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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我们的学校红砖木窗三层楼,玻璃被窗框切成十二个小格,太阳射进的时候被分成六十等份,每个孩子享有一份。操场还算大,摔了跤伤口的边缘会粘着黑黑的土粒。
我们的老师姓刘,她似乎没有几根黑发,带着眼镜,占了面部的三分之一,说话时下齿高于上齿,上齿正中有一颗是缺席的。她的女儿每天中午来吃饭,当时她应该读初中,几乎每次刘老师都要用教鞭打着她走,从教室打到走廊,有时会追到操场,我们就簇捅着扒到窗户上看,等到她把女儿打走了,我们才满意的回到座位。我们从来不明白她和善的眼镜背后为什么存在着如此大的阶级差别,只是好奇的认为中午是看戏的时间,尤其在她的女儿哭的时候。半个学期后,很多家长反映她的年龄和教学问题,于是很快,我们就若无其事的送走了这位老奶奶。
第二天的早晨,空气很湿润,那个年代的早晨是否都是这样的。我背着变形金刚一样的书包走进教室,看见一个身材稍胖,皮肤略微粗糙的女人,脸上有些沧桑但确切的皱纹是看不清的。她坐在刘老师常坐的地方,看见我微微的翘了翘嘴角,我灵机的鞠了躬大声说老师好。她点了下头,我回到座位,凑到同桌的耳边窃窃的问她是谁。当时她五十多岁,头发卷曲,眼睛里很有性格,在全部同学都小手背后正襟危坐的时候,她成了我们的新任班主任——梁老师。
“我五点钟起的床,做的馒头,我吃了俩,我跟我老头一起出的门。昨天的值日生地没扫干净,看这纸,我来了又扫一遍。”我们每天早上都要听到她的早起时间和早餐内容,甚至于家务琐事层层叠叠,这并不比课程次要。
“我在榆树屯是校长,那个时候我在教室里抽烟没人敢管我。”她每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回荡着一种高傲和似有非有的委屈。而今,她进了城,也只能在下课的时候匆匆抽一只,我曾见过她把烟叶卷在纸里,两只手娴熟得不亚于翻书,然后用舌头舔着缝隙,从头一直舔到尾,神态专注,在我看来那比糨糊都牢靠,划一根火柴,点燃,深吸,然后吐出。蓝白色的烟气,是我闻过的不同于任何厨房的味道。
她教数学和语文以及我们的处事观。要知道那个年代有一样东西有着很重要的标志地位——学生守则二十条。我们要背,要一字不差的背,定期检查并参加评比,严重关系到当周能否拿到学习红旗,没能背对的要罚站,要记过,情节恶劣不服软的要请家长。所以看吧,下课的时候每个孩子手里一本小册子,三三两两的在树荫下瞪着白眼望着天背“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中国共产党”有时一个人考,一个人答,就听“错了,要先说热爱人民,再说热爱中国共产党。”梁老师给我们讲毛主席,无比神往的讲毛主席。有一次把一个红色的胸章带到了学校,被手绢包着,她剥开手绢的速度比剥桔子都得慢上几拍,她拿着它一桌一桌的给我们观摩,并崇敬的别在胸前。她别好后站在讲台黑板前,挺着胸,本就有些胖的身材加上不可言状的表情,俨然就是个领袖的样子。最有意思的是梁老师在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防范的时候教会了我们哪里是男生和女生的要害部位。她说这里是女孩的要害,她用右手轻轻的扶在自己的左胸上,我们这群小孩哈哈的乐。下课的时候,智圆问我“要是打到这里会不会死啊?”我说“会呀,会死的。”她就心事重重的跑了。回家我问我妈同样的问题,我妈表情异常愕然。
梁老师身上有着浓重的乡土气息,她让我们感觉得到一种独特,这种独特传染到我们身上就与其他班的孩子有了区别。我们更淳朴,更低调,然而也更土气。二班和三班的老师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那种活力是我们不明白的情况下或多或少的一种威慑,似乎他们的学生都阳光灿烂,而我们则灰头土脸。我们偶尔也会彼此打粲的说,要是去了三班就好了,那儿的女生都那么好看,去二班也好啊,二班的老师都那么好看。
可是梁老师还是梁老师,无论怎么做梦,她都是我们心底最重的秤砣,这个秤砣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的体重。听她讲老掉牙的故事,开始是好奇的听,后来耐着性子听,再后来就是心不在焉的听。她坐在那儿就是本书,土得掉渣却也厚得没底。
