽则一直笑意盈盈,但神色间却再无分毫往日不知忧愁的天真姿态,眉目间一缕愁色浸透眼底,似刻骨铭心般地难以消除。华阳心中踟蹰,不由与舜华对视一眼。舜华轻轻摇了摇头,悄然一叹,转身道:“也快正午了,我去寝殿看看太后起身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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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一去良久,华阳等得不耐,正要也去寝殿一察究竟,却见自帷帐中袅袅而出一缕窈窕彩衣。那少女姿容明丽,行止端庄,对她欠身一礼:“长公主,太后已醒了,让你和阿姐入寝殿说话。”禀述之际,眼光不免打量一眼跪在殿中的夭绍,轻轻扬起红唇。
“明宓?”夭绍嫣然微笑,“你何时来的邺都?”
“半月前,陪父王来都城看望太后,”明宓上前,将她扶起,见她久跪之后脚下虚浮,便紧紧挽住她的胳膊,让她半个身子都靠着自己,悄声道,“阿姐,我们两年未见了,你还是那样爱惹太后生气。好像我每次进宫见你,你都跪在这边。”
夭绍愣了愣,回忆良久,才不确定地道:“我原来总是这样不懂事么?我也不想的。”
明宓一笑,不再说什么,两人相携而行,跟在华阳身后走入寝殿。
寝殿的光线比之外殿更为幽暗,帷帐悬罩四壁,烛台明燃。满殿都弥漫着汤药的味道,清苦得窒人呼吸。沈太后虽已睡醒,却没有下榻,慵然靠着软褥,于榻前垂落的红色珠帘后望着入殿的三人,视线落在最后那抹紫裙上,沉默一刻,才低声叹道:“丫头,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自入殿的刹那起,夭绍眼前就已雾气蒙蒙,此刻那温柔疲惫的声音一旦入耳,心酸骤起,泪水夺目而出,竟是止也止不住。明宓松开双手,夭绍跌跌撞撞地奔向榻前,拨开珠帘,看着榻上双鬓银白、面庞清瘦的沈太后,忍不住折膝再度跪地,泣道:“是夭绍不孝。”
“你原来还知道不孝?”沈太后目中亦起泪意,冷冷笑道,“哀家也想不到,你倒是真狠得下心,不过为了一个男人……”
夭绍双肩瑟然一颤,慢慢抬头看着沈太后。“婆婆……”她轻声喃喃,面孔苍无血色,漆黑的眼瞳间更是空茫一片--愧惭与自恨早已入骨,却不知何处才是自赎的出口。
“罢了。”沈太后轻喟一声,终是不忍再责苛下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
那个姓氏的男人自己纵是再厌恶,可惜今后却注定要和自己最爱的孙女纠缠不休了。沈太后恨极上天的残忍,亦难免怨及自己当初的一念之仁,然而所有的恩怨到此却非了结的终点,前途漫漫,另有轮回。想着此事绵延下的种种可能,以及未来的莫测局势,沈太后无法不自久别重逢的感伤中抽出神思来,轻轻咳嗽数声,朝舜华看了一眼。
舜华低了低头,与华阳、明宓递个眼色,三人悄然退出殿外。
夭绍伏在沈太后胸前,正闻她牵动肺腑的咳嗽声,不由心惊,指尖按住她的手腕沉吟了片刻,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你还学会了医术?”沈太后轻笑道,“哀家是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婆婆切勿胡思乱想,”夭绍轻垂眼帘,柔声道,“婆婆是当朝太后,福泽绵长,定会长命百岁。”说着自榻旁起身,歇灭烛火,拉开帷帐,推开窗扇,让日光和殿外的新鲜空气透入室内,这才重回到榻旁,轻声道:“夭绍知道,婆婆日渐病重与夭绍难逃干系。夭绍今后定会诚心补过,常侍奉婆婆身边。”
沈太后悠悠一笑:“不遭人嫌弃遗忘就已是上天厚待了,常侍奉身边的事,哀家怕不能再妄想。”
夭绍不安道:“婆婆还是不愿原谅夭绍?”
沈太后摇摇头,虽则重病卧榻已久,容颜老去,难有往日的风华,然一双眼眸却一如既往地深睿明远,凝望夭绍良久,才叹道:“你长大了,心中也有了一辈子难以割舍的人,太傅迟早要把你嫁出去,哀家又怎敢强留你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