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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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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三八年,南京的春天来得很是悄然。

    我不远万里再次从北平来到这颓废的古都。

    从安乐园的饭局上退下来已是午后了。我告别了洛英,匆匆坐上辆黄包车去往教会医院。浩浩的苍空,本是瓦蓝瓦蓝的,渐进医院时,却蒙蒙地下起了雨,两旁的法国梧桐在微风中瑟缩着。我深深吸入一口气,两泓清泪就淌了下来。

    进到后院,穿过回廊,远远地就望见一丛万年青后坐在轮椅上的欣儿。她定定地望着远方,手里捏着的一朵花被她一瓣瓣撕下来。我踱到跟前,蹲下了,伸手去理了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

    “欣儿,我来看你了。”

    她漠然地望着我,拿刚出世的婴儿般的眼神看着我。

    “欣儿,我是天隼,我是你师兄呐。我演正末,你演花旦——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我,我要唱戏给他听的!他最喜欢听我”她突然激动起来,抓紧我的臂膀摇晃着“他说过要来找我的。他还要娶我!他来了么?”

    “他,他会来的”我起身,望见她背后的一簇梅花开得正艳,脱口唱了句“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

    欣儿接着唱道:“惊我来的又不是搂头过雁,砌下寒虹,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唱完就在那里傻笑了。

    “我的走了,欣儿。等我在香港安妥停当就可以来接你了。”我回头望了望她,拣去了落在她肩上的一片枯叶。

    回到栈房时天色已暗了下来。清理好衣物,和衣卧下,却怎么也不能入眠。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安乐园的锣鼓声京胡声,眼前又浮现出欣儿凄怨的眼神,洛英深情的默视,乔烟回眸的一笑。我的脑中如同塞了一张破报纸般的杂乱。

    看看怀表,离开船还有几个钟点。横竖睡不着,索性下得楼来,叫了几盘小菜一壶白干慢慢地坐喝。几杯下肚,头脑发热,过往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二

    车过汇丰洋行就应该是安乐园了。

    园外张了灯结了彩欢庆着我的到来。下了车,打发了车夫,提着藤箱迈进来,就听见欣儿在叫嚣着:“我说今儿个总该到了罢!真个儿让我说中了。师兄——”说着就飞过来夺了我手里的藤箱,像只小鸟一样在我身边窜来窜去:“几时到的?怎不提前几日发个电报,好让我去接你。”

    我笑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来了么?”

    “何老板也真是的!害得欣儿天天念叨,吵得我们不得安生。”寻声望去,却见一女子身材高挑,身着淡紫色旗袍。

    我愕然地望着她,幸而欣儿从旁说:“师兄,这位是安乐园的名角洛英洛姑娘,来了这么些天,亏她照料。”

    “哦,”我打了个拱,道“久仰洛姑娘芳名。师妹劳您照应,此番前来恐要多多叨扰。”

    “何老板说哪里话,您可是总团长跟前的红人。咱这安乐园是小庙容不下大菩萨呐。”

    “呃,洛姑娘言重了。此次总团长派我和欣儿前来,就是要我们来取经的,咱迷月剧团能有今日还不是仰仗诸位。您瞧,我这不是才了北平的琐事就赶来了么?”

    “好了好了,都嫌站着说话不腰疼。快开饭,为师兄接风洗尘。”

    安乐园的前园是个两层的戏楼,可纳数百人。前面的侧房便是后台,与侧房相连的却是一方俨然北平四合院的后园。因了我的到来,洛英便让出正屋,已于几日前搬到东关桥和她的一个远房表妹住,让我心理着实过意不去。欣儿住在西厢房,与我的正屋相对,其他的分住在两侧,或有的竟至于拖家带口安顿在外。关了屋门,便是自家的天地,倒也清净。桌边竟摆了盆兰竹,窗外立着两棵半枯的槐树,并垂蔓着紫藤——这大抵也像是安身之所了。

    闲住了两日,消解了长途的乏困。第三日,洛英便嚷着说园里的事她可以应付叫欣儿招呼我出门四下里走走。欣儿自然是欢喜,大呼小叫出了门。

    南京的摩登是我先前多不能想见的。欣儿也是才来这么几日,便乐津津向我复述几日来的本埠琐闻,什么为分家产打官司啊什么米价又涨了几百啊什么百灵机、美容药水、开明戏、真光电影我只静静地听着,默笑。这时夕阳已去,皎月方来,我们已站在了秦淮河的大中桥了。黯淡的水光,如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师兄,你怎的不作声?厌烦我么?”欣儿扑闪着眼睛拽着我的臂问。

    “哪敢的。我口拙,况且这夜色又好。”

    “你说,几时就不打仗了?”她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不好说,那要看国府的了。——你怎的就问起这个?”

    “你能一直都这么陪着我么?”

    “傻丫头,你总是要嫁人的。”

    “嫁人?几时唉。”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拢着她的头,望着薄霭微漪中晃荡着的画舫,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

    三

    月牙儿弯弯地悬上来时,我们才回了园子去。欣儿一面缠着我说明儿个还要去登临江塔一面招呼大伙来吃糕点。在这喧闹中,却见洛英愁容满面地坐在那里。

    “洛姑娘有甚心事么?”我凑过去问。

    “是这样的,明晚的压轴戏,汉宫秋第三折本是我和另一位程老板合唱的,今日午时他老家来了急报催他回了去。这戏目已在报上登了,况且票也卖了去。这该如何是好呢?”

    “呵呵,洛姑娘多虑了,让何某替他不就得了。”

    “这怎么好呢?何老板是总团长派来督察我们的,怎的好麻烦您?”

    “呃,话不能这么说。安乐园是扎迷月剧团的一部分,何某岂有不效力之理啊?”

