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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四处风动,千里之外的柔然其实亦不平静。
长靖自晋封为王后,众部族心态各异,眼见元月即将流逝,而派遣使者至王城恭贺的部族竟不过三分之一。柔然女帝异常恼火,面上虽依旧豁达从容,私底下却是雷霆手段,先从云中战场果断调回阿那纥,又将朝贺之日借鬼神之说推后至二月中旬,并在暗中分遣能言善辩的大臣游说中间观望、举棋不定的部族长老,明中利诱、暗中威迫,不少部族经不住此间压力,元月二十五日之后,到达王城的部落使者已经是络绎不绝。宫城外弯顶朱墙的高穹之下,每日皆可见诸族使者锦裘穿梭的盛景。剩余诸族见形势大转,虽有强硬之辈矢志不移分毫,但多数却是使臣虽未至,折子已纷纷递上,恭贺祝愿之词洋洋洒洒,自是昭明一番耿直忠心。
夭绍在柔然皇宫为女官已有五日,每日陪在柔然女帝身侧,亦高居明殿之上望着诸族伏地叩拜、听着他们朝礼颂歌,只觉这泱泱之众、四方朝拜的盛世气象,一丝不输大国威仪,心中也是暗暗吃惊和佩服。
“已站了一天,累了么?”又一批使者退出朝堂,柔然女帝接过夭绍递来的热羊奶,和颜悦色问道。
她的汉字咬音颇为清晰明润,正如她秀雅端丽的容颜一般,极是能打动人心。夭绍来她身边多日,在遍布陌生异域话语的柔然宫中,每每听到这般干净纯正的汉语,总是忍不住生出亲近的渴望,闻言轻轻摇头,笑道:“不累,承蒙陛下提携,能让夭绍见识到这般的赫赫威严。”
“中原自是见不到的,”女帝话语骄傲,皎若明月的面庞上浮现出的笑容一如既往地似骄阳无双的明艳夺目,“南方礼制束缚,尊卑迂腐,行举古板。谁说天下女儿不及男人?”
夭绍抿唇一笑,也不回答,接过女帝递来的杯盏,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下。
长靖坐于龙座下首,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夭绍身着女官的彩衣,午后的阳光斜洒入殿,灿烂的金辉正与她脸上嫣然的笑意相映,钟灵毓秀,清美如斯,让长靖也忍不住有些微微的晕眩和沉迷。待回过神来,却望见夭绍正对自己微笑,长靖立即掉开目光,寒着脸吩咐侍从道:“传白檀六族使者入殿。”
“是,”侍从展开清亮的嗓子叫唤,“白檀使者入殿觐见。”
一拨又一拨的觐见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日暮时分,女帝方揉了揉额角,疲惫道:“今日便到此为止。长靖。”
“是。”
“酉时宴请诸族使者的宫宴朕就不去了,由你主持。”
“女儿……”长靖有些讶异,本能便要拒绝,但抬头时看到女帝坚定目光间含着的那丝轻微笑意,分明是对自己的信任与慈爱,不由心生鼓舞,起身应下,“母皇放心。”
“朕的女儿,朕自然放心。”女帝笑声明朗,搭着夭绍扶过来的手,款款起身,离殿去向后宫。
夕日下万束斜晖,照得女帝那身灵凰王袍璀璨无比,熠熠光彩中风卷裙裾,沿途未融的积雪在她的面前无尽延绵――刺眼的辉煌中不经意流露出这样的无力和苍白,长靖长久呆望,似乎在这一日的黄昏暮风下终于领悟到了母亲多年来一直努力掩藏的孤独寒凉――那仿佛,也正是自己未来的命运。
万幸之命,却偏偏有着万万不幸。母后,天下女儿不及男人的,或许正是没有熬过此间孤苦的铁石心肠。
“都退下吧,”女帝拐过夹道,摒退身后迤逦追随的仪仗,只携了夭绍的手,“随朕去个地方。”
夭绍不知究竟,但看她在前殿时犹是仪态万千的雍容,此刻却任由倦色添上眉梢眼周,面容淡淡,不辨喜怒。只那一双素来波澜不兴的微蓝瞳仁间这时竟似闪亮着一团光火,破出冰雪凝封的深远幽谧,显得犹为明粲照人。
这般的异样……夭绍想了想,一时醒觉,不由悄悄扬了扬唇。
