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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整个万寿殿人影绰绰,亮了满院子的宫灯。
夜里太医令不在,就来了个寻常请脉的太医,跟着王福来一迈进屋子,请了脉,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如何与圣人说,只只好道:“孕期症状都属常事,娘娘这是心思过重了……”
直接着人去煎安胎药,又见她起了身,就往她肩上披了衣,道:“你如今身子重,先安心养胎,心里有什么可都与我说说。”
孙茗合衣行了几步,扶着腰靠向窗台边。
虽然夜沉如水,将近六月的天却带了湿气的温暖……
世事往往复杂难料,人心更是难测。所以她反复想了许多天,心里对李治是既信任,又有些不确定。连带着,对太宗皇帝的忌日既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期待……
只是这份心思她却不可对人言,看着李治站在身边一脸担忧看着她,也唯有摇头回道:“许是天儿骤然热起来,夏日贪凉,夜里才睡不好。”
李治并不清楚她心中所想,听她这番话,也只当孕期的普通症状,也就失了原先的忧虑,道:“你如今这样我可不放心。明日忌辰,我寅时就要起了,还是去偏殿就寝,你这里就叫个丫头看着。”
原本祭悼前皇后宫妃嫔依例也要前往以示恭敬,但如今她身上这样重,李治就暗示王皇后,免了她此行,改为抄写佛经供奉,也是孝心。
就算王皇后心里百般不愿,但在李治面前也是做惯了的面子的,只好一脸贤良大度地把懿旨给下了。
孙茗如今是草木皆兵,此时一听他要现在就走,又哪里肯让?拉了他袖子就撅起嘴:“我才不管,不许你走。”
话刚罢,拉着人往屋子里走,累得李治看她健步如飞的急匆匆样子,怕得手想往她腰上托都不敢伸手,只急急道:“慢些、慢些!”
把人拉回帐子里,又瞧了挂在木施上的衣裳,确定明日忌辰所用的具服,包括一些配饰通天冠、白袜、乌皮履。
她的衣橱够大,不仅装了她的衣物,还有很多李治所穿所佩戴的一应之物,俱都齐全,所以这一类也全归了她整顿,由她一手操办、挑选。
她就这样,一点一点,在他身上留下属于她的烙印来……
李治就坐在帐子里,透过清透的缎面帏帐,依稀看到摸着衣领细看中的身影,以为她那管家婆的性子又跑出来了,摇头叹笑,却也由着她。
第二日,寅时被王福来唤醒的时候,一下就惊动了枕边原本就睡得不踏实的孕妇。
李治起了身就将帐子一合,一边更换衣裳,一边朝帏帐里头的孙茗道:“你瞧瞧,本就与你说了定是要吵着你。”顺道接过王福来递过来的革带给系上。
孙茗不过被惊醒了一下,但身子还是疲乏得很,也起了不了身,只在里面翻了个声,一边模糊地说了两句话:“你且去,我还睡会儿。”然后咕哝一会儿就不吭声了。
过了没多久,听到里边传来平缓的呼吸声,李治这才朝王福来示意,屋子里的宫婢们就更不敢发出声响,随着李治走出屋子,也没忘了把门给合上。
今日是永徽元年五月己巳日,去岁太宗皇帝因病驾崩于翠微宫含风殿,如今新皇携皇后于昭陵设大坛共祭先皇。
朝臣也是天未亮就已至,列循于坎坛,群臣满脸肃穆,隐含悼念先皇的悲戚之色,在底下早有内侍伏身烧纸钱,空留中间红毡阶梯以便圣人行礼。
李治身着衮冕金饰,以纁为缨,色如其绶,玄衣纁裳,上绘龙、山、华虫火、宗彝花纹,下裳绣藻、粉米黼、黻四花纹。徒步徐徐而来,行动间如仙人玉姿,又带有帝皇的睥睨俯瞰的气势。
祭祀所用之玉帛、人祭皆早有所备,五牲祭品、饭羹茶酒、斋祭果品也皆没落下,唱便通礼,一应祭祀事宜逐步进行。
直待巳时刚过,礼已毕。
王皇后全程不敢劳一声累,尤其圣人站在上边那般肃穆的神情,直到时辰近了午时,叫了内侍提醒。
因祭祀有王皇后一同操办,她自然把事安排得圆满齐整,在午后返途还需再去感业寺为太宗皇帝上柱香,岂可延误了时辰……
李治行最后的大礼,祭拜之后,就随着内侍下了阶梯,上到车辇,往感业寺行去。
其实原本倒无需这么敢,只是除了祭祀良时以外,过了午时朝臣也该乘着膳点回去,这也是预先所安排。作为皇帝,他倒是有一点与李世民相同,就是对待朝中重臣多有体恤。
待车辇停歇,一本正经站了一早上,又恐衮冕压了折横而挺直着背坐在厢内,所以已是满身疲惫又僵硬的圣人只好扶着王福来下了车辇。
感业寺作为唐代的皇家寺庙,其建筑颇具唐代人审美的宏伟气魄,又庄重大方。一草一木都有来历,四周青石砌岸,松柏为墙。