    “那甚好,何老板,叫我怎的谢你好呢。”说着就激动得握住了我的手。

    “你若真要谢的,那就演完后请我吃消夜罢。”说这话时,我在余光里瞥见欣儿在一旁瞪着的眼。

    紧锣密鼓覃覃覃覃地敲了一阵,冷了一冷台,覃,凤冠霞帔的洛英就出场了。

    (番使拥旦上,奏胡乐科,旦云)妾身王昭君,自从送入宫中,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送入冷宫。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驾引文武内官上,云)今日灞桥饯别明妃,却早来到也。(唱)

    (旦云)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这汉家衣服都留下者。正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留衣服科)(驾唱)

    [殿前欢]说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戏一终场,场内立刻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台上的煤气灯灭了两盏,只留着中间的在照着杂役人等扫地、叠桌椅,台前的座客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回了后台黄灰灰的电灯光里去卸装洗手脸。乱杂的衣箱盔帽,五颜六色的刀枪器具,及花花绿绿的长袍衣褂与一团杂谈轰笑声挤在一块。匆匆卸完装,却见洛英坐在那里,袍服已褪去,只穿了一件粉红小袄,在朝着一面大镜子擦脸。她腰里紧束一条马带,所以腰以上的部分突出得很高。在暗淡的电灯光里,我见了她的这种形态,心里就突突地跳起来了。

    “何老板,今日真要好生谢你的。”她侧过头来见我正注目着她,脸竟泛红了,忙把脸别了过去。

    我倒局促了,道:“昨日,不是说好了么,要请我吃消夜的。”

    一出后门,天上呜呜地刮着风,漆黑漆黑的那狭巷里的冷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冷痉。我们并肩地走着,她柔软的香温就在近旁。我仰头看天,苍紫的夜空澄练得同冰河一样,有几点大的秋星,似乎在风中摇动。近边一只野犬迎着我们吠,一拐角,就出了巷上到了北门大街。

    街上的小店,大都已闭了门,几盏街灯照着清冷寂静的路面。好容易寻得一个小店,点了两碗混沌入了座。昏黄的灯下,只稀稀疏疏坐着几个人。我们谈了些闲话后,混沌就上了桌。我自顾低头吃着。

    “你看,隔座那人怎么老往这看?”洛英压低声音说,惊了我一下。

    我举目望去,却见隔座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一身灰色长袍,戴着金边眼镜,正朝着我们这边张望。左左右右地看了一通,只觉得确似在哪见过面,却一时记不分明。

    见我抬头后,他顿了顿,竟站起来扬手,道:“天隼兄,是你罢?”说着就走了过来。

    一刹那间便忆起了在上海巡演时结识的一些文艺界的朋友,其中就有这刘易寒君的。

    “哦,是易寒君。久违久违,快坐。几时到南京来的。近来可好?”

    他落了座,一招手:“酒倌,炒两个小菜打壶酒上海连年内战,颇不太平,就到这首府来了。来了怕有大半年了,仍旧是在报馆谋食的。”

    “刘先生是在甚么报馆,是时事新报么?”洛英插了一句。

    “是的是的,你,你怎的知道?”刘君诧然。

    “巧的很了,我的远房表妹也是在那的,听她提起过刘先生,不想今日在这里撞见了。”

    “哦,原来这样啊。”

    “易寒兄,这位是我们安乐园的名角洛英姑娘。”

    “啊呀呀,失敬失敬。那园子我本是去过几次的,却没认出来。洛姑娘卸了装是更漂亮了——这么说,天隼兄也安顿在安乐园?”刘君半张着嘴,愈加地诧然且惊喜“甚好,甚好,几时得空了就去拜访拜访。”    四

    大约是昨夜过于兴奋喝了酒的缘故,今日昏昏沉沉竟睡至半中午才起的床。我出了门,打算去前园转转。

    刚出门,一扫地的杂役冲我笑笑,道:“何老板早,洛姑娘早就来了,怕是在等您的。”

    我应了声,正诧异着,茶房的老妈子也说:“何老板,您的茶沏好了,放在案上的——何老板真有眼光,洛英是个好姑娘。”

    我进了前园,几个伙计正在预备今晚演出的海报,见我来了,就一齐笑了,说:“何老板几时请我们喝喜酒的?”“喝什么喜酒?好端端的。你们是在嘲弄我罢。”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去了后台。洛英坐在那里红着眼圈。

    “洛姑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试探着问。

    “怎么回事?你问我作甚,去问你那好师妹罢!”说着就别过脸。

    我匆匆回了后园,大步迈向西厢房,正欲推门,欣儿就拉开了门:“哎哟,今儿个一大早就听枝头的喜鹊在叫唤,我说这是怎的了,原来是出门要遇贵人的。师兄,快进屋坐。”

    我愣了一愣,生硬地抛出一句:“你都干了些甚么?”

    欣儿嬉笑着:“甚么?我干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么?”

    “你,你太过分了!你怎的做出这等事?你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名节是多么重要么?况且,我和她本来甚么都没有。去跟她认个错儿!”

    欣儿扑到床上去“哇”地哭出声来。这一哭倒把我哭慌了,心肠立刻就软了下来,忙上前去拿好言相劝。欣儿边抽泣边说:“人家在这天天盼你来,你倒好,一来就不管我了跟别人打得火热。”

    “我怎的不管你了?我只不过是你也犯不着这样。再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停了哭,顿了顿说:“你是不知道的,你没来时总有个无赖家伙跑来向我诉衷肠,真遭人厌!几次都被我骂走了,就指着你来,好让我心里头宽慰些,你——哼!”

    “还有这样的事么?怎的不见你提及——”

    “你哪有空管我的死活!”她抢断了我的话“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一气之下甩门出了去,却见一伙计领着刘易寒进到后园来。我怒气未消,只得挤出一丝笑来,道:“易寒兄!初次造访,有失远迎。”“天隼兄见外了,今日得空特来拜会!”说这话时已走至跟前。我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指路道:“来来来,先到我房中安坐。”

    “啊!”只听得刘易寒一声惨叫抱着头,一条扫把就落在他身后。欣儿在门口叉着腰大叫:“你还不死心!你跑来作甚么?”

    “欣儿!你怎能这么对待客人?刘先生是我的朋友。”

    “朋友?你的朋友就这等货色么?叫他滚得越远越好!”“嘭”地就关上门,剩下难堪的我们木头似地立在那里。

    我拉着刘易寒出了后门上了北大街寻得一方小店。坐定后,我缓缓道:“易寒兄,我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实在对不起的很。”刘易寒阴沉着脸,默不做声。我接着说:“你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她正和我闹着别扭的”刘睁大眼看我,于是我就把她如何如何生我的气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通,刘也向我讲了他如何如何在看戏时见了欣儿后就着了魔似地追求她。

    静静地坐了一忽后,刘突然说:“如此说来,欣儿钟情的却是何兄你了?”我极力辩解道:“怎么会呢?我们有的只是兄妹的情分,况且,这么些年”

    “你用不着推脱,我又没说你的不是。她的意图,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的,说到底我是不该出现的。亏我还与何兄一番交情,我是会主动退出的,君子成人之美罢。甚么?你们不可能?这是哪里的话?我?你还顾忌这么多。不要装了罢,看看,你都快笑出来了。好罢好罢,既然如此,你我之间就来打这么一个赌,好罢?这样,你去追求她,若她应允了,我决不干涉且为你们操办;若是没应允,那就另当别论,你就要为我牵线搭桥。怎么?你不赌?我完全是看在咱们的交情上,才会打这么一个以卵击石的赌的。就这么说定了。”

    五

    昏黄的光线斜斜地从窗户里钻进来时,我才从酒醉中醒过来。

    一睁眼,欣儿却是坐在床沿的。我呆了一呆,正欲开口。欣儿扶我坐了起来,道:“你呀,以后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几时呀”我忽地抓起她的手,喃喃着:“欣儿”欣儿天真地看着我,拿手背贴在我额头上:“不烧啊,怎的了?”