“你笑什么?”女帝目光犀利。
“没什么,”夭绍装作不在意地昂了昂头,指着西边天际,“这日落美得惊人。”
“确实如此。”女帝亦是微微一笑。
夭绍此言虽是搪塞,倒也不是虚话。极北之地的日落景象素来气势磅礴――长空寥廓,烟岚没霞,东方天际更有星河流动,若隐若现间宛若玉带飘卷。日与月一时交锋,天地易色的一瞬涌出万道华彩,如同神光降临,普照人间。如此壮阔绝伦的黄昏下,让居高而筑的柔然皇宫也似凌云驾雾,俯瞰着整个塞外蛮荒,那样的秀丽绝尘,远非中原钟鸣鼎食的富贵可以媲美。
比之北朝、东朝占地千顷的华贵宫阙,柔然皇宫并不算大,也不算精巧。前朝殿阁的构造一律仿照中原古制,大开大合,肃穆端庄。直待到了后宫,冰天雪地、琼装素裹之间,一汪湖色凝碧深深,岸边点缀着几座圆顶殿阁、白石寺塔,这才让人感觉有异域胡风扑面而来。
女帝领着夭绍越过湖上铁索长桥,在那座白石寺塔前止步。寺塔庄严,高达八层,塔顶上盘踞着一只由红色晶石雕琢的硕大鸢鸟,展翅翩翩,神态灵动。寺周侍卫来回巡逻,看守严密。听闻女帝驾至的呼声,守护白搭的侍卫统领忙自一旁殿阁里疾步而出,跪迎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此处?”
女帝挥袖让他起身,漫不经心道:“他还好么?”
“这个,”统领脸色有些为难,斟酌一番,才道,“陛下嘱咐臣等不可进去打扰,臣也从不曾见过华公子出塔,只有那小侍从日日出来传膳……应该还好吧。”
女帝冷笑:“还是这么倔犟!终日不见阳光,他是真想当自己已活埋在了地狱不成?”
统领闻言大惊,虽慌张但又不敢辩驳,涨红了脸小声道:“陛下,这塔里……可是保护柔然王室的神灵所在。”
“神灵?朕活了数十年,可惜还不曾见到神灵的模样,”女帝的笑声娇妩而又清澈,看了一眼身旁的夭绍,不紧不慢道,“你替朕传话,就说故人之女求见慕容华。”
统领却有些不情愿,言词悻悻:“陛下若要见他,让臣带人押出来即可,何必要对那个不识抬举的人这般客气?”
“朕自有道理。”
“是。”
统领在女帝凛然的颜色下失去了坚持的立场,大步入了白塔,半响后出来,若有所思中略带一分不敢置信,望着夭绍:“华公子请这位姑娘进去。”
夭绍虽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观其神态,已猜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欣喜,眸间亦不掩期盼,只是脚下却驻足不动。女帝瞥着她,淡淡道:“你入宫来的原因之一不就是要见他么?怎么这会倒不去了?”
“夭绍现在是陛下的女官,自随着陛下同进同出,不敢擅离半步。”
“聪明的孩子。”女帝赞叹,由夭绍扶着一起入了白塔。
慕容华被软禁于塔阁第六层,夭绍搀扶女帝一路攀登,到了第六层转弯的狭道,遇见一模样清秀机灵的小侍从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口中念念有词,神色却似乎很是气馁。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侍从没好气地抬头,自昏暗的光线里依稀辩明女帝的华衣,不觉一个激灵,忙扑过来跪地,抖嗦青白的嘴唇道:“陛……”
“住嘴,”女帝低声打断他,蹙眉道,“为何不在里面伺候?”
“先生不让。”
女帝观察他的脸色:“你做错了事?”
“没有,没有,”小侍从慌得乱摇双手,哭丧着脸解释,“先生嫌弃奴婢身上有股味道,他受不了。”
女帝诧异:“什么味道?”
小侍从泫然欲泣道:“说是……妖孽的味道。”
“什么!”女帝目色猛然一变,面容煞青。
妖孽――眼前塔里的一切都似在奔腾的回忆中倒流回九年前那个冰冷无情的黑夜,他的双目刚刚被人害瞎的时候,她千辛万苦将他救出,心疼地擦着他脸上的污血时,却被他狠狠推开,咬牙切齿地骂――“妖孽!”
