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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茗一直跟在三女身边,同寝了些日子,三女倒也没拿她当外人了,毫不避嫌谈论着,直到陈掌衣忽然意识到一路上她一言未发,于是用手肘捅了捅她,“卫茗,你怎么不出声?”
“在数钱。”卫茗不想参与讨论,故作一脸严肃,“怕数错了。”
三女哈哈大笑,“掌饮那点银子,眨眼就能数完,卫茗你可真是会说笑。”
“……”卫茗理了理荷包,心满意足放进怀里,“比起洗夜壶那可不知多了多少,小妹我许久没数过这么多钱了,有些眼花缭乱。”
如果好友郭品瑶在一旁听到这话,估计又要骂她没志气了吧?
但却是她的真实感受。
母家作为官家指定的茶商,一年来进口袋的银子不知何许,也无需等她捎钱回去,典饮这点俸银,留在包吃包住的宫中绰绰有余。
不出意外,还能攒一笔给自己当嫁妆。
即便当初家人送自己入宫的确有期盼她当上主子给皇帝吹枕边风,帮助自家商路的意图,但这事儿哪是能够勉强的?想必自己就算庸庸碌碌混到二十三岁出宫嫁人,家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回到司饮司的库房,卫茗端起木桶,窗外传来知了的鸣唱,在偌大的库房中回音缭绕,倏地让她有几分感慨。
不是不想升职,但一旦升到典饮,就不得不走出这间库房,往返与各宫中,一不小心便会惹上许许多多不愿意见到的宫中是非,徒生烦恼。
越往上爬,牵扯的人越多,越惹人眼红,烦恼也就越多。
这或许就是后宫,也是整个人世的生存之道吧?
收集完两桶茶叶渣,一转角,某个蹲坑的绿油油身影像坨灌木丛一般又出现在视线中。
卫茗挑了挑眉,然后眼不红心不跳步子不乱抱着木桶继续向前走。
景虽回过头来,见她习以为常地停在自己身后,熟练地端出竹筛子,倒是有一点错愕:“你走一步退两步的病治好了?”
卫茗手中的活儿不停,甚至看也没看他答道,“殿下的出现就像每天都要拉屎那样频繁,奴婢已经感受不到惶恐了。”
“你的比喻能稍微……”考虑到她净房出生,景虽果断放弃了纠正,而是看着她微微扬起的嘴角道:“你今天心情不错,是因为看到我不会惶恐了?”
“……”卫茗上扬的嘴角抽了抽,“殿下,您想多了。奴婢今儿个领了工钱,自然欢喜。想来殿下这一路过来,应该会看到不少跟奴婢一样开心的宫人。”
“没看到。”景虽坦白摇摇头。
“殿下,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卫茗不由得又好奇了,想起他上一次的装傻,赶紧又纠正:“奴婢指是您从东宫到六尚局的路线。”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没看到人。
“就是普通的路线。”景虽想了想,解释道:“我走路一般不看人。”
人也一般看不到他。
在宫中还没有“太子殿下”时,似乎也没有谁刻意去注意他。
现在有了,他却刻意让人注意不到他。
他的存在感在于让别人不知道他存在着,这是他从小修习的一项技能。
但这话听在卫茗耳里,却有了另外一重意思——出现了!传说中的“眼高于顶”!
卫茗深深鄙视了他一眼,又道:“殿下过段时间来这边时,奴婢就不能接待您了,还请殿下善待小掌饮,不要吓着她。这年头的孩子都不太惊吓。“
景虽朗眉一紧,忙问:“你要去哪里?”
卫茗摊手:“按照宫中三年一制的宫女采选规矩,新人填补底层位置,原职老宫女则上升一级。奴婢都进宫六年了,再不升天理不容啊殿下。”
“你很想升职?”
“当然想了!”最重要的是可以摆脱面前这尊大神,何乐不为?
“我知道了。”景虽若有所思点点头,抬眸盯着她:“祝你升职愉快。”
被他不怒不笑地祝福了声,卫茗顿感背脊毛骨悚然,皮笑肉不笑回:“好的好的,就算奴婢升职了也会全心全意为殿下燃烧自己的一切的!”
结果,这句拍马屁的话,在几个月后,成了她嘴贱的证明。
两个月后,卫茗顺理成章升到了正七品典饮,负责各宫茶叶配送,腰佩大红色的腰带,红得滴血,无法直视。
而太子殿下,也找到了新的乐子……
☆、第十二章(十二)典饮与泡茶
“东宫二钱碧螺春。”司饮杜媛把单子递给她,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又是东宫?”
卫茗新任典饮,不知其中曲折,多问了句:“怎么了?”