    “我,我们,我想我们是可以永久在一起的,是么?我的意思是你明白么?”欣儿的表情在瞬间里变得怪异,脸蹭的就红了,眼泪也在眶子里打转。我被她这模样吓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同时深深地自责起来。我陪上笑脸,道:“乖,别哭了。当我甚么都没说,好罢?好师妹,别哭了,你不同意也就是了,哭甚么嘛?”

    欣儿一抹眼睛转身冲出了门。洛英却走了进来,道:“这又是怎的了?”

    我通红了脸,低着头。

    洛英又说:“上午她还来给我认错说不该造谣生事,我还劝了她说这也不怪她,我说清了我们之间没甚么的,她也就信了。甚至于,我还特意安排由你俩主演今晚的压轴剧梧桐雨的。这才多大会工夫,莫不是何老板你又惹他生了气?”我轻声道:“这次不同的,是我的不好。晚上的演出取消了罢,我想自儿个静一静。”洛英摇着头叹了口气,说:“那就依你罢——欣儿也是孩子脾气,这你是清楚的。有甚么话说开了也就是了,啊?我先走了。”

    我站在了窗前。残阳已坠了下去,地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悲凉竟如周身笼罩的雾气一般,心也似乎要随着这即来的夜沉沦下去。

    欣儿,欣儿,我可爱的欣儿。

    就这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才发觉泪已淌到了嘴角,复又宽衣爬上床去睡个严实。

    次日天朗气请。我从鸟声中醒来,翻出许久未曾上身的宝石蓝色西装换上,还打了领结。洗漱一通,神采奕奕出了门,引来大家伙一片惊叹与恭维。正与洛英闲聊间,见欣儿提着早点进来。我假装没看见,只顾着和洛英谈笑。

    “哟,师兄今儿个真气派,要相亲的还是怎么着?”

    “哦,没甚么的,只是觉得该换换面目了。”我若无其事地挂着脸上的笑。

    用过早点,欣儿就说:“洛姐,昨儿个的戏没唱,今日补上行不?——师兄,你说怎样?”

    洛英忙道:“那自然是好,何老板该是没意见的了。”

    我恍然间竟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道:“甚好,甚好。”略略停了一停,道:“欣儿,我是有话要同你讲的。昨日”

    “哎呀,有甚么话以后再说罢,先张罗晚上的戏——小张,那海报贴出去了么?”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忙开了。

    大约是她不想再提及了罢?那么,昨日为何哭得那样伤人心怀,今日为何又如此兴致高昂?她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这么些年了,原来我一刻都不曾真正地了解过她。就这样反复追问着自己,回了房去。这一日就在满腹疑虑中捱到了晚上化妆时。

    换了衣装,涂了油彩。对词时,我忍不住又问:“欣儿,昨日都是我不好”“啊,要开场了,先去幕后候着罢。”她再次避开我的话头,走了过去。

    我强打精神演完了戏。一回到后台,我就悄声说:“欣儿,今日可是要庆祝庆祝的,等会去吃消夜罢?”正在迟疑间,洛英也就进来了,欣儿高声道:“洛姐,师兄说要请吃消夜的,一起去罢!”洛英笑道:“我去掺和甚么呀,还是你们去罢。”我阴冷着脸,没出声。欣儿又拽着我的臂摇,道:“去嘛去嘛,别这么小气,叫洛姐一起去嘛。”一道黑影一晃,我瞥见是刘易寒嬉皮笑脸进来了。我猛的叫了一声:“去去去!让刘易寒陪你去!”欣儿一愣,冷笑,道:“去就去!姓刘的,我们走!”刘嗫嚅着:“这,这个”我夺门而出,顺便把门狠狠踹了一脚。

    六

    早晨起来,泡一杯浓茶,往窗前一坐,看得见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气,听得到青天下候鸟的飞声。槐树底下铺了一层落蕊,落蕊上是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

    门房的小张却在外面喊:“何老板,您的信!”我收了思绪推门出去接过信来道声谢就回了房。信是总团长来的,大略是说凇沪会战连连失利已使南京岌岌可威,为了安乐园的长远太平须去拜访与总团长有故交的德国西门子洋行代理人约翰?雷伯先生,必要时可寻求庇佑。

    我匆忙更衣出了门,在门口却撞见了刘易寒和欣儿,心里陡然一阵酸痛。狠狠地瞪着地面走了过去,扬头大叫:“黄包车!去宁海路5号!”

    刚上路,天色就似乎有些阴沉,我无心路旁的一切行人建筑,心绪全然同这天色一般黯淡。车在一幢林园式宅院前停下了,我叫门岗通报后就静静等在那里。等了片刻,却听见一阵说笑声传了过来。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的大胖子外国人正在款款而谈,旁边站着的是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女子,长发披肩,身穿粉白布衫玄色长裙。由于她正在低头写字,所以看不清面貌。二人走到一方花坛转弯处侧身停住了,那女子抬起了头。那是一个多么迷人的侧影啊!那眼那鼻那嘴那下巴连成了一条完美的曲线,在空气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天色竟一时明朗起来。她同那胖子握了握手就转过身来,在侧目的一瞬,她的目光同我的目光相遇了,似乎还略略笑了一笑。我浑身似通了电气一般,微微颤抖。啊!这美妙的一瞬!这幸福的一瞬!遗憾的是,她很快就低下头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擦过。我忍不住回顾她的背影,不料那胖子却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原来他就是雷伯先生。他邀我进去,我恋恋不舍的跟着上了楼。我转达了总团长的问候,并说明了来意。之后便是恭维,恭维之后就大谈天气,谈完天气就夸这房子不错环境幽雅,最后才抖抖索索打听出那女子是报馆的记者,来做专访的。这才起身,推说时间不早多有打扰握手言别了。

    回去后竟晕晕乎乎像被灌了迷汤似的躺在床上,脑中回想着的尽是那位女子,日里所见的一切都幻化成她的影象在眼前盘旋。以至于茶房的老妈子几次来催我吃中、晚饭,我都不愿出门。就这样一直痴想到前园的戏在喧闹中开场,我才隐隐听见是洛英和欣儿唱的二进宫。静静地听着,木木地坐着,直到戏终场重归于宁静,我才意识到肚子饥得慌。于是起身出去,渐进后台时就传来欣儿的大声说笑,我低头走过时却听得洛英在背后叫:

    “何老板,你去哪?”

