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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汪城在晚上的时候打开笔记本，开始写字。临水镇的青石板，碧水蜿蜒，小桥流影，橹声唉乃。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水，然后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个一个的宋体字，直到填满整个屏幕。晚风习习。他在如水的凉夜里一共喝了三杯水，抽了五支烟。
22岁的汪城是一个靠写作而生的男子，他的工作是到各处旅游，然后写很多游记，再发给旅行杂志卖钱。循环往复。但是，在外人看来颇具时尚的生活，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中艰辛，他常常会感到茫然，不知道生活的目的，觉得似乎一直在行走，无法停止。
清晨六点，汪城停下手中的工作，长久地凝视窗外暗淡的天空，云层深处有微薄的光一点点地亮起来。那是临水镇的晨曦。
在出门的时候他再次看见那个女孩儿。
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一个长长的走廊，他隔着空气看见女孩儿对他露出轻微的笑，她依然穿着改良的旗袍，身上的图案则换做了大片的牡丹花。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暗淡的光线下，汪城都能清晰的看见女孩儿皎洁的眼眸。
“喂，你是刚来的房客吗？”她远远地问及汪城。
他点头称是，却又觉得不妥，转而再对她笑笑，刚要转身进屋的时候却又听见她道：“进来坐坐吗？不认识一下邻居吗？”
他原本是想借口有事推脱的，却不想到女孩儿已经向他走过来，他看见她诚恳的样子不忍再多推辞，便答应了。转过身时看到的是她海藻般茂盛的头发，脖颈间的银质项链。然后他听她念了自己的名字。秦宋。
彼此微笑。
汪城进屋以后看见挂满整个墙壁的她的画像，尽都是秦宋着旗袍的样子，每一件都是一样的款式，只是那些图案都是不同的。画里的秦宋站在乌桥上、坐在小舟里、或者是躺在开满粉色花朵的树下。出尘脱俗。
汪城注意到最大的那副画，秦宋的身后是古旧的青墙，墙壁上开满了绿色青苔，她抬起脸对着阳光微笑，灿若桃花。
在他的目光完全被这些画面所吸引的时候，秦宋已经给他泡好了茶，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似乎是极为熟悉的朋友，不觉得尴尬。而空气里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响。
2
后来的日子，汪城总是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倚靠在青墙上，用相机拍下细小的苔藓，它们密集地生长在一起，碧绿的颜色像是生命中连绵不断的记忆，那些记忆因为长久地不见阳光，显得阴暗而平静。却又像是外表宁静的海，内里有着暗涌如潮。
这样的动作每日重复，那些回忆像是横亘在清冷的空气中，永远都不会完结。
汪城是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看到秦宋的字的，书是张爱玲的小团圆，开始的是张爱玲的句子：“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要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以后，也还有什么在。”而紧跟在后面的便是那样的一句话“爱一个人，便像是晨曦，你可以看见天边有光一点点地亮起来。——秦宋”
字是用中性笔写在略微泛黄的纸张上，笔迹娟秀，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子之手。汪城把书从地板上捡起来，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在进门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喂，先生，那书是我的，你能还给我吗？”
汪城并没有急于应答，而是在那时转过头，然后突然一愣，眼神有瞬间的停滞，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阻隔。
他从未曾见过那般特别的女子，她穿着缎子的改良旗袍，带了精致的妆容，而头发却又随意地盘在脑后，脖颈上有银质的项链。瞬间的，汪城便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张爱玲的书中，他看到了纷乱的民国。以及那些年代里万转千回的故事。
他们所站着的地方是旧阁楼的阳台上，灯光昏暗，楼道长并且安静。视线的远方是葱绿的树林，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汪城在把书递给女孩儿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轻声说道：“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张爱玲附体一般。”
她没有说话，而是对着他轻轻地笑。然后接过书，轻盈地走开。
女孩儿的前方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长头发，眼神里有艺术家的气质，很瘦。汪城在后来知道，那个男人是罗，他是一个年轻的画家。而女孩儿的名字如她的模样一样婉约美好，她叫“秦宋”
3
罗是个沉默的男人，目光里透着忧伤，手指纤细。汪城第一次近距离的看见罗的脸，眼睛深深凹陷，让他突然想起梵高。那个著名的画家在自杀前，在他简陋的住所里给弟弟提奥写信：“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设法在一间咖啡馆里搞一个自己的展览。”然后七个星期之后，他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汪城懂得，热爱艺术的人，即使是外表安静，然而内心却都是激烈的。