我们的梁老师绝非一个固执的马列,也绝非一个密封仓库。印象里她似乎也是很赶时代的人。校合唱比赛那天,校长穿了很鲜艳的衣服(注:校长和老梁的年龄相差无几),老梁站在校长旁边,她扎了条红色的丝巾,深褐色的上衣,头发看上去比平常要清晰得多。她看了看我们,然后对校长说“校长是咱们校最漂亮的女人。”我们这帮小家伙咯咯的笑,有的女生还捂着嘴。校长透过茶色的眼镜,第一次有些羞涩的抿了抿嘴。的确,那一笑还真挺美。我想当时的梁老师是否也想听到这样的一句哪怕是无心的赞许呢。
一年级,二年级,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我们都喜欢看高年级的学生,喜欢他们脸上的自信,喜欢他们踢毽子的时候嘴里不停的吃桔子,喜欢他们走正步,喜欢鼓乐队的戎装。我们还是这么小,一堆一堆的像蚂蚁一样,看电影排队要手拉着手,依旧分不清左右,依旧疯野的玩着捉人的游戏。可是梁老师确乎老了,一年她就可以老这么多,带了花镜,褐色硬塑边的花镜,头发依然卷曲,可是不那么黑了。那个时候这一切我们都不曾在乎过。即使冬天过了夏天来了,我们的寒假作业还没写完,谁又在单纯的记忆里翻阅老师的容貌呢。
“你家小雪上课不爱举手。其实我是最喜欢她的。”这是梁老师对我妈说的,我妈拿着成绩单又转达给了我。我是个如此被动的孩子,找我,我就大方的上;不找我,我就闷着。梁老师的话重点不在举手,在于她喜欢我。由于这样一个极具诱惑力的表达,我开始尝试着举手,也怪了,这东西也上瘾的,从此我每堂课必举,高高的举,生怕老梁不叫我。
她爱我们,她用纸壳剪成各式各样的动物,然后画上图案,贴上棉花,放在袋子里,在那个教具贫乏的年代,我们班黑板的那块白布上面贴满了可爱的图片,她用他们生动了加法,乘法和应用题。可以想象她在台灯下面制作他们的时候一定也想着我们如何高兴的称赞。
运动会前夕她教我们跳秧歌的十字步,秧歌在八岁孩子的眼里已经很老土了,想着二班和三班的耻笑,想着那些难看的姿势,可是我们依然要为了她硬着学,放学了女孩子一堆儿一堆儿的跳十字步,前面两步,后面两步,两只胳膊还有在空中划圈。运动会的时候老梁带了十几个动物头饰,老梁把我招过去,把那个最漂亮的兔子戴在我头上,说“去,你带头跳吧。”天那,我从未跳过舞,更从未领过舞,这么大的操场从哪开始,又是什么路线呢,我宁愿做第二个,也不敢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我干干巴巴的跳着十字步进了跑道,扭呀扭呀扭了整整一圈,把全校师生连同校长都逗得前仰后合。只看我们那十几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前面两步后面两步,前面三步后面一步,前面一步后面两步,七扭八歪的把操场匀了个遍,风一吹我的兔子也飞了。
转眼,柳絮飞完,夏天就到了,我们四年级,红领巾飘啊飘,好像长大了很多,我们的小辫子上再也不扎粉色的大绸子了,我们的校服裤子明显短了一截,我们的课本再也不那么皱皱巴巴,更重要的是梁老师要退了。已经有一些家长找到校长要求换老师。梁老师要退了,忘了是谁先把这个消息散布给全班。刘非说我们坚决不让梁老师走,我们说对,可是心里却想着要是有新的老师我们会不会超过二班呢?新的老师会是什么样呢?
梁老师走的那天一切跟平常毫无分别,我们在操场上疯跑,只是有些男同学没有踢球。很巧合的是放学的时候我成了最后离开的同学,而梁老师就在我的后面,她锁上门,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装着莫明的幽暗,她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很忧伤。我说老师再见,她哎了一声,可是分明的,我听到了颤抖。第二天,没有见到老梁,晚一些的时候门打开了,我只看到了一双穿着牛仔裤的腿,抬起头是个如此高大的男老师,一脸的严肃。
放学的时候,刘非组织了一批同学去梁老师家哭。我没有去,我被爸爸接回家了。
后来,听说梁老师总是在深夜的时候带着她的黑布包来学校,门卫要很努力的劝服才能回家。
再后来,知道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八年前,我上初中的时候,偶然在上学路上碰见了她和她的老伴,我没有叫她,她的老伴挽着她的胳膊,她眼神迷茫,步履犹豫,但是依然神态自若,我回过头,长长的吸了口气。听说老年痴呆症的患者是活在回忆中的人,那么我至少不该打扰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