    “哦,出去吃点东西,随便走走——有甚么事么?”

    “其实也没甚么的,只是有些话想同你讲。”

    “好罢,那就一同去。”

    洛英已换了衣装,走了过来,道:“走罢。”这时,欣儿蹦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刘易寒。欣儿说:“明日咱们估衣铺罢?我要买件夹袄的。”刘易寒接道:“好的好的,去,去。”说着就从我们身边穿了过去。

    晚秋的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盈盈地上了梢头,几株枯树在淡淡的月影里摇曳。

    “何老板还在生欣儿的气么?”

    “没有的,我跟她计较个甚么呢。”

    “我真是弄不明白你们俩,也不知道怎的就闹成这样子了。”洛英叹口气“你们之间,我也不好多说甚么,只是希望大家彼此好好的。”

    “洛英,你真好。真的要谢谢你,我们都挺好的。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方向——好了,说点别的罢。”

    洛英默视着我,微微笑着。我们一路走着一路聊着,说到了对昆曲的共同喜好,接着又感叹时局的动荡个人的遭遇。不知不觉中就到了东关桥,洛英道:“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寓所了。天色尚早,何老板要不要过去坐坐?”

    过了东关桥,在横街上转了弯,就到了。黑黑的天幕下的窗口透出柔和的光,夜显得愈加清净。推门进去,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光线,我半睁着眼跟在她身后。

    “表姐,你回来了。——咦?今日有客人?”

    “恩,这位是我们迷月剧团的何老板。”

    我站在洛英身后,眼睛总算舒缓过来,可以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却呆住了。我伸手去握住的洛英的表妹居然就是上午所见的那位女子!她见我傻傻地盯着她,略略一笑就低下头抽回了手。

    “屋舍简陋,让何老板见笑了”洛英推过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到床上去。

    我定了定神,这才打量起房内的陈设。两张床就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床中间隔着的是靠墙的一张大书桌,桌上方是纱窗,窗台也搁着一盆兰竹。

    “何老板,请用茶。”纤白的手捧到我面前的是氤氲着茉莉花香的清茶。

    “哦,谢谢,我欠了欠身,小心接过茶杯“那兰竹是乔烟小姐种的么?”

    “那还是去年她刚从北平过来时,我陪她一起去花市买的,”洛英说“原本是两盆的,另一盆被我带到了安乐园。何老板来前,我就寻思着你也有这高雅的兴味,在迁过来时独留下了那盆兰竹。”

    七

    后来几日一直没有再见过她,也不便冒冒失失去找她,因为实在找不出一个很好的借口。日里就在园里闲转,夜里也唱过几出戏。欣儿还是不曾有跟我和好的迹象,照旧同刘易寒进进出出。洛英似乎也觉察出了甚么,但对我仍是客气。于是,大多的时间里,我就一人枯坐在房中,对着那盆兰竹发呆,那兰竹就化作了她的面容,冲我笑。

    晚秋的午后,真觉得太过清冷,但时时诱动着我的游思,使我一人坐在房中,感到了许多压不下去的苦闷。在房里如囚犯似走来走去走了半天,终于是熬不过去了,就把桌上摆着的呢帽一拿,慢慢地出了门。仰头看见阴沉沉的天气,又回房取了雨伞。到得街上,却不晓得该从哪个方向走,思虑了半天才决定再次去拜访雷伯先生。扯了一些闲话甚觉无趣,强大精神坐了一忽,终于起身告了别。刚过宁海路,就见迎面车上坐着的是满脸阴云的刘易寒。他叫停了车,说有话要同我讲,但一时脱不了身,便叫我先去报馆等他。

    我异常兴奋,晚饭都懒得吃,一个劲地催着车夫快些赶路。车过了钟楼,过了新街口,过了江中路,拐进一条巷子就到了报馆。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南侧那张桌边的乔烟。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惊她一吓的,她却回了头,惊喜地叫着:“何老板怎有空到这来?”

    “呵呵,有事来拜访刘易寒先生的。”我的笑容不经意就爬上了脸。

    “哦,刘先生有事出去了。今日夜里加班,他待会儿总该回来的。”

    “没事的,是他叫我先到这等着的。”

    “那,你先坐会儿罢。”

    一时不知说甚么好,一低眼就瞧见她桌上搁着的一盒桂花糕,忍不住伸手拿了片放在眼前,脱口竟说了句:“你在吃的甚么呢?”

    乔烟满眼含笑,说:“生鱼片。“

    “明明是桂花糕嘛,怎么就说是生鱼片呢?”

    “哈!你明明知道是桂花糕嘛,怎么还问呢?”

    “我”我说不出话了,只是看这她笑。乔烟也笑了,道:“原来何老板憨起来这么可爱。”

    “原来何兄早到了,说甚么呢,这么高兴的。”刘易寒从暮色中走了进来,这时才发觉天色影完全暗下去了“走,去里面坐。”我回头笑着冲她点点头就跟进去了。

    “何兄,你总不会怪我的罢?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了的,你该不会反悔罢?”

    “”

    “她实在是太过骄横,她真的是被人宠惯了的——这是我先前所没有料到的,但我又灭不了对她如火般的热情。或者,她,根本就放不下你。”

    “你同我讲这些作甚?”

    “我老觉得她现在和我一起只是为了气你做给你看的。通常我同她讲话,总是陪着笑脸,她却总是没有好脸色也没有好声气。你叫我如何受得了?”

    “”

    “你倒是替我拿拿主意么,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的——再怎么说你也是她师兄嘛。”

    “师兄?你觉得她眼中还有我这个师兄么?那时,可是你死缠上她的,现在反倒要我拿主意?我能哪甚么主意?”

    “”

    瞬间里很寂静。这才听见外面的疾风挟带着雨点在哗哗地拍打着窗玻璃,刘易寒点燃了夹在两根枯瘦手指间的那支烟,在一明一灭的火花中开口了:

    “昨日她跟我说不想再和我这么不明不白地纠缠下去了,她是有心上人的,叫甚么范忠伟来着,是在北平时认识的一位国民党军官。他曾答应过她,要来娶她的”

    “是她亲口说的么?”

