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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无限清愁
谢粲自至北府营,初时归于阮朝麾下,跟随他数度水战,少年意气正盛,冲锋陷阵从无退缩,又兼他天生神力,一张长御弓可逆风杀敌百丈外,令对岸的荆州将士莫不闻之骇然。如此战功不怠,又有冷面热心的阮朝对他教诲不倦,一月下来斩获颇丰。在水寨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四月二十二日,郗彦却将谢粲调回,遣其与钟晔共掌陆寨,钟晔为主,谢粲为辅,旗下除三千风云骑外,另有原郗峤之部下的两万北府悍卒。
北府旧部身经百战、历经沧桑,向来唯郗氏嫡脉马首是瞻,如今谢粲初来乍到,又是仅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自是无人买账。谢粲自忖从军之后功劳甚伟,心中骄傲,虽不至于趾高气扬,但也自视甚高,然至钟晔军中呆了不过两日,竟受尽冷遇白眼,却是之前在江州军及北府水寨中从未遇到的。一时心中怒气难平,闯入钟晔帐中,嚷嚷着要调回江州军营。
钟晔明白他的心思,抚须而笑,亦不多语,只让亲兵抱来一个硕大木箱,其间放满竹册,令谢粲取过阅览。
谢粲狐疑,拾起竹简,只看了一卷,便冷汗涔涔。这才知道,九年前北府旧部饱受朝廷忌讳的功高震主之虞是从何而来,原来眼前营中任挑出一位偏将,其战功赫赫皆可彪炳史册。自己从军后这些所谓战功与之相比,恰如萤火微光争与日月之明,根本不值一提。
放下书简,当下心中既是敬慕,又是惶然,只觉自己这个前将军之位实在得来有愧,更莫提有与钟晔同掌北府旧部的资格,转身便要去请辞郗彦,钟晔却止住他,道:“前将军之位为陛下封赐,掌北府兵一职为元帅军令,不管你是否力不从心,亦或是忐忑愧然之类的说辞,怕都不是推诿的借口。谢将军若无更好的理由,还是别白走一趟了,免得还落个违逆圣意、不从军令的罪名。”
谢粲闻言无奈,只得勉强放平心境,从此谦虚礼待营中任何一人,闲暇时更是不顾侯爷之尊,与众人一起喝酒、一处吃肉,请教诸将行军布阵之法,再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偶尔也会听老将们说起前事,只寥寥数言,便令他感慨丛生。再有十四年前安风津之战,众人不愿多提,只对他道当时郗峤之与萧璋如何布署应敌,一字不说当时的战况,却也听得他全身气血俱要沸腾而出的振奋。
四月二十五日,迟空与丑奴颠簸满程,终至江夏。萧少卿与郗彦那日正于萧璋官邸禀述军务,晚膳前得云阁传信,二人忙赶至采衣楼,只见迟空二人正在用膳食,狼吞虎咽,吃相甚是不雅。偃风站在一旁,不住说:“慢些吃,还有呢。”
听闻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迟空立即放下碗箸回望,见是萧少卿与郗彦联袂而至,忙起身迎上,至萧少卿面前俯首,低声道:“师兄。”
萧少卿打量他一身褴褛衣裳,微微皱眉:“竟如此狼狈,流浪回来的么?”又瞥一眼一旁仍在专心膳食的丑奴,摇头笑了笑,“还连累人家女孩儿与你一起受苦?师父没有给过你云阁的玉令么?”
