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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月明见他过来,向后又退了一步,低头说道,“林公子将我引到此处,意欲何为,”林常安笑道,“姑娘不必如此防备在下,在下也并无唐突之意,无过是请姑娘过来,赏玩桂花。那请帖之上写的不是十分清楚么,”傅月明说道,“我是应林姑娘之邀而来,并非是林公子。林公子如此作为,颇为无礼。”林常安笑道,“舍妹邀请姑娘过来乃为赏桂,如今她不在,我伴着姑娘赏花岂不一样?且我是这绣坊的主人,由我陪着姑娘游览,方才名正言顺。”傅月明张口答道:“这怎生相同?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这般孤男寡女结伴同游像什么样子?”林常安笑道:“姑娘心有忌讳,小可也不能相强。然而此地姑娘是初次到来,无人引领,姑娘亦不知路途。不若在下送姑娘往前头去?”
林常安此举已近似无赖,然而傅月明身至此时也是无奈,心里也暗自琢磨道:我已到此处,除却跟着他找到众人也别无他法。先应着他,待寻着了林姑娘再做道理。当下,便说道:“那就劳烦林公子带路了。”林常安喜笑颜开,连连说道:“不劳烦。”便引着她顺着林中一条小路径往西去。
路上,林常安不住向她攀谈,傅月明也是待应不应的。林常安便问道:“傅姑娘觉得此处桂花可好?”傅月明听他说起,只得说道:“很好,都是名贵树种。花色、气味儿都是顶顶上乘的。难得的是虽则此处皆是桂花,却并未如世间寻常人家,胡乱种在一起,错落有致,疏密有别,因而别有一番景致。足见这布局之人胸中甚有丘壑。”林常安听她夸赞,心中甚喜,禁不住面上也笑逐颜开,又说道:“姑娘喜欢桂花,待会儿我叫人折些花枝捆了,待姑娘走时带上,好拿回去插瓶。我这儿还有新栽出来的几盆丹桂盆栽,姑娘若喜欢,我也送与姑娘。”说着,略停了停,扫了小玉一眼,又笑道:“若是姑娘不便当,我差人送到姑娘府上去。”
傅月明不答反问道:“你怎知我喜欢桂花?”林常安低低说道:“前回在庵里见着姑娘时,我闻到姑娘身上有一股子桂花甜香,故而得知。”傅月明面上微红,低头不语。
三人走了片刻,就出了桂花林子,随路一转,却进了一处楼阁。
待走到楼阁前,傅月明抬头,只见那月洞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书着“惠绣阁”三个大字,字迹甚是公正,却略嫌柔软无力,大有墨猪[1]之形。林常安见她瞩目匾额,笑问道:“姑娘瞧在下这三个字写的如何?”傅月明心中暗道:原来这匾额是他写的。就随口说道:“很好。”
三人走入楼阁,傅月明见这院中一座二层小楼,亦是玩花楼的规格,楼前廊下载着许多兰花,脚下是青石铺地,院中亦有太湖山石,点缀的甚是雅致。
林常安便要引着傅月明往里去,傅月明就说道:“公子既说要领我到前头去,又钻进这楼子里做什么?”林常安笑道:“此处乃是我绣坊中绣娘针黹场所,咱们既然走到此处,就索性进去瞧瞧,也算姑娘来了一遭。我坊中绣娘虽则粗笨,但幸而针黹女红还不很俗,也请姑娘品评品评。”傅月明见他有意拖延,心中十分不悦,然而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得暂且由他。
三人才走至楼前廊下,里头迎出一位红衣红裙的妙龄女子,笑盈盈的上来向林常安问了安。
傅月明见这女子年纪甚轻,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打扮的乔模乔样,容貌却只是中等之姿。那女子嘴里向林常安不住寒暄,一双眼睛倒不住往傅月明身上溜。林常安向傅月明说道:“此是我坊中管教,人都称她做柳嫂。”傅月说毕,又向那柳嫂吩咐了几句,柳嫂便笑着将三人迎入里头。
傅月明迈步进楼,果然见这楼内堂上摆着*方绣案,每方案前皆坐着一名妙龄少女,正自埋头飞针走线。楼内鸦雀无声,偶有一两人为行针犯难,也不过是低低细语,喁喁几声就完了。这三人进来,倒并无一人抬头瞧上一眼。
柳嫂引着三人在这楼里四处游览,林常安不时将些绣成的绣品拿与傅月明看。傅月明见这些绣品果然针工不俗,虽非坊间绣工所能,却也并未如自己先前所料那般精致,不过仗着花样新鲜,夺人眼目。林常安见她看的出神,只道她为此绣技折服,十分得意,便向她说道:“我坊中的绣娘,皆是自苏杭一代请来的。这位柳嫂,更是此道中高手。故而出来的绣活皆不是此地有的,通徽州城也寻不出一件来。傅姑娘若喜欢,待姑娘走时,我便送姑娘几件。”