    “是的。但我是不大信的。我只觉得这是她为了摆脱我而编造的谎言,或者说是为了和你在一起而留的退路。你说,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问我?我凭甚么就知道?”

    “你是她师”

    “师兄师兄师兄——别老提我是她师兄!她现在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师兄放在眼里。你以为她还是个孩子啊?她其实比我们都藏得深!”

    “那你也总该听她提起过罢。“

    “提起?她同甚么认脚望,我非得盯着么?她有甚么事瞒着,我非得问么?我很郑重地告诉你,她的事我真的不想再问也不想在管了。”

    雨,似乎下得更猛了。我们都不作声埋着头,听着窗外狂风呼啸依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易寒像从冬眠中醒来,缓缓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咋样呢?反正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弃的,她需要被唤醒,她需要被拯救。我,要对得起自己的付出——好了,夜深了,要不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

    我拿起雨伞,裹紧大衣,说:“我还是回去罢。你,也好好想想。再会!”

    出了报馆才发现乔烟一人站在门口走来走去。雨在门口下成了一张帘子,地上的水都汇成了小溪。

    “乔小姐还没走啊?”

    “是啊,这雨下得太大了,走不了,也不见停。”

    “要不,我送你回去罢。”

    “这怎好呢”

    “都甚么时候了,还说这等话?”说着就扒掉大衣给她披上“来,披着。”

    她正欲推辞,我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冲进雨中。走到东关桥时,雨才稍稍小了些,可是皮鞋里早就被水浸透了,冻得麻木。到了门口,屋里黑漆漆的,也不见亮个灯。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着我们的影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乔烟的几缕头发被雨淋湿了贴在额前,脸也冻白了,却对我笑笑说:“何老板今天要是没有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太谢谢你了!”

    “谢甚么呢,我乐意为你效劳。”说着就摆出一副绅士的样子。

    乔烟眯着眼笑,说:“好了,你快回去罢!”

    我的心被另一种温暖充满了。转身走进雨中,回头叫道:“乔烟!”她回头,愣愣的看着我。“你还记得哪天在雷伯先生家么?在门口看着你的那个人就是我。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真好看。”她回眸一笑后就跑进了家门。

    八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洛英、欣儿都坐在握床边。想挣扎着起来才发觉浑身发软,脑中也如灌了铅一样沉重,鼻子也塞得紧紧的,想说话才觉得喉咙干痒。

    “哎——不要动,好好躺着,”洛英忙道,并端过来一碗姜汤“来,把这喝了。”

    “我,我这是怎的了?”

    “你呀,昨晚吹了风淋了雨受了风寒。大夫看过了,说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哦,昨晚”

    “昨晚雨太大我就没回去,跟欣儿挤了一宿。今早才发现你烧得厉害,你呀,不要再说那么多话,好好歇着,”说着就看了一眼在一旁不出声的欣儿“那,我就先出去了。”

    淡黄的日光从格子窗钻进来,看得见光柱里飞扬的灰尘。空气静寂得非常,除了几处脚步声和一两句断续的话以外,甚么响动也没有。

    “你还在记恨我么?”欣儿面无表情地问。

    “没有的,从来没有。”

    “那你为甚么”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的失败——就是因为他么?”

    “他?谁?刘易寒?哼,”欣儿稍稍有些诧异,继而平静“他给你说的。”

    “是的。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有用么?我在等的是一个未知的结局”

    “就为了一个未知的结局,你伤了我的心。”

    “呵,你把我作为你们的一个赌注就不伤我的心么?伤得还不重么?”

    我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许久许久,说:“我知道我的过错了,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欣儿。只是,你还能把我当作是你的师兄么?”

    “原来何老板昨夜是为了送你才受的寒啊——来来,这边走。”门外传来了洛英的大声说笑。我正愣着,门就开了,进来的是洛英和她身后的乔烟,乔烟手上还拿着我的大衣。

    “何老板,真是对不起得很。昨日走得匆忙,衣服都忘了还你,害你着了凉。”

    “呃,这哪能怪你的”

    “那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了。”欣儿扫了乔烟一眼就起身走了。

    “没事的,改日请何老板到家里去吃顿便饭。”洛英说。

    由于洛英在旁,我也不便多说甚么。留她吃中饭,她也推说有事硬是走掉了,搅得我刚兴奋起来的神经又衰弱了下去。自她走后,我脑中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不去想她,偏又想她,岂能不想她?房中只剩了一种寂寞的余温和将晚的黑影。我躺在床上,感到了些许寒冬日幕的悲哀。想勉强起来穿衣出去,但外面的冷空气实在有点可怕,只好又合上眼,追想她的神情风度片言只语。

    阴阴晴晴了几日,天终于大放晴了,天空实在蓝得可爱。我的病也好多了,精神满满地出了门舒散一下筋骨。

    “何老板好的差不多了罢。”乔烟,是乔烟!她提着一个果篮进到后园,冲我笑着说。

    慌忙把她请到屋里唤茶房的老妈子上茶并端来了点心,我不亦乐乎地跑前跑后,进门时还把脚踢门槛上了痛得“嗷嗷”叫,惹得她在一旁笑,道:“我又不是甚么重要人物的,看把你忙活得。”

    扯了几句闲话后,我就大着胆子提议去湖心公园游玩一番。未经她思索,我就拉着她出了后门雇了两乘人力车。

    湖心公园里迎江寺的高塔,返映着眩目的秋阳,突出了黄墙黑瓦的几排寺屋,倒影在浅淡的长江水里。无穷的碧绿,因为高塔的一触,更显出了它的浩荡。在寺前阶下落车时,就感到了一种悠游的闲适,把过去的愁思和未来的忧苦都抛在了脑后。

    我们划一叶扁舟,浮在了清水碧波上。太阳斜斜的光景,如镜的水面,许多的帆船汽艇在水上飞驶。过江隔岸,有几片枯林,背后更远处是淡淡的秋山,纵横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树林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天上也确似飘着一两缕浮云,于浩大晴天作了一点点缀。乔烟也似顽童一般戏耍,伸手去撩拨一洼清水便洒向我身上来。就这么闹腾了一忽后,两人却在那里坐定了。

    “何老板觉得我表姐怎样?”

    “啊?哦,挺好,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这个,怎么说呢,待人处事都还好”

    “只是随便问问。呃,那欣儿真是你师妹么?”

    “恩,是的,她的养父就是我们的师父,也是总团长的兄长,已经过世了。我们,也仅仅是兄妹而已。”

    “我看没那么简单罢?”