罗向汪城友好地伸出手：“你好，我是罗。一个不知名的画手。欢迎你来到临水镇。听说你是一个写字的人，我想这里会带给你很多的灵感。”
汪城亦笑着说：“罗，你好，我是汪城。我看过你的画，我十分欣赏。”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看见一旁的秦宋，她仔细地整理好罗衣服背后的褶皱，然后轻轻地挽住罗的手。罗的头发很长，遮住了眼睛，嘴角微微扬起，应该是在笑着的。
中午，罗和秦宋邀请汪城到家里吃饭。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她就是上天赐予我的女人。”罗说“我除了画画几乎什么也不会，衣食住行基本上全部的都是靠她安排，而我只是每日画画而已。她让我有因着梦想而努力的勇气。”
罗不善言辞，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而汪城却在他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了他与秦宋的爱情。罗像是习惯了面无表情，然而，在说到秦宋的时候却又是欢喜的。
秦宋是从20岁起便跟罗生活在一起的，起初的时候，父母不同意，他们认为嫁给一个贫困的画者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是极为荒谬的。所以万般阻难。
然而，年轻时候的爱都是骄傲的，甚至可以为了对方背叛整个世界。所以，秦宋在17岁的时候离开家乡，随着罗来到这个古老的小镇。她跟着他生活在一起，靠着他的画卖得的微薄的钱维生。
“她始终坚信生活有圆满的那天，她一直鼓励我坚持下去。”罗说。这个时候，秦宋正端着菜刚走到罗面前，于是罗说这完话以后突然开始亲吻她。旁若无人。
没有人知道，汪城那个时候的心境，他突然开始羡慕眼前的人，他开始羡慕罗。尽管生活拮据，但是有梦想，也有深爱的女人，这都是多么难得的幸福。他突然又想起自己，于是心里有了一些忧伤。
他想起17岁那年爱上的女子，曾经陪伴自己走过一段路程，最后因为世俗的原因，仍旧义无反顾的离开。他感到难过，自己似乎从此再没爱过任何的人，他突然想起那日看见秦宋写的字，爱如晨曦。他觉得果真如此了，爱一个人，最初的样子就像是晨光。
是久违的感情。
“你果真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像是澄澈的水，没有杂质。”吃饭的时候，他听到秦宋突然对他说“你跟罗太像了，就连吃饭，也都吃得那么文艺。”
空气里显出一些突兀。然后秦宋给罗挑了青菜，然后再挑给汪城。
汪城看见秦宋手腕的繁复刺青。
4
汪城收到陈鑫发来第十二封邮件，她的句子中带着焦急。
汪城，给你打手机却一直提示关机，给你发邮件却收不到一条回复。要不是昨天打开邮箱看到你发的游记，我会真的去报警了。你似乎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定期失踪，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让人担心。
汪城读完信以后点了删除键。
对于陈鑫，汪城是觉得愧疚的，她是他的编辑，因为喜爱他的文字而对他产生感情。他们曾经见过面，她在那个长假坐了很久的火车来到他的城市，他带她游览了很多地方。然后他听见她对他说我爱你，他却始终没有回答她。
汪城知道自己是一个漂泊的人，很多年的独自行走以后，似乎已经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他常常觉得自己得了病。
他在此后的日子依然会给她发过去最新的稿子，却已经在试着与她保持距离。
汪城关了电脑，出门呼吸雨后新鲜的空气。然后他看到了罗给秦宋化妆的情景。在此之前，他从未曾见过一个男人会给一个女人化妆。细致而认真地像是一场虔诚的膜拜。
罗用眉笔在秦宋的脸上轻轻地描，动作熟练地勾勒。秦宋的额头却显得光洁，改良的旗袍让她显得更加腰肢倩倩，她的妆容在罗的手下愈加妩媚。
“今天是我跟罗的婚礼纪念日，罗打算给我拍一组照片。你看，他非得亲自给我化妆。”秦宋看见走过来的汪城，不好意思地说。
“我能随你们去看看吗，罗。”汪城笑着问罗。
“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呢？”罗说。
在来之前汪城就知道，临水镇最著名的是晨曦，天光在那时像是被施了魔法，显得神圣，与别处截然不同。有的时候会觉得虚幻，如同产生了一场幻觉。
他们在清晨的时候出发，秦宋站在青墙前，罗给秦宋画像，汪城在旁边欣赏、拍照。他想写一篇关于他们的文章。为了找到拍摄的好位置，他从罗面前走过，不小心碰翻了颜料盒，画板将要掉落的时候，他们三人急忙伸出手想要扶住，汪城在那个时候碰到秦宋的手，然后那些颜料沾染在手上，像是逃不开的暧昧的纠缠。
他看见罗苍白的脸。
楼房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隔音效果很差，那日，汪城在半夜的时候忽然醒来，来到阳台上抽烟，然后听到走廊尽头屋子里传来地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夹杂着木板床的吱呀声。汪城知道那声音是来自秦宋的。他没有想到她会发出那样激烈的声音。
他又想起17岁那年，跟那个初恋女孩儿做ài的样子。她的声音如秦宋一般激烈。
5
之后的日子便是那样了，汪城常常看见秦宋独自一人在家里，而罗则往往在很晚的时候才会回来。汪城在写字的时候会打开屋子的门，然后看见秦宋在对面的房子里走动的样子，她的身影让他难以忘怀。