他话才落地,傅月明尚未出言,小玉便噗嗤一声笑了。她此举甚是无礼,林常安却也不恼,只向小玉问道:“这位姑娘因何发笑?”小玉便说道:“若说这些绣样倒也看得过眼,然而不过是倚着花样出奇,论起绣工那就罢了。林公子将这样的东西拿来当宝献与我家姑娘瞧,是欺我家姑娘没见过世面么?”她这话出口,傅月明便心觉不妥,待要开口调和。一旁立着的柳嫂却早已恼了,这满绣坊里出来的绣件,皆是自她指点下出来的,小玉这番话是直着伤了她的颜面。当下,她冷笑一声,说道:“姑娘既这般说,想必是见了大世面的。既如此,姑娘何不讲一讲,这些绣件哪里不好,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她此言一出,便是连楼中那些绣娘也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四人。
小玉不慌不忙,微笑说道:“你这些绣品,用的是填高鱼骨绣与开口鱼骨绣的针法,你将这两种针法扣绣在一处,就成了这个样子,能绣出些寻常针法不能的花样。虽也是奇巧,却不算稀罕。京里这样的绣法也很有些人会的,旁人不说,就是我家姑娘也能绣出来,还更好些。”
她此话说完,便望向傅月明,却见她脸上并无喜色,却一脸凝重,望着自己,微微摇头。眼见自家姑娘如此,小玉方才觉察适才得意忘形,一时又不知如何收场,只得缄口不言。
那柳嫂却望着傅月明笑道:“姑娘的丫头恁般说,想必姑娘有些独到的手段,姑娘拿出来让我长长见识,也习学一二,好教与我底下这群绣娘们。”傅月明情知她是恼了,只含笑说道:“柳嫂子不必听她的言语,她是我身边服侍的小丫头,因在家里拘束的紧了,今日跟我出门一时忘形就失了规矩,也是我管教无方。嫂子念她年纪小,就饶恕她这一遭罢。”
她此语说得分外恳切,那柳嫂却是余怒未消,兀自不依不饶道:“话不是这样讲,说起来,我是做这行生计了。姑娘不因不由说了这话出来,那就是砸了我的门面。既这般,这件事不能如此轻易就了结了。姑娘不把那绣件拿出来与我瞧瞧,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傅月明便望了林常安一眼,他是此间主人,按道理这样的事该当他出面才合适些。
熟料,那林常安倒是满脸窘迫,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原来,这柳嫂乃是苏杭一带的针黹大名家。林常安为开这绣坊,四处寻访高人名士,访得她的名号,花了重金将她自苏州请来。这柳氏在家时,手下也曾管过些人,不少出名的绣工、绣娘皆是她一手调理出来的,性子自然骄傲些,不是轻易能服人的。林常安于刺绣一道又一窍不通,绣坊中事多听凭她调遣。而目下坊里并无一个可替代之人,若是得罪了她,她一气之下离去,那绣坊的营生可就做不下去了。
傅月明见他露难色,心中略一思索,便已琢磨出此间缘由,当即浅浅一笑,向那柳嫂说道:“我当真并没有如此好的手艺,这丫头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略通些刺绣的门道,便出来班门弄斧。嫂子大人大量,还是高抬贵手放她去罢。”说毕,又喝令小玉上来赔礼。
小玉自知失言,心中虽是大感憋闷委屈,却又不好违抗傅月明的吩咐,只得走上前来,不情不愿的望着柳嫂深深作福,口里说道:“我年纪幼小,出言不逊,还望嫂子不要见怪。”
这柳氏是个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当即鼻中冷哼一声,正欲再说些什么,却一眼瞅到林常安,见他脸色颇有些难看,心里暗道:林公子对这妮子颇有些意思,我若只顾纠缠,倒让他下不来台。不如……如此这般,也让这林公子落我个人情。
主意拿定,她便浅笑向傅月明道:“我听闻傅姑娘家中也是做生意的,都是商人门第,傅姑娘自然知道这门面的要紧。这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姑娘肯点头与我家公子做个好朋友,那此事我瞧在姑娘的面上,那自然就当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1墨猪: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引东晋卫夫人《笔阵图》称:“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书写粗笔道的字而不见筋骨,易犯此病。
☆、第七十五章窥听