    “这何以见得呢?”

    “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其实,她这样也难理解。”

    “哦,她,她有心上人的,她一直在等他”

    “哦?”

    “我也一直在等”

    “我们上岸罢?”乔烟立起身来,我才发现船已靠边,只好跟着上了岸去。穿过了大雄宝殿,走到后园的中间,空地上堆着了一些灰火,有许多人拱了手跪在那里求签。

    “乔小姐不去抽支么?”

    “啊,不了,我是无神论者。何老板有兴趣?”我静默了几秒,定了定神,走向前去,鼎炉里的香升腾的烟气熏得我睁不眼,伸手取了竹筒,晃了晃,一抖,一支签就落在地上。匆忙拾起,展开看时,却是——

    宋勒李使灵签第八十四签下下

    银烛一曲太羞娇,肠断尘间紫玉萧。

    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鸭衰柳自无聊。

    乔烟也凑过来看,便笑道:“何老板怕是求得姻缘签罢?”

    我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兜里,笑了笑:“呵呵鬼神之事哪能当真?”心里却似沉沉地压了块大石头,言语也多了,可那几行字却老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们胡乱吃了些东西,四下里走走,不觉太阳已偏西,游人渐渐散去。我邀了她回园去吃晚饭,坐上两辆人力车赶回去。

    渐进安乐园时,却见两列卫兵守在门口,还有一辆灰绿色敞篷车。我们匆匆进了园,却见欣儿飞了出来,笑盈盈地说:“我说罢总该回来了!”后面跟着出来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军官。迟疑间,他的一只大手就伸过来:“何老板,久仰久仰。”

    “哦——你是?”

    “在下不才,范忠伟。何老板的戏唱得真好,在北平时就领教过,只是一直无缘拜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范长官请进请进。初次见面,有失远迎。见谅!”

    “哪里哪里,这么些年,欣儿让你费心了。”

    寒暄之后,就进屋落座上了茶。欣儿就叫着:“师兄,今晚可要好好唱一出的。”范忠伟跷着二郎腿,托着茶杯:“许久不曾听戏,今儿个算是赶上这拨了——这位姑娘是何老板的”

    “呃,我可没那个福分。她是洛姑娘的表妹乔烟。”

    “恩,今日同何老板一起出去走走的。”洛英说。

    “哦,乔小姐在哪里高就啊?”

    “时事新报。”

    “了不得,了不得呐,”范忠伟感叹道,接着就叹了长长一口气:“唉,现在的时局真他妈乱!上海已经陷落了,就把我们团抽调回来保卫南京。这不,才打没多久,蒋委员长自己就跑重庆去了,留下我们在这卖命——”

    “那现在,南京保得住么?”我插了一句。

    “难呐,那唐生智也是啥好鸟——我就闹不明白蒋座怎么就把他留下来做总司令。我看呐,过不了几天又得撤。”

    “那你不是又要走?留下我可怎么办?”欣儿嘟哝了一句。

    九

    后来几日,范忠伟一直没来,刚刚得了点幸福感的欣儿又沉寂了下去,日日盼着不再打仗。然而,仗依旧在打,且打得凶起来。日里坐在房中就可以远远地听见城外炮声的轰鸣。人们在这轰鸣声中惶恐着,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买张报纸关注一下战况。令人失望的是,形势终于恶劣起来,物价也跟着狂涨。南京城里的民众,小户人家都拖家带口去外地逃避战难,殷实大户抛不下家业,只得天天给祖上烧高香。如此一来,去安乐园的人也就少了。国难当头,谁还有心思去听戏?看着戏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洛英也心急如焚。于是,我就给总团长去了电报,征询一下意见。戏园已有好些天没开场了。我枯坐房中望着灰沉沉的窗外,本想出去走走,但又想,外面也不是灰沉沉的天,灰沉沉的地和穿着灰色制服在街头巡逻的兵。我气闷而且窒息。

    大约秋光已经老透了罢。

    闲来无事就数着日子过,一翻日历,倒是吃惊不小,时间的车轮急碾到了岁末,而我还盲目地以为秋还没有过尽。荔枝湾的残荷,潭柘寺的钟声,我都没有领略过,这南国的秋就这么过去了。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

    南京城外火光冲天。炮声不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悠扬着的笛韵,夹着吱吱的胡琴声都已葬入了水底,呜咽着的秦淮河载不动历史的重负。

    我是那天早上才从报上知道的,南京城已经陷落,日军正淌过秦淮河穿越中华门,大步迈进了这座古都。紧接着,欣儿就惊慌失措冲进来:“完了完了全完了!师兄,我们怎么办呢?日本鬼子就要来了!”

    “不要慌,没事的,”我忙起身取外套“你别乱跑,我出去一会。”

    出了门就看见街上有一列长长的队伍走进来,人人都戴着臂章举着小旗子。听见人群中有人喊我,细细看去,才发现是洛英和乔烟。让我诧异的是,为首的居然就是雷伯先生。队伍已走近前来,雷伯先生递给我两面大的旗子叫我插在门口,还给了一些臂章,并说他们已通过国际友人的协助将宁海路至江中路这一片划为了“安全区”成立了“国际安全委员会”雷伯先生就是该会的主席。这让我喜出望外,但忍不住追问:“雷伯先生,这一行人去干甚么的?”雷伯先生说:“为了确保安全区的安全,我们必须争取主动同日军进行一些协商。此去是接松井石根总司令进城的。”

    目送队伍远去,洛英同我一起回了园子。

    几日来,日军在南京城内烧杀抢掠的种种兽行时时见诸报端,每天都有大批难民涌入安全区。安全区内也是乌烟瘴气,一片狼藉。我刻刻担惊受怕盼着总团长来电召我们回北平去,却又心存依恋不忍就这么走了。欣儿倒是安静了,却絮絮叨叨地问着怎么不见范忠伟来,是不是出了甚么意外。

    这日午后,只听得园外一片喧哗,推门看时,却是来了一队人马,从敞篷车里下来的正是范忠伟。

    “哟,都插上国际组织的旗了!看来我是来多余了。”范忠伟边扯下手套同我握着手边说。

    “范长官说笑了,一家人说甚么两家话?