迟空神情窘迫,低着头不做声。
偃风上前见过郗彦,说道:“其实没有玉令也无碍的,郡主已通知各地云阁一路照看,只不过……尉迟公子大概误会云阁剑士要将他们捉回洛都,因此路上都不曾投靠云阁,途中还莫名打了几架,各地主事也都无奈。自函谷关起我本一直跟着他们,但过了襄江后却突然不见他们的行踪,也是入了江夏城才重新遇到,这才带他们来采衣楼的。”
萧少卿闻言再看看迟空,悠然一笑:“许久不见,师弟你愈发精明了,能摆脱云阁眼线的人,天底下还真不多。”
此话意味深长,迟空何尝听不出,尴尬不已:“我本不曾多疑,是丑奴……”
“我什么?”埋头米饭肉脯间的丑奴终于抬起头,无辜望向这边。迟空看她一眼,目光冷淡,嘴上却不再多说。丑奴至此才看见萧少卿身旁那袭云淡风轻的青袍,低呼了一声,小脸放光,丢下手中的碗,快步跑过来,笑容依旧盈盈然不知哀愁,道:“澜辰哥哥,终于见到你了!”大起胆子,拉住郗彦的手,垂首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我一路走得好辛苦啊。”
郗彦微微笑道:“平安便好。”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嘱咐偃风,“去找两套干净的衣裳,先带他们沐浴去罢。”
“是。”
偃风领着二人欲行,丑奴却望着郗彦依依不舍,再看一眼远处食案,喃喃:“我还没吃完……”
郗彦还未言语,一旁迟空蓦地冷冷出声:“饿死鬼投胎么!”眉目之寒似涌冰流,看也不看丑奴,拂袖转身,快步离去。
丑奴怔在当地,茫然看着迟空的背影。片刻,飞速瞟一眼郗彦,低声道:“那……我洗干净了再来吃罢。”说完,匆匆追上迟空,言词小心,柔声细语,竟是再不敢得罪于他。
萧少卿目送那二人一前一后拐过楼梯,又转眸看看郗彦,唇角微扬,似笑非笑。郗彦容色如常淡静,温和道:“郡王取笑够了么?”
“我何曾取笑你?”萧少卿神情端肃,然眸中却是如何也忍不住的笑意,“我又为何要取笑你?”言罢,轻轻喟叹一声,莞尔摇头,转过身,自走去一旁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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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衣阁仆役至雅室燃了灯,送上酒膳,将一根细竹管呈给郗彦:“刚自洛都来的。”
郗彦点点头:“下去吧。”仆役闭门退下。
萧少卿见郗彦于灯下看着密函,亦不打扰,自去栏杆前挑起帷幔,俯望江夏城夜幕下寂静的街道,沉默长久。待听闻身后那人自斟酒水的细流哗然声,方回首道:“阿彦,有一事我甚怀疑――迟空南下的行踪,真的避开了云阁剑士的视线?”
郗彦笑了笑:“郡王火眼金睛,何事能瞒过你。”他垂首饮了一口酒,续道,“迟空既不愿投身云阁,我也无须强人所难。何况尚信中道长孙伦超已派武士南下接回长孙静,迟空带着她离开洛都正是时候,而且一路上云阁的人忙着布障眼法,确实没有心思多顾那两个孩子。迟空灵活机变,带着长孙静尽走山野荒路,正能避开南柔然遣往诸城池拦截的细作视线。”
“原来如此,”萧少卿了然一笑,至案边坐下,忽叹息道,“长孙伦超此刻必然后悔莫及,当初听信师父之言,放任长孙静逃入北朝投奔你,却是大错特错。”
“或许吧,”郗彦言词淡淡,“我们亦没有多留长孙静的意图,待鲜卑困局得脱,便让人送回她。”
萧少卿看着他微笑:“只怕小姑娘到时却舍不得。”
郗彦置若罔闻,垂眸,斟满一杯酒,递给萧少卿,言道:“迟空来得也正及时,他生为荆州人,又久随华伯父身边,正可在荆州山川地势、殷桓治军布署上为我提点三分。”
“他提点你?”萧少卿扬眉,摇了摇酒盏,道,“可别折煞他了。”
郗彦轻笑不言,手指微动,将案侧密函推至他面前。萧少卿放下酒盏,翻开阅罢,半晌无声。
“拓拔轩的胜报终于抵达洛都,姚融之败本指日可待,可洛都朝廷却称此前姚融已递上再度臣服司马氏的降书……倒是将鲜卑又逼入一个尴尬境地了,”萧少卿低低言道,连叹数声,似满满的无奈,“如今北帝令尚回洛都述职,沿途遍布雍州府兵,与当年召回独孤伯父的手段还真是如出一辙。”
他冷冷一笑,扬手将密函送入烛火间燃尽,看着坠落残烬中袅然不绝的黑烟,若有所思:“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此局已死,尚也再无顾忌了。”
郗彦默默喝酒,一时不语。萧少卿蓦然也想起什么,面色一白,手指顷刻冰凉。“只是阿姐还在北朝。”他低声苦笑,五指狠握住酒盏,清透的目色霎那沉落,心中瞬时是冰火双重煎熬――却不曾想,原来整个局中,将来要夹在两边最过为难的,竟是自己。