柳嫂这话一落,林常安倒是颇感意外,然而此言暗合他心意,他便也不开口,只瞬也不瞬的望着傅月明。
傅月明见这二人的意思,心中早已明了,不觉暗生恚怒,私下忖道,区区小事,就拿来要挟于我,也未免忒可笑了。她心中这般想来,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还是浅笑说道,“柳嫂子直说我丫头砸了你的门面,倒不知这门面在何处?”一语未休,林柳二人皆是一怔。只听傅月明又说道:“若是林家绣坊是当街开店做买卖的,她当众如此,确是不妥。然而如今的情形,我说句不该当的,世人有几个知道林家绣坊的字号呢?贵坊出来的绣品确是好物,只可惜绣成的太少,听闻林公子开出的价又很高,徽州城里买得起的人家不过寥寥。若说要卖到别处去,绣品是个小物件,一件货卖再贵也破不了天。林家绣坊又不成气候,出货极少,运到外地去,一路上车马使费,总计算下来,不但不能获利,说不准还要赔上些。故而,我说林家绣坊并没什么门面可言,又何来砸一说呢?”说毕,她笑了笑,又道:“再者,今儿在这里的,就咱们几个人,咱们谁都不说出去,外头人的耳朵还能伸到里头来不成么?”
柳嫂被她当面责难,弄的一时下不来台,又听她说出“林家绣坊并无门面”一语,心里一团火起,当面冷笑道:“傅姑娘好大的口气,想必傅家做着偌大的买卖,就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了。然而依我看来,两间杂货铺、两家木材行还有些外地的买卖,也没什么了不起!”
傅月明含蓄一笑,说道:“柳嫂是苏杭那富贵地方出来的人,眼界广阔,见过的豪门巨富必是不少的。我傅家在嫂子面前确是没什么了不起,非但如此,就是这徽州城里,我家也只是一户平头百姓罢了。”说着,又向林常安温言说道:“今儿林姑娘盛情相邀,林公子又请我一道游览绣坊,我的丫头却失了礼数,冲撞公子,还往公子见谅。若是公子宽宏大量,饶恕这遭,今日的事儿便既往不咎。如若公子不肯,那我也只得回家禀告母亲,请她责罚了。”她此言明着是向林常安赔礼,暗里却指今日林常安将她私自挟至此处一事。若是林常安不再追究,她自也权当此事不曾有过,归家亦不提起。如若不然,那自然有一场闹了。
林家虽然势大,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并且傅月明也笃定了林家不会因此事就容一个商贾门第出身的女子进门。但这事传扬出去,于林常安名声有碍,他要再与名门闺秀结亲,就颇多不利了。
林常安自也听出她话中之意,心底思量了一阵,深觉家中长辈跟前并未说妥,若莽撞行事,抖搂出来,极是不利。当即向她笑道:“傅姑娘哪里话,原不过咱们朋友之间玩笑,哪里说得上什么恕不恕的?傅姑娘所言,未免过于自谦了。”傅月明淡淡一笑,不理此言,只说道:“这里也看够了,不要耽搁了这些姑娘绣花,咱们还是走罢。”她这话说的甚是轻柔,林常安不觉身上一阵酥麻,连忙笑道:“很是,很是。”说着,便伴着傅月明主仆二人去了。
柳嫂见这一行三人离去,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直直盯着的那小玉的背影,直待三人不见了,方才进去。
三人出了惠绣斋,林常安在前引路,拐上了一条青石小路。三人走了些许,便进了一片竹林,林中翠绿满眼,甚是悦人眼目。出了林子,又有许多亭台楼阁、曲廊亭榭、奇花异草,其间不时有麋鹿跳跃,白鹤闲步,更有无数叫不出口的翎毛珍禽。傅月明见这绣坊占地甚广,山环水抱,景致清幽,建筑陈设颇为奢华,心中略略计算了一番花费,不由暗暗叹息。
林常安恍然不觉,只看傅月明面露异色,只道她为此地景色感,甚是得意,向她笑道:“傅姑娘觉我这绣坊如何?可还看得过眼?”傅月明浅浅一笑,说道:“若是一处休养的别院,那就是个绝佳的所在了。”林常安未明其意,还是洋洋自得道:“傅姑娘当真好眼力,这地方原是一位退休官员的别墅,我出资买了下来,又请了许多名工巧匠来修整,才有了今日这番景象。”傅月明微笑说道:“林公子好大的手笔,出手这样阔绰,通徽州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林常安见心上人赞许,骨头里发起痒来,凑到她跟前,低声说道:“只要你喜欢,花再多银子那都不算什么。”傅月明面色一凛,向旁迈开一步,刚欲开口叫他自重些,却听得一旁林中传来一阵吵闹声。
只听一女子说道:“你是个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如今我爹妈已为我定下亲了,你倒躲起来了。你躲的过去么?”