    “老长时间没见着你了,你还活着回来了啊?“欣儿跳过去拽着他的臂说。

    落了座,洛英端来了茶:“这日本人几时才能赶走啊?“

    “怕是一时半会不走了——谁有能耐把他们赶走啊?我就说嘛,打不了几天,那天夜里那仗打得那叫一个惨啊,兄弟们死的死伤得伤。他唐生智倒好,当场宣读了蒋委员长撤军的电报就扔下咱奉命逃命去了。“范忠伟讲得唾沫横飞,顿了顿,咽下一口茶。

    “那你们是怎么”欣儿问。

    “我们?我们扒了衣服钻进难民堆里,哈哈,谁还认得出来。不过,后来才发现那小日本的总司令竟然是我在日本留学时的同窗松井石根。这样倒好说话了,他让我把原来失散的队伍组织起来,负责起了南京城内的治安。”

    静了一忽后,范忠伟不停这搓着双手,说:“有件事,我还得请何老板费心呐。”

    “范长官尽管开口,只要用得上我何某。”

    “嘿嘿,何老板果然爽快。那我就直说了罢,松井司令非常喜欢中国戏曲,所以我想呢,过些日子请安乐园的班子去市政楼唱几出戏。”

    “啊?为日本人演出?——这恐怕不太好罢?”

    “呵呵,有甚么不好的,弘扬国粹嘛,还能促进东亚共荣。”

    “哼!日本鬼子占了咱的国土欺负咱老百姓,我们怎么能给他们唱戏呢?”洛英愤愤地说。

    “这,忠伟,我们就不能不去么?”欣儿柔声道。

    “不去?现在的南京城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如今这世道,谁有能耐谁说了算!”

    “师兄,你看怎么办?要不,去唱一出也就算了。”

    “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干这卖国求荣的事!”

    “洛姑娘,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嘛!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要不这样罢,范长官,你容我们考虑考虑,过几日再给你答复。”

    范忠伟抬起眼“那好罢。何老板也说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清楚了就来找我,花园路九号。”说着就起身扑了扑衣服“那好,范某改日再来拜访。”

    思量了几日,我们还是决意不去,但又恐范忠伟来施压。想来想去,只好央求欣儿去规劝规劝,兴许能起些作用。这日吃过午饭,我就和洛英将欣儿送出了门。望着车拐过街角,我们才回屋静静地候着。

    半下午过去了,天色将暮时,欣儿才兴冲冲赶回来。我们忙上前追问是不是已经没事了,欣儿说:“我求他老半天了,他才说明儿个接师兄和我去吃顿便饭。”

    我又问:“那还演么?”

    欣儿支着头想了半天,说:“恩,他说只要我们明天去了,这事就好说了——我想,应该是没事了。”

    我刚要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次日,欣儿一直在折腾着该穿哪件衣裳去赴会,我却走来走去心里不塌实。终于呆不住了,到了雷伯先生家已近午时。我向他讲清了原委,他思虑了片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建议我们出去避一避,毕竟日军不是他一人之力能挡得住的。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香港比较稳妥。于是,我求雷伯先生设法弄两张船票,去了电话一问,由于战事连连交通受阻,只能订到一周后的了。我向他道了谢就匆忙离去。

    车过宁海路,路旁的难民就多了起来,悲惨之状目不忍睹,却听见前方一片喧闹,举目望去,是刘易寒和乔烟带着一群人在墙上贴甚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团结一致赶走法西斯”之类的标语。我忙下车,挤上前去,把她拉至一旁:“你不知道你们这么干有多危险么?”

    “这又怎么啦?这是在咱自己的国土上,况且这里还是安全区。”

    “现在是日本人当道,安全区就安全么?听雷伯先生说,每天安全区都有几百人被日本人抓去,男的当活靶子,女的就强暴。”

    “你就那么怕呀?要死也不缺我一个。”

    “我是怕——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想你们还是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我们?去哪”

    “是的。我已经让雷伯先生订好了去香港的船票,你和你表姐去他那里避一避,然后”

    “我不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我想,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得忙去了。”说着就转身走了。

    阳光缓缓地照着,可我眼前却一阵眩晕。颓败的街道,流离的饥民,满墙的标语,飞舞的烟尘

    回到园子时,大伙都在等我吃饭。我一声不吭,闷闷地吃着,洛英也没多说话,倒是欣儿叽叽喳喳个不停。三口两口扒完饭,我起身说:“洛英,等会到我屋里去一下。欣儿顿住了,抬头看我:“咦?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哪跟哪啊,这不等会要走,园里的事交代一下。”欣儿笑了:“不就吃顿饭么?搞得生离死别的。”

    我前脚进屋,洛英后脚也就跟进来了。我还没开口,洛英倒是先说话了:“何老板是为赴会的事忧心么?”

    “是,其实我更忧心的是你们和安乐园。我想,让你们出去避一避。”

    “我倒没甚么,只是放心不下乔烟。”

    “哦,我原打算让你们一起去香港的,可她不愿走。”

    “那你们,你和欣儿怎么办?”

    “我们?欣儿自然是无须担心的,我嘛,量他们也不会把我怎样的。你们还是走了好”

    “有你这话我也就心安了。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的——其实,我早看出来何老板的心思是在乔烟身上的”

    “啊?这,我,我”

    “你不用辩白甚么,我都明白。好了,我出去了,你也准备准备罢。”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窗棂里透出的光线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爬行,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走的如此沉重。直到欣儿在外面叫着车来了时,我才慌忙换了衣装钻出来。范忠伟一脸的笑,门外停着他的敞篷车和二十来的卫队。我们上了车,卫队在两旁开道。车渐渐远了,在荡起的黄尘中,我回头望了一眼安乐园,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着,斜阳之下的安乐园像是茫茫云海中的礁石,门口是洛英翘首的身影。我的眼中掉下一颗泪子,匆忙抹了扭过头来。

    十

    车在一个西式洋楼的院子前停住了。下了车,进到高墙大院。我四下打量一番:“范长官这儿可真气派。“

    “嘿嘿,今日来的都是政界的一些朋友,何老板不必局促。都自己人,一客气倒显得生分了。”范忠伟挥挥手,一起进了屋。

    席间,大伙只是谈笑,范忠伟也并未提及唱戏之事。我也纳闷,又不便主动问及,只好同他们一起频频举杯,一直到酒酣耳热才散的席。我挣扎着起来说要回去,范忠伟说:“天色已晚,就在寒舍委屈一夜,明日送你们回去。”然后我就被人架着上楼去,迷糊中回头问了一句:“欣儿呢?”

    “你放心罢,我会安排的。”

    睡至半夜,被一阵细微而又急促敲门声惊醒。我头昏脑涨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了门,见是欣儿。她慌忙扫了一眼四周钻进来闭了门。她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说:“快,快逃”

    “怎么了?到底出甚么事了?”我打了一个冷痉,人顿时也清醒了。

    “刚才我偷听到他们在说要逼你就范,还要,还要把我献给日本人。”说着泪就涌了出来。

    “那他们现在呢?”