郗彦看着他褪尽颜色的面庞,轻叹道:“这正是我担心的。若连你都这般难忍明妤公主日后困局,那以湘东王爱女心切,怕绝不会坐看司马氏就此倾覆。而朝中沈太后――”
他止住言词,顿了良久,才缓缓道:“如北朝真的乱起来,只要鲜卑一旦占据上风,司马豫定会求援邺都,东朝怕难逃其间纠葛。”他低眸,唇边轻扬,笑意却不知是苦涩还是庆幸,“若非我命不久矣,将来怕势必要与自家兄弟沙场相见……”
“哪个兄弟?”萧少卿忽问道,声音淡凉,抬眸望着面前的人。
郗彦怔了怔,与他对望一刻,移开目光。
室中静默,而后再无人出声,一杯杯酒水无声入口,灼烧咽喉,攫住心脏,沉懑胸前生出令人窒息的难耐――事情发展至此,皆非二人所愿,也才发现,原来天下所趋、大道所往,远非人力可驭。杌陧生平,孰可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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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安置好丑奴的住处,迟空暂随萧少卿至军中。丑奴送行时,望着已骑在马背上的三人,小脸沮丧,目中水雾充盈,似马上就要哭出来,拽住迟空的马鞭不肯松手:“你说过不丢下我一个人的。”
迟空涨红了脸:“那是路上。”想要抽出马鞭,又恐划破丑奴的手,皱着眉道,“快放开!”
丑奴紧握马鞭不放,回眸偷偷看一眼郗彦,又迅速垂眸,轻声道:“你说带我去澜辰哥哥营中的,此刻没到营中,便还在路上。”
“他便在这里,你何不自己求他!”迟空面色一冷,扔下马鞭,扬手折了道旁一根细柳枝,重重挥下,夺然而出。
“呵,脾气不小,”萧少卿看着盛怒离去的迟空,又瞥一眼愣愣驻足原地的丑奴,于马背上略略垂首,望着她微笑,“长孙姑娘,你是一个人在这里怕寂寞么?”
“啊?”丑奴恍恍惚惚抬头。一夜下来,她至此刻才瞧清萧少卿的面容,冷月清光下含笑的面容竟如此俊美,眉目虽有冷峻之意,然唇边含笑,既无迟空故作矜持的冷漠,亦无郗彦拒人千里的冰寒,银袍玉带,灯火辉映间的神采比夜月更耀人双目。
东朝的男子原都是这般惊人的风华么?丑奴被他看着微有羞怯,点点头道:“嗯,是。”
萧少卿温言道:“这样吧,我认识一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让她明天来采衣楼陪你,如何?”
丑奴紧紧攥着衣角,踌躇不语,看向郗彦。郗彦看着眼前这个尚不及马匹高的小姑娘,目光虽一如既往的明亮动人,但面容疲倦,却是无法遮掩。想她一路奔波来到江夏,途中艰辛怕是这位养尊处优的柔然小郡主从未能预料到的。思绪略略飘飞,忽想起东朝至燕然山万里迢迢,刀光剑影、风霜满途,那紫衣温柔的女子陪伴自己身旁,亦是从无怨悔,从无退缩,一路温存体贴,即便是最辛苦艰难的时候,也不曾见她失去微笑与希望。
念及此处,坚如冰石的心似被什么重重一击,不可自抑地柔软起来,却也不知是怎样的情绪,似思念至极,又似惘然隔世。郗彦低头看了看丑奴,一时不自觉放轻声音,道:“你先歇于此处,我有空会来采衣楼看你。”
“好,”丑奴终于展颜欢笑,抹了抹眼角湿润,上前一步望定他,“你莫要忘了。”
郗彦却被那清亮的目光刺得一痛,清醒过来,追悔莫及,忙掉开视线,挥鞭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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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萧少卿与郗彦听迟空说了对殷桓诸营布署所知,商讨至晚,拟了几条计策,谏与萧璋。折书送达江夏,未过两个时辰便批复下来。萧少卿与郗彦当下奉命调军,前者于夏口之南白潼浅滩再布三座水门,后者将赤水津防线往西南再拓三十里,东西水陆并行,其间六座水门首尾相连逾五十里,案上陆寨相应而动,仍沿西山结营,篝火相接,旗仗不绝。
夭绍至北府营当夜,正逢陆寨军队调遣忙乱之时。谢粲领一万悍卒扎营中军左侧,虽是最早安置妥当的,但在四面马蹄疾驰、车轮滚动的杂吵声中,夜色仍无宁静。直至子时过后,四周方慢慢寂静下来,仅西山从谷中不断传出树木裂断之声,似有人在不住砍伐。
夭绍于谢粲帐中简单擦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男装,走出帐外,望向中军方向,略思了一会,转身问一旁亲卫:“何处可做膳食?”