他那时刚从牢狱出来,身上遍布伤痕,气血不足,连带声音也是低沉沙哑,微微颤抖。即便是如此,“妖孽”两字却似晴空霹雳般闪过她的脑海,惊得她全身冰寒。他话里的恨,他心里的怒,她不需去想,也知道两人之间从此是天涯海角,难以挽回的断崖深渊。
可笑的是,她虽心如明镜,却还是止不住去幻想。这些年他一直活在她的掌握之中,无论是劝、是辱、是远隔万里、还是近在咫尺,无论她作甚么,都已换不回他对自己的一分顾念。那样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漠然,比之当初的痛恨和愤怒,更让她觉得心如刀割。然而六天前,他却派人送来一封信,虽字里行间仍是冰冷疏离如陌生人的口吻,却毕竟是求着她将夭绍放离柔然。
夭绍――她抚摸着信帛上的那个名字微笑,于那一刻明晓,原来自己身边还是有能让他牵挂的地方。她早该料到,当年他们那群人年轻时的情义该是多深。她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虑,立即将夭绍召入宫中,她知道,只要夭绍在自己身边一日,终有一天他会低下头向她俯首称臣――二十二年前她能做到,二十二年后,也一样会得到。今日带了夭绍来此处,她心中本存着志在必得的信念,这样幼稚的想法一如年少时初见他的怦然心动,欢喜而又紧张,却是多年冰封的心底从未遇到过的暖流。
只是不曾想刚到此处,他便毫无留恋地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瞬间狼狈,险些便要失了分寸。
“怎么了?”夭绍小心翼翼开口,不得不懊恼自己对柔然话一窍不通的障碍。
“无事。”女帝秀眉飞扬,青白的面容一霎镇静,方才因怒火而起的锋利戾气也在明媚的微笑下荡然不存,亲手推开面前的厚重石门,步入里间。
白塔石壁为墙,无处可通光。慕容华又是瞎盲之人,自是不用燃灯。四周暗黑不见五指,夭绍凭借内力视物,只见正北方的书案后隐隐约约有人端坐,当即扶着女帝上前,轻声唤道:“华伯父?”
“夭绍。”慕容华声音清冽,似乎含着笑意。衣袖猛地一扬,案上灯烛遇风而燃。
夭绍这才看清案后的白衣男子竟已是华发披肩,灯下他微微仰着头,漆黑深沉的双目映着烛光,似琉璃灼火,漂亮得惊人。虽看不见,那双眼眸却又准确望着夭绍的方向。室中诸物都是白玉所制,然而他的肌肤却比周遭的玉色更为雪白透明,不见血色的空灵。
“许多年不见,你该长大了,”慕容华放下指间棋子,招了招手,“过来。”
夭绍看了女帝一眼,女帝一言不发,渐渐松开了紧握住她的手指。夭绍望着手腕上那一圈深深红印,苦笑无奈,走了几步坐到案边,看着棋盘上疏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咦”了一声道:“华伯父是在自己下棋?”
“觉得无聊,便借此打发时间。”
“如今夭绍也在宫中,华伯父若觉得无聊,夭绍可以时常来陪你解闷。”
“可以么?”慕容华依旧微笑,似是自言自语。
“当然可以,”女帝这才轻轻开口,声音一出,其中的幽怨和深情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正了音色道,“这丫头我也很喜欢,会在宫中再留一段时日。”
慕容华黯然摇了摇头,并不与她说话,只摸索着揉抚夭绍的长发,黑眸眺望远处,一片朦胧:“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山第一次见你,你才七岁。”
“是,夭绍也记得。”
“当时你和阿彦合奏过一首曲子,叫……”
夭绍笑道:“月出。”
“对,月出,”慕容华声音低柔惘然,似乎已沉沦于当日听闻月出一曲后难以忘怀的感触,“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那时你们小小年纪,技艺已很了得。”
“伯父夸奖了,”夭绍取下腰间宋玉笛,一笑,“伯父若喜欢,我再吹一遍如何。”
“好啊。”慕容华欣然而允,唇边笑意的温暖终于使他的面容看起来不再如魂魄般缥缈。
女帝看着他二人一副享受天伦的安乐,也不出声打破,默默坐在一旁,清蓝色的瞳仁却是慢慢黯淡下去。宋玉笛纯净悠扬的乐声缠绵在耳畔,满含情意的曲调让她在伤感之余不禁也想起了往昔那些飞扬无忌的芳华岁月,忍不住朝慕容华望去,却见他双目怔怔对着烛台,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正竭力寻找着光明的影子。
直到出了白塔,女帝犹在咀嚼方才慕容华冷漠神容间的那丝怅然,心中百转愁肠,万分难解。夭绍跟在她身后,忙着顾盼流连,暗中记下四周的形势和守卫分布。两人一路寂寂无语,回到女帝寝宫时,望见等候在玉柱旁随风飞扬的金色袍袂,才一瞬俱清醒过来。
沈少孤不动声色将二人的失魂落魄看在眼底,微微一笑,对女帝施礼。
女帝这时的面容已极其平静:“这么晚了,怎么还未回府?”