傅月明听这声音十分耳熟,细细一想,竟是那郑红玉,心中颇为奇怪,就想过去瞧瞧。一旁林常安低低说道:“这女子怎么在我这内院同人争执?倒是一桩奇事。咱们过去瞧瞧。”傅月明点头,当即三人放轻了步子,慢慢过去。
走到路口,三人隐在一处山石后头,探头往去,一男一女正在亭子里说话。那女子果然便是郑红玉,那男子穿着一席长衫,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约莫只有不到二十的年纪,却不识得。
只听林常安低低的“咦”了一声,便说道:“此人是我坊中的画师,倒为何同这位姑娘在这里争执?”
傅月明不语,只望着那边的动静。
只听那男子说道:“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订亲是好事,倒同我缠些什么?听闻插定的人家也是官家子弟,与你很是相称,你却有何不满?”郑红玉语带微哽,低声说道:“我……自打上回咱们散了,我归家之后,身子困倦,食不下咽,饭到口边就恶心,每日总懒懒的。月事又迟迟不来,怕是……怕是个喜兆。我一直在家等你来提亲,你却迟迟不来,我爹娘应了别的人家,我也只能眼看着,心里急得很,却也只是没法。你……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那男子似是不曾料到如此,身子颤了颤,半日没有言语。
良久,才听他说道:“你……你有了孩子……什么时候的事?”郑红玉泣道:“总有两个月了。”那人低叹了一声,说道:“你既有了我的孩子,我自然不会撒手不管。你回去安心在家等着,过上两日我必到你家去提亲。”郑红玉破涕为笑,望着那人说道:“你可不许哄我!”那人自头上摘下一只并蒂莲瓣金簪子,插在她头上,柔声道:“这是我家常贴身戴的,与你算做个见证,我定然不会哄你的。”郑红玉将那簪子除下,藏于袖中,便将身子倚在他怀里,两人低低呢喃了些话语。因那话音甚低,傅月明与林常安皆不曾听到。
此事大出二人意料,二人瞠目结舌,唏嘘不已,又恐弄出动静了,惊了那两人,并不敢动身。良久,只听那男子又道:“你过来已很有些时候了,怕她们过来找你,还是到前头去罢。”郑红玉低低应了一声,颇不情愿的直起身子,依依不舍的去了。
那男子在原处立了一阵,待郑红玉走没了影儿,方才掸了掸衣裳,拐上了另一条岔路。
待这二人走远,林常安同傅月明才走了出来。林常安不住说道:“当真瞧不出来,白轩竟是这样的人品,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傅月明问道:“他叫这个名字?”林常安颔首道:“不错,他叫沐白轩,是我自黄山脚下请来的画师,很会画两笔没骨荷花,在坊里专门描摹各样花样。因他人物品格甚好,平日的作风我瞧着也算端正,便放心将他搁在坊里,没做多想。谁料到他竟和外头的女子勾搭上了,还因奸成孕,弄出这样的事来,真真是败坏我林家的门风!”
傅月明微笑道:“贼人奸猾,林公子被其蒙蔽,也算平常,倒不必如此。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林公子倒要怎生是好?沐白轩虽只是一介画师,究竟也是林公子雇来的。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令妹座上宾,郑三娘子的嫡亲女儿。这郑三娘子是郑团练的夫人,虽则郑家比不得林家权势,然而此事非同一般,我听闻郑团练是个暴躁的脾性,人如烈火一般,素有‘白面张飞’的称号,恐不会善罢甘休,忍气吞声。声扬起来,虽是不与林家有什么相干,也要伤了公子府上的颜面。那画师又是公子请来的,令尊令堂恐有训斥。”
此一言倒戳中林常安心事,他开这绣坊,父母颇有微词,还是祖母一力扶持,方才开办起来。若弄出这样的事来,只怕这绣坊立时就要被勒令关门了。
他想了片刻,说道:“傅姑娘说的是,然而适才我听沐白轩说起,他近日便会往郑家提亲。郑姑娘已然珠胎暗结,郑家也只得认下这门亲事。既有着落,自然也寻不到我家门上。”傅月明听说,浅浅一笑,望着他说道:“林公子当真以为这沐白轩会去郑家提亲么?”