那亲卫讶异了一下,笑道:“公子要吃什么,我让人送来便是。”
“不必,”夭绍笑了笑,“我想亲手做。”
亲卫闻言盯着她看了几眼,方道:“军中膳食是粗糙了些,公子想来出身尊贵,大概是吃不下。”指着西北一个方向,“直走那边,逾半里左右,篝火盛处便是军中烧灶所在。”又从腰间解下一面令牌,“谢将军正在后方为公子扎帐篷,营中军规森严,公子不可随意走动。此是通行军中的令牌,今夜军中暗令为‘伽陀’,若有哨兵问起,公子切记。”
“伽陀?”夭绍乍闻佛经之名,不由一怔,而后抿唇笑了笑,“多谢告知。”转过身,举步离开。
因她没有甲衣着身,身量清瘦,又兼眉目秀美异常,一路上巡逻将士频频望过来。夭绍神色从容,只将那张令牌系在腰间显眼处,并排坠着一枚云阁金玉令,途间所遇将军皆是北府旧部,自认得那金玉令是云阁至尊至贵的令箭,非云濛父子不能有,都不禁有些讶异,看着她走过眼前,竟也不敢冒然阻拦。
沿途除哨兵循例查问外,其余无什么大事。只是至烧灶处士兵们却不让她入内,请求半日,方以一袋子的金铢换了几味食料,捡了一个小锅,去极远处人迹鲜至的溪边洗干净,兑了清水,再抱回来,蹲在篝火边,细心烧好一锅汤。揭锅盖时,香气四溢,夭绍试了一口,味道鲜美,竟是大超往日水准,不觉很是欣喜。
而后捧着锅回到谢粲营中,盛好汤放入食盒,让人唤来沐狄:“去把这个送到中军帅帐。”
“什么?”沐狄盯着食盒,奇怪,“吃的么?元帅不缺吃的。”
夭绍声色不动,淡淡道:“是药,他正缺这个。”把食盒交给沐狄,叮嘱,“路上小心,不要弄洒了。”
“知道。”沐狄咧嘴一笑,提着食盒出帐。
夭绍这才坐定歇口气,倒了杯温水,静静饮着。一时谢粲返回帐中,笑道:“阿姐,你的帐篷已弄好了,我带你去瞧瞧?”话毕,嗅嗅鼻子,目光发亮,“什么这般香?”
“我做了汤,”夭绍指着案上的碗,“已凉了,快来喝了吧。”
谢粲忙上前捧起,看看碗中汤汁,再看看夭绍,不敢置信:“阿姐何时竟也会做汤?”虽问了却也不等夭绍回答,嘴靠近碗边,一点一点慢慢饮尽。
“好喝。”他舔舔唇角,放下碗,意犹未尽。
夭绍微笑看着他:“既是好喝,那以后阿姐便日日为你做。”
谢粲抬起头,望了望夭绍,有些恍惚。自江夏城外重逢起,至此刻他才感受到她的一丝温柔,一时想起方才路上她的严词厉色,又念起往日她待自己的关怀周到,心中诸感夹杂,不禁暗叹数声,轻道:“阿姐,待何时有空,与我说说北上的诸事吧?”
夭绍稍稍一怔,望着他半晌,淡淡一笑:“好。”
是夜夭绍歇于新扎的帐篷,谢粲恐士兵送来的木榻夭绍睡不舒服,将自己随军而备的楠木软榻送来给夭绍,垫上细貂裘毛,配以锦被。夭绍皱眉道:“都拿来给我,你怎么睡?”