“正要回,不过……”沈少孤递上手中的卷帛,“姚融从凉州来了信。”
女帝展开阅过,肃容转身:“去偏殿谈。”
“是。”沈少孤望着跟随在女帝身后垂头低眸、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夭绍,不由苦笑。入了偏殿,掩上殿门时,却见夭绍仍不离开,反而跪在案侧静静研墨,沈少孤不禁皱了皱眉,在一侧坐下来,良久不语。
“你不是说她听不懂柔然话?”女帝斜眸,“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沈少孤暗自叹了口气,道:“鲜卑已然兵动十万赴往凉州边境,姚融来信请柔然出兵挟制,阿姐以为如何?”
女帝没有直接回答,抬起面庞,从回忆中感慨了一句:“以往他确实帮过我们不少大忙。”
“是。”
“可是如今局势却不同往日。”
“阿姐的意思是――”
“鲜卑与我柔然素来仇敌,有他无我,无法和睦并存。若是往日,与姚融联手夹击云中本正是好事,可惜,如今柔然也是内乱动摇,无法安定,”女帝缓缓道,“就算是要动兵,也必须等到下个月中旬,在长靖封储的朝贺之后。”
“那回给姚融的信该如何说?”
“实说,”女帝道,“他那样聪明通透的人,自该知道如何拖延战事。”又看一眼沈少孤,“此信便由你替朕写了,中原礼俗多得很,朕不耐费许多周折地委婉说话。”
沈少孤笑了声:“好。”
见他兀自坐着不动,女帝道:“你还有事?”
“臣弟听说阿姐将色楞格河开采矿石的文书已批给云阁了?”沈少孤不无忧虑,“那里可是柔然的龙脉。”
“龙脉?世人以为而已,”女帝在烛火下徐然一笑,注视着对面墙上的柔然地图,双目明亮,“不说那是一条假龙脉,便是真的,放在那里敬着守着,可以为柔然带来成千上万的财富么?柔然世代居在东北一隅,孤塞不通,商旅罕至,纵是我们有令兵强军威的精铁,也还是在贫穷的家国之下无法伸展。云阁掌控中原财脉,却素来和鲜卑交好,朕其实等他们踏境柔然、商旅来往很久,如今既有机会,朕自然不可放弃。”
“阿姐既想得这般明白,臣弟唯有支持。”
关于色楞格河,沈少孤心中那点隐秘的不安根本无法在此刻说与她知晓,遂撩袍起身,走到似乎仍在专注磨墨的夭绍身边,俯身在她耳边笑道:“送师父出宫,如何?”
夭绍自小记忆力过人,方才他们的柔然话她虽听不懂,却一直凝神记了下来,此刻正在心中默默背诵,却被沈少孤突然而起的汉话吓了一跳,记在脑中的那些奇怪发音顿时失了大半,手中墨汁更是溅出几缕,污了身上的彩衣。
她抬头瞪着沈少孤,沈少孤抱起双臂,绕有兴致地欣赏她的怒色。
女帝不知其中原委,这一日下来她已疲惫至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夭绍道:“你便送他一程,不必回来伺候了,自去休息罢。”
夭绍领命,行了一礼,随沈少孤退出偏殿。
出了殿门,沈少孤有意放慢脚步,夭绍无声无息走在一侧,夜风吹拂拽地彩裙,曼妙飞扬间,衬得那抹纤细的影子仿佛是在凌空飘行。直到这时,她似乎才从那张巧笑嫣然的面具下释放出来,这样漫不经心的敷衍神色,一丝也藏不住她心底里的忧虑忡忡。
行到僻静处,沈少孤轻声道:“你不是该有话问我么?”
“是。”夭绍一转目光,那明净眼瞳间的冰冷竟让沈少孤觉得自己心中在刹那升起一股无所遁形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