☆、第七十六章林姑娘
林常安微微一怔,当即问道,“傅姑娘何出此言,适才沐白轩说的清楚明白,近日就会去郑家提亲,难道傅姑娘以为,此事还有变数,”傅月明含笑说道,“我也说不好,只是我觉得,若是他诚心求亲,就该定个准日子,而不是这样模糊其词。再者,一个诚挚君子,又怎么会行出这等桑中密约,污人名节之事?”林常安闻听,不禁狐疑起来,半日才说道:“那以姑娘看来,这沐白轩打什么主意?”傅月明说道:“恐怕他向那郑姑娘所言,不过是为脱身寻的推托之词,不可尽信。”林常安闻声不语,傅月明见状,自也不再多言。此是他林家的内务,外人不便多说。
半晌,林常安微微颔首,向她说道:“多谢傅姑娘提点,今日之事还望姑娘……”他话未说完,傅月明当即笑道:“我自然知道,不消林公子多费唇舌。”林常安微微一笑,说道:“这样,咱们走罢。这郑姑娘既能走到此处,想必她们就在前头不远之处。”
三人再度上路,因无意撞见这样一桩秘事,都无心言语。
匆匆走了片时,三人忽而行至一处小院之前,傅月明见这院四四方方,青墙灰瓦,倒是小巧别致。门上立着两个身着青衣的丫鬟,一见林常安便满面堆笑道:“公子来了,姑娘同诸位太太在里头呢。”林常安笑道:“你们倒是好快的脚程,一会儿的功夫走到这儿来了。”那丫头笑道:“姑娘伴着诸位太太、姑娘看了花,又逛了几处地方,走的乏了,在里头歇脚。”林常安点了点头,向傅月明道:“舍妹既在里头,我便送姑娘进去。”傅月明却驻足不前,向他微笑道:“里头既然人多,公子送我进去,似乎颇有不便。还是请公子另寻个人,以代此劳罢?”
林常安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舒展,笑道:“姑娘所虑极是,倒是我考虑不周。”言毕,便向那丫鬟说道:“去将红鱼喊来。”那青衣丫鬟更不多言,转身便去。少顷,就带了一人过来。
那丫鬟不过十四五岁,生得十分清秀机灵,却是一身红衣,上来望着林常安福了福身子,笑着喊了一声:“公子。”
林常安点头道:“你送这位姑娘进去,里头人若问起,便说傅姑娘走迷了路,林姑娘打发你去寻,在竹林子里见着了。”那红鱼十分乖觉,当即一口应下,便向傅月明笑道:“姑娘,里头请。”
傅月明报以一笑,便即迈步随着那丫鬟进去。
才走到那廊下,就见一个身着青缎掐牙背心、鸭黄绸裙的丫头在门上守着,见她三人过来,陪笑说道:“姑娘走到哪里去了?倒叫我们姑娘洒出大把的人好找呢!好在有人寻着了。”傅月明心道:这兄妹二人倒都是心思慎密之人,林常安还略差些,这位林姑娘倒是一个精明细微的,这一环一扣都安排下了。小小年纪已是如此,当真难能可贵。想至此处,她忽而忆起上一世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天真烂漫,镇日浑浑噩噩,以致后来为人所乘。与人相较,如此天差地别,当真羞愧不已。
那丫鬟说完,伸手掀起竹帘子,登时一阵喧哗笑语铺面而来。丫鬟向里头说了声:“傅姑娘来了。”便躬身退至一旁。
傅月明迈步入内,只见里头坐了满满一堂的妇人,皆是簪花戴柳,穿锦着缎。堂中上首坐着一名妙龄姑娘,一张鹅蛋脸面,两道细弯眉,白净的面皮,容貌秀丽,口鼻之间与林常安颇为肖似。她身上穿着一件桃红织金对襟夹衣,一条靛青连珠纹绸缎长裙,下头坠着一只玫瑰双鱼配,身上装饰无多,却通身的气派。想必便是那林家小姐林小月了。