里面的守持戒律的修行女尼随着住持早就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女尼分作两旁站在柱下躬身相迎。
李治率先打头进去,朝大殿而去。
感业寺殿前一对憨态石狮,大殿屋檐深广,殿身各柱柱头优美古朴,殿内梁架刻有独特的彩绘,结构简练。
众女尼不敢扰圣人清净,连大殿都未曾靠近,唯有王福来带着内侍站在大殿口外望风,只李治独自一人行进殿中。
他来不过是最后再上一炷香,也就没让其他人跟着进来。
等冥思了会儿,正要出去,忽然记起近几日贵妃身有不适,就招了王福来说话。
王福来虽守着门口,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李治一个轻声他就听到了,即刻站得近了,就听他道:“让住持为贵妃求几道符来。”
听后稍稍一愣,王福来就点头着离去……
李治塔出门槛朝绿林处瞧了两眼,左右也得等会儿,正巧寺院里草木众多,也就没外头阳光那般烈。
这时,只见稍远处一众垂首躬身的女尼内,竟有一人频频抬头朝他望来。
期初李治只作不理,但惊鸿一瞥,远处那副眉眼竟然有些熟悉,正当百思不得其解,王福来就引领着住持渐行渐近。
李治接了符,见还有串佛珠,朝王福来看了眼,站在一边的住持自己乖觉,口念阿弥陀佛,说了佛珠来历。
这一套,李治并不全信,但既然收也就收着了,这时又见了底下那尼姑抬头,指着那人询问住持:“那个是谁?凭的眼熟。”
住持也朝那厢看了去,立时大惊失色,抬头瞧了圣人透着不耐烦的神情,只好低头答道:“这是……这是先皇的才人。”
她这边话一落,正巧那尼姑抬头,李治正眼遇上,猛然一惊——那张秀美的脸,大眼樱唇的,可不就是武媚娘?
心中惊归惊了一下,但他着实没什么心思徒惹其他事来,只是看她百般焦急的神情,又不顾御前失仪的模样,倒像是有话要说。
于是朝王福来看了一眼。
王福来自当会意,领着内侍们退出一射之地,又把住持拉至一边交代了几句。
然后李治循着绿荫地带的石子小路穿肠而过,行至寺院的后院一处,踏到芳草栖息之地。
“殿下——不是,圣人。”身后传来女子轻声唤道的声音,婉转牵肠,十分动人。
李治扭头朝她看去,见到的是身着普通女尼的素衣装束,一脸面壁修佛的菜色,实在是憔悴不堪的一张脸。就是以前有十分美貌,如今却是面若凄色,看着好不惹人怜惜。
从前李治年纪尚轻,未经太多人事,所以更爱艳妆美色。像武媚娘这样天姿国色,他也是喜爱的,时常能见就更好了。
只是世事无常,后来他身边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如今心中只疼惜孙茗一人,再见到从前觉得眼前一亮的艳色殊容,如今却也只觉得不过如此了……
他会让人把她喊过来,无非是因为她面上实在不好,似有千言万语,再想到当初父皇病重,亏了她御前侍急。且当日他能入殿见上父皇,也多亏她将他喊住。总之,这点子好处他全然记得。
凭良心说,武媚娘虽然一身普通女尼的衣裳,面上也素着一张脸,但底子好,到底还留有几分姿色,这番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则也有动人之处,只可惜,她自己尚且不知道,如今不过是眉眼抛给瞎子看了……
如今一年未见,李治变得越加风华正茂,气质更胜从前,武媚娘不禁涕泪声下。
☆、第71章柒拾壹
武媚娘一生至今,唯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不折手段地往上爬。
当年被选入宫的时候,她是满腔的抱负,一门心思就使了手段,只奈何太宗皇帝并未有对她另眼相看。
当她听说听说才华出众的徐才人将要侍寝的时候,千方百计地利用一切机会,终是想办法与徐才人结拜,且相互约定,谁蒙获圣宠,就帮扶另一个。
徐才人虽才华过人,心计却远非武才人可比。
之后,被太宗皇帝宠幸后的徐才人为皇帝举荐了武媚娘……
武媚娘手段了得,知道太宗皇帝见惯了各色美人,就于初次承恩的时候,以盈盈涕泪引起了太宗皇帝的注意。
武氏年少且貌美,就被圣人赐号“武媚”。
太宗有马名叫狮子骢,票肥体壮,又野性难驯,无人得以驯服。一日正当武则天侍奉在旁,就与太宗毛遂自荐:“我能驯服它,但需三件东西:铁鞭、铁棍、匕首。用铁鞭抽它,它若不服,则用铁棍打其头,又不服,就用匕首隔断它的喉咙。”
太宗听闻,当即夸奖她的志气。
于是,武媚娘只当得了太宗青睐,岂知就是如此,才叫她这才人整整做了一十二年!