谢粲笑道:“我是男子,没那样娇贵。”又想营中诸事纷杂,西山中伐木之声又是极大,怕她难以睡安稳,转身抱来许多书册,放在榻边,摸着脑袋讪讪道:“都是兵书,阿姐不要嫌枯燥,睡不着时,可以看看。”
夭绍抚摸书卷,感慨道:“不过半年,你也懂得照顾人了。”抬头对他笑了笑,“你明日还有诸多军务,快回帐早些歇息罢。”
“是。”谢粲环顾四周摆设,见无遗漏,这才与夭绍暂别,自回营帐。
忙至此刻,时已近丑时。夭绍连日赶路也是疲累,歇了灯,躺下刚阖上双目,便觉困意滚滚而至,一梦睡去,极是深沉。却不知是否日间思念太过,梦中恍惚有一缕微凉微苦的药香飘然而至,那人靠近身旁,气息如兰,令她忐忑起伏的心就此落定红尘,再不起任何波澜。她在梦中也想微笑,只觉手被他慢慢握于掌中,肌肤温暖,再非往日骇人的冰寒。
“阿彦。”她喃喃,下意识便要收紧手指,可他的手却忽地一挣,再度离她而去,梦里只见那袭青衣如同烟云挥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惊而醒,唤道:“阿彦!”坐起身,四顾无人,帐中空空寂寂,独她一人惊喘着,满头冷汗。
为何又是这样的梦?
她抱住锦被,缩在榻中角落,望着满目黑暗,心中既觉无助,又觉苦痛,茫然之下,一时只欲放声而哭。似自九年前祸事开始,她便噩梦连连,无论他是死是活,每一夜都纠缠在她的梦魇里,多是悲痛,鲜有温馨。而在梦外,命运仍残忍摆布着二人,叫他无时无刻不活于死神的阴影下,叫她心惊胆战日日夜夜地愧疚抱憾,即便二人相伴,他只当他已是人间的鬼,她又念念不忘他的寒毒,彼此之间生死相隔、歉疚障目,他和她又何曾真正开心过?
上苍的捉弄,当真要一生一世不罢不休么?
念及此处,夭绍只觉一阵虚脱,慢慢靠上身后软褥,竭力让自己平静。待神思终于安稳下来,这才听闻耳边隐隐传来水浪喧动的江潮之声。夜间长风鼓吹,不似寻常水涨潮起,却似棹楫竞争的动静。夭绍心念一动,忙披衣下榻,正要燃起火烛,却闻帐外一声怒马嘶鸣,有将军声如洪钟,唤道:“前将军何在?”
“褚绥将军稍候。”却是沐狄的声音。
那将军放声道:“元帅有命,前线将有战事,谢将军快请出帐接军令!”
夭绍闻言面容一紧,掀帘走出帐外,抬头一望,见谢粲已披着大氅快步而出,眸中惺忪仍在,神情却甚为恭肃,揖手于来将马前道:“末将在,不知元帅有何军令?”
褚绥手持金令,面容铁黑,道:“谢将军速自前锋营点五千射手,即刻至中军营前,随元帅前线督战!”
“是!”谢粲接过令箭,正要询问何来战事,天际却兀起一阵战鼓急奏,隆隆然翻滚而至。本是天将拂晓的时候,东方刚露出一道白光,然双方鼓声一起,雷鸣般震响水域之上,惊动百里潮浪,水汛怒涨,江天森冷无垠,顷刻将微露的晨曦吞入弥漫的阴翳间。
天色复又一片黑茫茫,军中篝火却大起,红烟燎腾。陆寨沉睡的将士直到这时才被惊醒,军中顷刻哗然。诸人虽惊,却不至于生乱,着甲衣提兵器,各自出营集结。褚绥军命传罢,即刻掉马离营,谢粲招来麾下副将,嘱咐几句,便转身朝夭绍帐篷走来。
见夭绍披衣站在帐前,他怔了一下,上前道:“阿姐,我要去水上迎敌,你在帐中等我,军营重地,万不可随意乱走。”说罢,心中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枚玉令给她,“这是我的令牌,若有变故,取此令通融。”
“我知道了,”夭绍接过玉令,“你快去罢。战场刀剑无情,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