这些人见她进来,停下话头,齐齐望向她。那郑三娘立即起身,走上前来,与她握着手说道:“姑娘走到哪里去了?倒叫我好不挂心!我同红玉下了轿子,不见姑娘轿子,险不吓得魂飞魄散。你母亲将你交予我照管,你若出了什么好歹,叫我怎样安心?好在林姑娘打发了许多人手出去寻找,可是把你寻来了。”傅月明微笑道:“让郑伯母挂心了,那起轿夫将我抬到了另一处地方,我下了轿子也不知所措,又见不着半个人,四处胡走乱撞的,好容易碰见那位红鱼姑娘,才回至此处。”她口里说着,一双眼睛不住的睨着在上首坐着的林小月。
林小月亦起身下阶,满面关切道:“傅家姐姐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没交代清楚,方才让下头人弄错了地方。姐姐受我一拜,饶恕妹妹这遭罢。”言毕,就要拜下去。傅月明却哪里敢受,连忙拦住,笑道:“既是下头人弄错了地方,倒同林姑娘什么相干呢,要姑娘出来赔不是。横竖,又不是姑娘抬的轿子。”林小月也就势停了,直起身子斥道:“这起糊涂东西,倒前院后院也给听错了,竟然把姐姐给抬到后头去了,我定然不轻饶的!”说着,便向左右吩咐道:“交代下去,叫二门上的人,把与傅姑娘抬轿子的轿夫打上三十板子,革上一个月的银米。”底下当即便有人应了一声。
傅月明见她如此应对,倒不好只顾追着不放,也只一笑了之。
林小月又扯着她的手说长问短,又将堂上一众妇人皆指与她认识。这起妇人,皆是徽州城里的贵妇名媛,傅月明虽大约认识一多半,却还有几个生面容,得林小月指点,方才得知其出身来历。傅月明认了一遍,见林小月这起座上宾果不寻常,便也加意的留神言行,生恐一时不稳,让人耻笑了去。
林小月倒不以为意,拉着她就要上坐。傅月明执意不肯,又笑道:“这在座的都是长辈,我一个小辈人,倒怎好高坐上位的?这未免于礼不合,林姑娘就不必为难我了。”林小月见她执意如此,又被众人看着,倒不好相强,只得放手,自家归位坐了,又不住同她攀谈,暗里审度她言语态度,心里就计较道:虽是出身低些,观其言行举止倒还不落下乘。可惜她这样的女子,嫁与富商倒可一世安稳。但若要进我家门来,做嫡子正妻,未免还是低了些。这件事爹娘是绝不会点头的,老祖宗虽是宠溺哥哥,却不会任他由性子乱来,哥哥又那样喜欢她……说不得,也只好做房妾侍了。
傅月明坐在位上,嘴上敷衍着林小月,眼睛却望向郑三娘身旁坐着的郑红玉。她此刻静坐一旁,垂首不语,面上脂粉已重新匀过,并无哭泣痕迹,暗暗忖道:倒是瞧不出来,红玉平日里不言不语的,竟有这样大的胆量!也不知她和那画师究竟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那画师不像个良善之人,并非终身之靠,她家里又给定下了亲事。如今弄出这样的事来,还不知要怎样了结。
堂上众人坐了片时,便有丫鬟端了一碟猪油白糖小包子、一碟虾仁烫面饺子上来,众人随意吃了些。林小月便笑道:“咱们歇也歇过了,我已吩咐人在风荷亭上预备下了,诸位过去瞧瞧?那边的景色倒也还好。”说着,略停了停,又道:“看时候不早了,该是吃午饭了,诸位太太是在这里吃啊,还将宴席挪过去?”众妇人哪敢妄议,都连声称客随主便,林小月便吩咐人将午宴摆在那亭子下头。当下,堂上众人皆起身往外头去,林小月是此地主人,自然当先挪步。
只见她走下阶来,快步走到傅月明跟前,握了她手温声笑道:“我同傅家姐姐一道去罢。”傅月明不好推托,只得含笑应了,起来同她一道携手出去。众人见林小月与傅月明言语甜净,神态亲昵,不觉皆暗自揣测。又因众妇人多有女儿待字闺中,应林小月相邀也是心中另有一番盘算的,眼见此状,只道傅家已然快人一步拔了头筹,不觉生出些不平妒恨来。