太宗皇帝戎马一生,与马为伴更时有之,极是爱马,而依武媚娘为求驯服,施尽手段,可见其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性,此其一。再来太宗度量极大,又处事宽容,所以武媚娘所行之实是残忍,此其二。
所以,武媚娘终其一生也不明白,缘何徐才人一路升至婕妤、充容,而她仍是区区才人,地位始终没有得以提高……
到后来,太宗皇帝大行之后,于她来讲,简直如遭噩梦!
在还没有缓过来皇帝已逝,仍然发懵的时候,被送进感业寺,从此青灯古佛,远离尘世,每日面壁修佛……她如何甘心?
她还这样年轻,怎能守着清规戒律?她还有满腔抱负,还有许多事情未做……
恍然间,还记得为吸引太宗,成日对镜贴花,尽管只是小小才人,每天依然可以身着艳色宫装。……可如今,三千青色尽被剃度!而面壁四墙,竟是连页铜镜都遍寻不到,偶尔间对着汲水井,看到的却是张憔悴枯败的面容……
直到一日,听闻圣人将至感业寺进香的传闻,她简直又惊又喜!
当初与当时的太子殿下现在的圣人在宫闱有数面之缘,甚至几度吸引了殿下的注目。她对自己的魅力尤为自信,又心思细腻极为敏感,她敢断言,那时的殿下见了她,确实欢喜。
只是如今已是事过一年,圣人还如当初不知世事的太子殿下那般迷恋她吗?
在见到了圣人的时候,她频频抬头去瞧,仔细地辨认,他到底变了多少……
圣人当然变了。
他一如往昔的清俊,却越发身强体壮,隐隐地温润,又无时无刻带着身居高位的气魄。
她站在他身后瞧了许久,才不由自主地唤起眼前的郎君:“殿下——不,圣人。”
此时,李治砖头见了她,两人心中顿时浮起当初熟识的那番情谊来。
只是后来,李治在继位后,在朝堂上不敢丝毫怠慢。一头扎进繁忙的政务中,更是把这个武才人忘到了九霄云外。就算他当初还有迷惑,到了如今,也不剩下什么了。
武媚娘果真要失望了,这便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她看到了李治看到她的时候,一脸稍稍的怀念起以前的神情,到了下一刻,竟是面无表情地,什么都不见了。
纵然她知道进入感业寺的那一天起,她便什么都不剩下了,但她如今的希望唯有寄托在李治身上了……可惜,事与愿违,李治压根不再对她有任何想法,甚至连对她的情谊,也不过是建立在太宗皇帝身上。
李治一脸疑惑地看她,见她唤了声,之后只垂首涕泪,默默无语,只好递出了帕子,起了话头:“许久未见武才人了,近来可好?”又见她只是垂眸,无声地拿着帕子擦拭,只好又继续道了:“想来是不好的,寺院清苦,武才人你受苦了……”
天知道,他不过是句客气话,武媚娘一听,哭得更凶了些,哽咽间又道:“为先皇祈福,不敢言苦。只是迁出太极宫,有万般离别之苦,自难言说……”说着,盈盈泪目看向李治,只望从中看出一星半点的情谊来。
李治听了,点头,倒升起一丝对她的同情来,却也没说什么,只宽慰道:“礼佛自来如此,你也该好好顾念自己的身子才是……”
李世民病重之时亲自交代了后宫妃嫔的去留问题,他从来不敢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父皇的言行上有任何违逆的作态来,所以明知她所言何意,却自来就没想过要助她离开感业寺叫人诟病。
武媚娘一则示弱,二则也是为了试探。
这番一看,顿时大失所望……
此时,李治已然发觉,他在这儿待得实在有些久了,就又劝慰了她两句,才转身离去。
武媚娘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直至失了踪影,紧了紧胸口,急忙跟跑上去……
那边李治刚迈出感业寺,身后一众内侍还没来得急跟上,就听远远传来娇叱的声音,一声“且慢!”止了所有人。
李治惊疑地驻足,扭头不解地看去,只见一身女尼的武媚娘手持着绢帕跑近,两人一凑近,武媚娘就轻声道:“原不该再扰圣人安,只是恐怕我也再没有机会将帕子还给圣人了,所以……”说着,就递向他。
两人靠得极近,她轻声细语旁人自然也听不见,所以众人只觉得他们亲近得过分,却无人敢多看一眼,更无人敢说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