“我任典饮三年,从没接过东宫一张茶叶单子。连东宫自己人也说太子殿下不喝茶。”杜媛匪夷所思。
“他喝的。”卫茗忆起从前那个没事就让自己泡茶的少年,一时嘴快,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怕露出马脚赶紧补救:“……吧?”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杜媛整理着上任之后的所有单子,专门把东宫的单子刨了出来,一张一张念:“你瞧瞧,这一叠都是东宫的——东宫一钱金银花。东宫一钱龙井。东宫三钱银针……殿下倒是一个月三十天天天换花样不重复呵。”
“呃……”卫茗表示自己任职不长,不做评价。
“你看看各宫的主子们,哪个不是一单就以‘两’数论,哪像殿下这般悠闲,每次只要一点,折腾你天天往东宫跑。”杜媛任典饮三年,其悠闲生活也被同僚们羡慕了三年。
“殿下要折腾吾等,当奴婢的也得跑腿不是?”卫茗笑着耸耸肩,“咱司饮司也就几十种茶叶,过不了多久殿下就会重样的。司饮大人若心疼我跑腿,今日便多给几钱碧螺春吧,也省得我劳苦奔波。”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事。”司饮杜媛转过身,从架子底下抱出一只罐子,揭开盖子,一股子浓郁的茶香扑鼻,卫茗倏地一愣——“这不是……”
“果然是茶叶世家出身,鼻子恁地灵,”杜媛赞许一笑,拍了拍罐身,空灵的“啪啪”身在空罐中回响,“的确是你家的茶叶,微州嫩尖。”
“听这声音,已经空了?”卫茗错愕,“这罐子怕是咱司饮司最大的了吧?”
“的确是的,”杜媛点点头,“谁叫陛下最喜爱的,便是你家这味‘微州嫩尖’了呢?”
“这……已不止是喜爱的程度了……”卫茗感慨,“陛下这是用我家茶叶泡澡了吧?”陈茶乏味,司饮司每一年都会用当季的新茶替换前一年剩下的,以追求茶叶的品质。据她所知,她家每年都会上供最好的茶叶,由水路上京。也就是说,不出意外,这罐子茶叶在十个月前还是满的……
“传闻陛下便是因为你家这味茶,而决定创立的司饮司。我任典饮三年,陛下的单子永远只有‘微州嫩尖’,且分量甚是惊人,这些你做几个月便会发现的。”杜媛失笑,“或许真如你所说,陛下爱茶如命,便是洗浴也离不开这味茶吧?”
“我家的茶叶,只有这罐了么?”
“可不是,用了最大的罐子来存,没成想还是不够。”杜媛无奈,“好在前代司饮大人早有预见,在快告罄时便通知你家补给。昨日收到信,说货已经到京城了,恰好是八月的新茶,今下午便会运进来,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待会儿你送完东宫的单子赶紧回来,你家的货你最了解。”
“领命。”
***
“小关公公,这是近日的份。”卫茗完成任务一般熟练将茶叶递给关信。
关信伸出的手一僵,面色抽了抽,“卫典饮,咱能别加那个‘小’字?”
卫茗郑重将茶叶递给他,然后摊了摊手,“小关公公见谅,咱尚食局也有个关公公,已年逾不惑。为了区分,委屈小关公公了。”若排年龄,关信只能当个“小关”公公。
关信被连着两记‘小关’公公戳中,在名字问题上开始较真:“卫典饮就不能称呼那位‘大关’公公么?”
卫茗想了想尚食局那位关公公鼠头鼠脑的模样,实在跟‘大’相去甚远,诚实道:“奴婢以为,那样做,着实有些侮辱小关公公。”
“二位一定要在书房门口讨论这等无聊之事?”太子殿下沉着脸,心烦气躁放下笔,“卫茗,拿着茶叶进来,小关烧水。”
卫茗吐吐舌头,硬着头皮迈进去,恭恭敬敬把茶叶献上,“殿下,您要的茶叶……没事的话,奴婢就先……”
“你留在这里,别忙着走,”景虽抬眸看了她一眼,拾起笔,边写便吩咐:“等关信烧好水,泡一杯再走。”
卫茗想起杜司饮的嘱托,暗暗咬牙,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殿下,奴婢六尚局那头还有事,能不能……”毕竟事关自家的货物,不得不多上三分上心。
“升职之后,胆子也跟着肥了?”景虽头也不抬,语气不缓不急,偏偏让人听出一股子如坠冰窖的威胁。
“奴婢不敢……”卫茗赶紧俯身,开脱道:“奴婢只是觉得,替殿下奉茶之事该由柳令人来做,奴婢这样是逾越了。”
景虽听她提起柳妆,抬目瞥了瞥埋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卫茗,迟疑了一刹那才开口问道:“你在意她的事?”语气依旧不缓不急,音调却不由自主往上扬了一分,像是带了满满的期待。
“奴婢若是抢了柳令人的职责,只怕会让令人难为的。奴婢不想被令人记恨……据说贵妃娘娘宫里很流行扎小人……”她越说越小声,像是喃喃自语嘀咕了几句才总结性地道:“奴婢十分怕死。”
景虽满满的期待在眼底破碎,连着声线也沉了两分:“卫茗,我也怕死。”柳妆是叶贵妃的人,她的东西他何尝敢碰?