林小月同傅月明步出院门,轿子已然在门前候着了。林小月便笑道:“坐了好一晌了,身上也乏了,今儿又是个晴好天气,咱们走走可好?”傅月明点头答应,二人便携手向西行去。那一众妇人,都在后头跟随。
傅月明看这林小月虽是言语柔顺,神态和蔼,然其行事却颇有凌人之风,很是不将众人放在眼内,便知是为其自幼出身名门耳濡目染之故,又暗道:这林姑娘终究还是年纪尚小,锋芒过盛了些。然而见微知著,大约也可知这林家家风如何了。
一路之上,林小月不住与傅月明闲谈,傅月明也只随言应对,并不多言。林小月说了些闲话,忽而笑道:“我适才就想问,姐姐用的什么香?姐姐身上的味道当真好闻,我细辩那品格,倒很有些像京里的货物呢。”傅月明不答反问道:“原来林姑娘也去过京里?”林小月笑道:“这倒不曾,只是徽州城里没有好香料铺子。以往也没觉得,只是有一年外祖自京里打发人送了些来,我使了,才知高下。自那之后,这本地香料,我是再看不上眼了。没奈何,只得一年年的打发人上京里采购,这花费可就大了。姐姐从何处得来这样好的东西,也告与我,我好叫家人去买的。”
傅月明想了想,只将小玉一事瞒下说道:“这倒不是外头买的,是我家里自己调配的。也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我在家闲着时,无意弄出来的小玩意儿,粗陋的很,难入人眼的,并不如姑娘说的那样好。”林小月闻言略惊,连忙问道:“想不到,姐姐竟精通合香一道?”傅月明浅笑道:“哪敢说什么精通,不过是看了些古书里的方子,随意弄的。”林小月摇了摇头,沉声道:“合香一道,我虽不通,却也略知道些,最是讲求各样香料的品质、分量,略略差一些,就不成了。哪里是容易的事情,姐姐这般说,未免过于自谦。”说着,她旋即笑道:“既是姐姐做的,姐姐便将方子卖与我如何?我叫下头人也照样去和来。”
傅月明见她有意买那香料方子,心中不觉一动,暗自盘算起来:那香料方子是小玉自己弄出来的,卖与她倒算是个顺水人情,也不值什么。然而我若不与她方子,只将调成的香料卖她,倒是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徽州城没有像样的香料铺子,如林家这样的人家尚且要自京里购买,此道颇可为得!
林小月见她久久不语,只道她不肯割爱,当即笑道:“姐姐不要犯难,我定然不会叫姐姐吃亏的。该价多少,姐姐只管说来,我必定悉数奉上。”傅月明笑道:“林姑娘这话外道了,那是我自家的东西,姑娘既喜欢,拿去就是,说什么卖不卖的?没得叫人笑话我傅家就是做买卖的,凡事都要个算计。然而姑娘适才也说,合香颇看重各种香料的品格,错上一点都不行的。徽州城里既没有像样的香料铺子,想必也没有调香的行家,姑娘即便拿去,也未必能调出香来。我替姑娘打算,不如我那里做出来,使人送到姑娘府上,如何?”
林小月听了她这番言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说道:“傅姐姐果然好筹谋,就依姐姐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我倒还有一桩事要求姐姐,少不得要说与姐姐听听,只是不知姐姐做得做不得主。”傅月明心中甚奇,当面问道:“林姑娘有何事吩咐,只管讲来。”林小月却笑道:“那话却长了,到地方了,咱们先吃饭罢。”
傅月明抬眼果见不远处有一方空地,安放着两桌酒席,五六个丫鬟抱壶侍立。空地两旁,绿柳垂荫,地下摆着二三十盆金菊,开得正好,微风一过,清香怡人。
傅月明心道:适才她说在风荷亭摆宴的,怎么又在这个地方?那亭子却在何处?