汪城在给陈鑫的最后一封邮件里面写：“你知道我的事情，我在十七岁爱过一个女子，此后，便似乎耗尽了生命中所有的激情和失望。我丧失了大部分爱人的能力，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决定了不再这样居无定所了，他决定离开，然后去城市里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他要结束这般虚幻的生活。找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女子。而一切都只是因为内心疲倦。
那一晚的罗很晚都没有回来，恍惚中汪城听见秦宋叫他的名字，抬起头，看见秦宋身体上盛开的大朵牡丹花。
“汪城，能帮我换换灯泡吗？罗今晚去参加一个画展，还没有回来。”
他答应了她，他的眼神让她无法拒绝。
他跑了很远的地方买来白炽灯，然后回到她家里，站在她搬过来的凳子上，踮起脚尖。灯光忽明忽暗的时候，他看见秦宋的脸，像是从黑暗里凭空的呈现出来，他们的目光触碰到一起，他在那个时候想起秦宋充满欲望的呻吟。
一不小心，他从矮凳上跌下来，情急之中，他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她。
他和她亲吻在一起，从床上再翻滚到地板上，他解开了她旗袍领子上的扣子，他的亲吻铺天盖地。闭上眼睛，他想起的是17岁那年的夜晚。那个女孩儿的嘴唇跟秦宋一样，带着薄凉。
如同梦呓一般，他对秦宋说：“你跟我走吧。”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听见她起伏的喘息，像是涨潮的海。
6
离开之前，秦宋趁罗不在家的时间带汪城拍摄了很多临水镇的照片，她带他坐船游荡过百年的古桥，她陪他看临水镇的晨曦。她带他去寻找镇里那些所有的开满青苔的古墙。
他在那段时光里，无数次地看见秦宋手臂上的繁琐刺青，像是某种无法愈合的伤口，永远存在。
秦宋对汪城说：“你知道吗，这刺青我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有的了，似乎是一生下来就存在。罗喜欢亲吻它，他亦喜欢在跟我做ài之后，用那些颜料在我的身上画满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所以，你的皮肤显得粗糙。”汪城笑了笑，然后说“我只是路过临水镇而已，我希望你跟罗幸福地生活下去。”
然后汪城接着说：“我希望能得到你的一张画，你屋里那张站在青墙前的画像。行吗？”
“当然可以。”
汪城听到这话的时候，看到秦宋的脸上露出一丝俏皮，他想起那个夜晚，他其实并没有进入她，她在关键的时刻突然推开他，她的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喘着粗气。
“你可知道，有些时候，爱一个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怎么都戒不掉了。”她说“罗是我17开始的生命力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我无法离开他。”
“即使，也许我早已疲倦。”
秦宋告诉汪城，她也已经习惯了罗在他的身体上作画的样子，像是一种束缚，她的灵魂跟他牵绊在一起。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汪城在第二天的时候不辞而别。在走之前他再次接到陈鑫的电话，汪城终于妥协，他问陈鑫你能够帮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吗？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听到陈鑫欢喜地应答他。他突然觉得疼痛。
有些时候，我们跟一些人在一起，又希望能遇见另外一些人，可是，生活似乎是一个网把我们困住。难以逃脱。
7
再一次遇见秦宋，是时隔八年以后。汪城作为记者去采访一个特别的画展。那些画的作者是一名不知名的画家，业界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但是他的画却是极为特别的。
汪城在拍照的时候，发现她的脸闯进他的相机里，于是他的手一震，相机差点摔在地上。
惊慌失措。
他认出秦宋，是因为秦宋脖颈上的银质项链。
她告诉他，其实，在他们遇见的那些时候，罗的精神上就已经出现了问题，罗常常产生幻觉和幻听，他在晚上的时候会恍惚到把她当做画纸，在她身上画满牡丹花。
她曾经想过离开罗，她甚至在汪城问她是否愿意跟他走的时候，她差点就答应了。只是，她从17岁开始便无法再背弃罗。在任何时候。
她说：“你可知道，遇见你的当日，我如同痴傻了一般，因为你太像年轻时候的罗，所以，那本书是我故意丢到你面前的。却不想被罗看见。罗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他从未戳破。”
罗因为作画时失足跌入河里溺水而死。
罗的梦想是开一次画展，我靠着打工积累了八年的钱终于替他完成。从此再也无憾了。
她说完话以后竟不自觉笑了起来，她的脸上已经出现皱纹，但是笑起来的样子，也极像是年轻时候。像是在那个古老的小镇的楼房里，汪城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
而时隔多年以后，他们的生命终于再无瓜葛。
他为她的画展拍了很多的照片，答应会帮她好好的做一次报道，然后他们挥手告别。
凌晨的时候，汪城打开电脑，把照片拷贝到硬盘里。然后用图片处理软件在每一张照片上写下那样的几个字——“如果苔藓记得”他反复地抄写她送给他的那本小团圆里的她写下的另外的一些句子：“你留给我的印记，像是这个古镇的苔藓，它们开进我心底，在某一个日子里肆意生长，直到最后占据了整个心脏。”
那些时光稍纵即逝，但是那些旧事，譬如他在17岁时遇见的初恋女子，譬如他在临水镇遇见的秦宋和罗，它们永远印记在一些物体里，也许是那些云层，也许是那些小桥和流水，也可能是那些墙上的苔藓。
因为无论时光怎样转，苔藓永远都学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