卫茗不料他如此坦白,抬头诧异地与他对视,半晌才呆呆道:“殿下,奴婢该说你是自讨苦吃么……”明明是该防的人,偏偏还要授予个贴身侍女的官职,活该提心吊胆。
“你以为是为了谁才……”……才故意只给了柳妆女官的职位,而非命妇头衔。景虽即时收音,缓缓了情绪,抱手于胸前睨着她,悠悠道:“卫茗,我记得你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说要为我全心全意燃烧自己的一切。如今升了职,贵人多忘事,怕是早就忘了吧?”
卫茗暗骂自己一时嘴贱,干笑:“殿下……奴婢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跟为您‘全心全意’燃烧一切是两码事。”她咬重了“全心全意”四字,讽刺意味十足。
“卫茗,你皮笑肉不笑真难看。”景虽望了眼自己那满篇的错字,有些浮躁,毫不客气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有什么不快就说出来,不要跟我绕弯。我讨厌这么跟你说话。”
“……”察觉到她对他有成见后,居然能如此坦然地问出来,这该说是一种涵养呢……还是说此人洞察透彻,个性却直得发指呢?“殿下,奴婢说出来又能怎样呢?”成见不会消失。
“我……改!”太子殿下像是十分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卫茗呆呆望着他,只见那双灰眸中跃动着势在必行的气势,一时间仿佛读不懂此人,歪着头好奇:“殿下,如果现在奴婢说,奴婢很想踢你一脚把您摁进茶叶渣子里糊你一脸稀泥呢?您能接受么?”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长期积怨?
景虽眉头抽了抽,薄唇微张,半晌才道:“卫茗,你希望我赏你一句‘给我滚回净房去’么?”
“殿下你看,您并没有觉悟接受奴婢的感想来着。”卫茗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摊手,“奴婢回净房跟回家一样亲切,并无损失。只是日后想起殿下来,‘摁进茶叶渣子糊一脸稀泥’只怕会变成‘摁进粪池里糊一脸’……咳,着实有些伤大雅。”
“你有大雅么?”景虽睨了她一眼。
“诚然奴婢是没有的。”卫茗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关信提着开水站在门口听完后半截对话,暗自佩服一向狗腿见人便退避三舍的卫茗能将太子殿下吃得死死的,顺便默默鄙视了一下自家吃瘪的殿下,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提着凉了半截的开水进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走到卫茗面前,“典饮,请。”
回程时,关信似乎忘记了“小关”公公之辱,特意送卫茗到东宫门口,路上边走边道:“卫典饮,虽然咱十分敬佩典饮你的气魄……”
“等等……”卫茗打住他,“小关公公,奴婢彻头彻尾当乌龟,不是缩壳里就是……咳,魄力什么的……一定是你看奴婢的方式不对。”
关信却摇摇头:“面对殿下,能如此面不改色放狠话的,全天下怕只有你一人了。”
卫茗哭笑不得:“方才那不是你家殿下自虐么……偏要奴婢放狠话来着,奴婢会告诉你刚刚那其实是和谐版本么……”
“呃……咱不想听细节。”关信表示对她脑补如何残害殿下不敢有兴趣,“咱只是想说,殿下如果真的想听,好歹典饮还是给几分薄面说些殿下觉着有可以改进的吧……”卫茗实在太过简单粗暴。
“虽不知你家殿下为何心血来潮想改自己那别扭的性子,不过方才那席话的确是奴婢的肺腑之言。”卫茗诚挚地捶了捶自己的心口,“烦小关公公替奴婢转告殿下——‘感谢殿下牺牲自己让奴婢吐了口恶气,奴婢觉着殿下的身影瞬间高大了不少’。”
“……”关信默默删减了上半句,将下半句记在心中,“典饮放心吧,咱会转达的。典饮,明日再见了。”
“听小关公公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出‘明日再见’这种话,”卫茗悲催地远目皇宫另一头的六尚局,“奴婢甚感悲伤。”六尚局跟东宫都在外宫,却偏偏处在对角线上,无论是绕着外宫走两面宫墙,还是从内宫穿过,都要花上半个时辰,着实费时费力。
“谁叫咱殿下只喝典饮你一人的茶呢?”关信摊手。
“此话……怎讲?”卫茗错愕,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便见司饮司新进的小掌饮急急匆匆朝她跑来,一张汗涔涔的小脸满布急色:“卫典饮……总算……找……找着了。”
“你慢点说,出什么事了?”卫茗上前替她顺气,心头七上八下。
“不、不好了,”小掌饮上气不接下气,却急着一吐为快,“快、快回去……嫩尖……水……”
卫茗脸色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