正自出神,便有一人上来,向着林小月说道:“姑娘,亭子那边,那班唱曲儿的小丫头子已预备下了,候姑娘吩咐。”林小月点了点头,打发她下去,又笑着向众人说道:“诸位,咱们就入席罢?我叫了我坊里学唱的丫头们在那边亭子上预备着,待会儿她们在那边唱曲,咱们就在这边吃宴,因那边临着水,可比在跟前听来的更有趣些。”众人都说好,便要入席。
林小月是此间主人,又兼身份贵重,人人捧着,众妇人都推她坐主位,她也只得依了。又拉傅月明坐副席,傅月明慌忙推却,又笑道:“林姑娘坐主位那是该的,我这么一个小辈,当着这许多娘子,却去坐副席,也未免忒狂妄了些,哪儿敢呢?”林小月也就不再相强,众人各分宾主坐下,傅月明坐了末席。
一时开宴上来,桌上放着六个果碟子,依次是椒盐樱桃、醉杨梅、乌苏梅、蜜饯枇杷、醉仙桃、盐李子。丫头上来斟酒已毕,林小月说了声“请”,众人便即动筷。傅月明心里忖道:这林家的规矩倒也有趣,吃菜之前,先吃果子。
才想着,便有一妇人指着桌上的醉杨梅说道:“敢问林姑娘,这是和合记的梅子么?”林小月笑道:“这是我们府里自造的,宋家娘子倒试试看。”原来宋氏今儿也到了,傅月明虽一早瞧见,然因林小月一直与她不住说话,又有前头兰香的事,便没理会。
只见宋氏自盘里拣了一个放入口中,又笑道:“向日里听闻林家府上的厨子厨艺是这徽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今儿一试果然不错呢,只这梅子就比外头卖的不知好多少。”说着,将口里的杨梅核吐出,又说道:“如今这世道,那起奸商只为牟利,越发什么都不顾了,缺斤短两也就罢了,更有以次充好的,真真气人。我日前叫家人到外头去买些香油,要送到山南寺里点海灯的。谁知那油买回家去,我看着成色就不大好,叫人尝了尝,里头竟然搀的有桐油!这般也忒不成话了,我自家吃些亏也就罢了,只是怎好诓骗佛祖呢,只能搁在家里炒菜用了。想起来,真真气死人了。”
一旁挨着她坐的妇人便说道:“宋太太不曾打发人再寻那铺子说理去?”宋氏叹道:“倒怎么说呢?已是拿回家了,再拿到铺子里去,人家能认么?敢说,你们自在家里搀了桐油,就拿来讹人。我哪有那功夫生这些闲气,只索罢了。”那妇人又道:“既这样说,也是宋太太宽宏大量,慈悲心肠,换是我,定不饶他们的。就是不赔来,也定然叫人砸了他的门面,叫他做不成买卖!”因又说道:“那是哪间铺子,宋太太告与我们,也好叫我们提防着些,日后不上这当。”她此言说毕,席上便有几个称是,都七嘴八舌的问是哪间铺子。
宋氏便叹道:“倒管他是哪家铺子呢,说起来都这街坊,在这一城住着,说出来白白伤了和气。横竖老天有眼,看着呢。”
她这话一出,众人心知肚明,各自望了一眼,皆笑而不语。这席上唯独傅月明家中做有杂货买卖,宋氏话里暗指何人,自然不言而喻。
傅月明见宋氏将自家伤了,倒也不急,只笑道:“若果真如宋太太所言,那是当真可恼可气。我却疑惑,这香油看着成色不好,太太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怎么太太的家人还是给买去了?莫非太太的家人是不识得香油成色的?但既能为宋太太打发出来采买,必定是懂得看货的。如此这般,侄女当真不懂了。”
此言一落,宋氏脸色一阵难看,傅月明这话是暗刺她无管人之能,以致为家人愚弄。如若不是,那便是无事生非了——既明知货物品相不对,却又要买回家去,不是蓄意挑事,那是为何?
一旁郑三娘见宋氏已然窘了,便出来打圆场道:“傅姑娘倒也不必多心,宋家娘子说的也未必就是你家的铺子。”宋氏听闻,更是气恼交加,冲口便道:“我适才有说是傅家的铺子么?郑娘子真是六说白道的!”郑三娘不防话不留神,倒把这宋氏给激恼了,又暗道:我好意替你寻台阶下,你倒胡乱咬起人来,不识好人心的!
当下,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拌起嘴来,席上众妇人只坐看热闹,凭她们辩去。傅月明眼见此态,心中当即明了,这起人面上看着对那林小月十分恭敬,多半只是冲着林家的面子,心底里却大不以为然。今见她酒席上闹出事来,都乐得看她难堪。
☆、第七十七章说坏话
傅月明眼见这二人已是拌到不堪的境地,自思此事因我家而起,林小月究竟是林知府的千金,坏了她的酒宴事小,让她父亲知道了再恼上我们傅家,可多有不便。当即想了两句话,便向郑宋二人笑道:“二位太太听我一句言语,这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体,误会罢了。二位都是城里有身份的人,若是为此事伤了和气,委实不值。再一则,这儿是林姑娘的宴席,二位只顾拌嘴,倒多有搅扰,林姑娘面上也下不来。两位在她跟前是长辈,她面上自然不好意思说什么。然而两位也该顾着些她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