    “刚刚来了个电话,说是有个紧急任务要去执行,就都出去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反锁上门,冲到阳台上,袭来一阵凉意。探头望去,阳台下就是院墙,墙外就是冷清的街道,几盏黄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大门口蹲着的是两个瞌睡的兵。我翻下阳台,歪着身子踏着窗台下到院墙上。侧目望去,那两个守卫还没动静,就对着上面的欣儿说:“来,趴着阳台,把脚伸过来,我接着你。”尽管距离不远,她还是抖抖索索地折腾了老半天才下到院墙上。望着下面黑漆漆的街面,我眼一闭横下心跳下来,脚底下一阵麻,蹲了半晌才一拐一拐站起来。欣儿在上面说:“师兄,你没事罢?”我忙道:“没事没事,你快跳下来啊。”

    “我,怕,我怕”

    “别怕,有我呢。快,勇敢点,跳下来!”

    她探脚试了试,说:“我还是不敢”

    “快,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汪汪!街对面的黑巷传来一声狗吠,我回头张望。“啊!——”紧接着就听见欣儿的惨叫,等我扑上来时,她已经躺在墙根的血泊中,脑袋搁在一块尖石上,殷红的鲜血像一条蚯蚓顺着她惨白的脸颊爬下来。

    “欣儿,欣儿。”我叫了两声,她没有应。我背起她拐进小巷,前面一道黑影一晃,我停了脚步,直着嗓子喝道:“谁?”

    “天隼兄,是你罢?”我听出来是刘易寒的声音。

    “易寒,你怎么在这?快,正好,帮我一起把欣儿送到医院去。”他忙上前在后面扶着,问:“她这是怎么了?你们出甚么事了?”

    “此事说来话长,先救人要紧!”

    急急地走了一阵,我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哎呀!”他像突然想起甚么似的“乔烟被他们抓走了——我们今日夜里加班,突地来了一伙人,说甚么我们乱贴标语,宣扬反动言论,惹怒了日本鬼子。为首的就是范忠伟。他们抓走了乔烟,还放火烧了报馆,我还是偷偷逃出来的。”

    淡月的清辉冷冷地铺在街面上,像是撒满了盐。

    赶到教会医院送进了急救病房。在外面等了一阵子,医生才出来,说:“命虽是保住了,但伤了脑部,神志能否恢复还要看情况。双腿骨折。还有,她怀孕已快两个月了,不幸的是流产了。”

    “这,怎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刘易寒惊叫道。

    心里默默一数,范忠伟回来也两个月了,果然是这畜生!我回头望望空无一人的走廊,似一张大口在吞噬着黑暗,乳白色的雾气正渐渐退去,晨光微露。我缓缓走进病房,看见欣儿头上缠着纱布,脚上缠着绷带,鼻上插着输氧管,手上插着输液管。她眉目紧闭,面色安详,似在做着一个沉沉的美梦,而那突起的小嘴仿佛会随时张开叫一声:“师兄!”

    我静静地端详着她,回头说:“今后你怎么打算?”

    刘易寒这才抬起埋着的头,说:“我?本来前几日就有友人招我回沪。现在报馆也烧了,我也到该走的时候了。今天下午就走,我会常回来看她的。”

    我吁了一口气,说:“那你走好罢,恐怕也不能送你了。只是还要求你一件事,我现在必须回一趟安乐园,你且先留在这照顾一下欣儿。拜托了。”

    我回到安乐园时天已大亮了。拐过街角,远远就望见门前的太师椅上端坐的是范忠伟,两旁站着他的卫队。在他身后的两根门柱上绑着洛英和乔烟。安乐园的其他人也被绳子捆成一排,除了门房的小张没看见外,其他人都在,连茶房的老妈子也没放过。

    “何老板早啊。”范忠伟叼着烟,跷着二郎腿。

    “安乐园是地方,用得着范长官这么劳师动众来保护么?”

    “呵呵,应该的。怎么何老板走了半夜才回来啊?”他顿了顿,突然跳起来,吼道:“你把欣儿藏哪儿了?说!”

    “怎么?你还预备着把她献给你的亲娘老子日本人么?”

    范忠伟搓了搓手,轻声道:“那也别怪我心狠,谁叫那天她来找我让松井司上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要乖乖地告诉我她在哪,我就把他们放了。”

    “你先把他们放了。”

    范忠伟回头挥挥手,两人上前解了绳索放了园里的其他人。

    “把她们两也放了!”

    “她们?嘿嘿,她们留着还有用处呢。”

    “只要你放了她们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哈哈,何老板言重了,想不到你还是颗多情的种子。”

    “哼,我何某于国于民虽未作甚么经天纬地之事,但也行得正坐得直,决不似你这般卑鄙小人。”

    “好。有种!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范忠伟!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得好死!要杀就把我们都杀了!”洛英愤愤地骂着。乔烟泪眼凄迷地默默望着我。

    啪!范忠伟朝天开了一枪。一刹那间很寂静。

    许久,他才缓缓道:“我只想知道欣儿在哪?”

    “她在哪?”我冷冷笑了一声“她躺在教会医院里。”

    “她怎么啦?”

    “怎么啦?全是拜你所赐!她摔断了腿伤了头,现在还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还有,她怀了你的孩子”

    “甚么?是么?快带我去见她,我放了你们,我放了你们还不行么?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快带我去见她!”范忠伟冲上前抱住我的腰,几乎要跪下去了。

    我木然不动,说;“没了。”范忠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下来的竟是雷伯先生和门房的小张。雷伯先生走到跟前,掏出一张纸放在范忠伟眼前:“范长官,你的行为违反了国际安全法规,根据我们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协定并取得松井司令的同意,你被驱逐出安全区。”

    范忠伟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姓何的,你走着瞧!”说着就挥了挥手,坐上敞篷车,卫队尾随而去。

    我握住雷伯先生的手:“真是太谢谢您了,您来得太及时了!”

    雷伯先生慈祥地笑了,掏出一份电报说:“你们总团长叫你尽快回北平复命。还有,这是你托我买的两张船票。”

    “昨日夜里见你们没回,我就怕有个万一,就叫小张偷偷去找雷伯先生,这时小张已帮她俩松了绑,洛英走过来说“唉,只是可怜了欣儿。”

    雷伯先生说:“为了防止他们以后又来寻衅,我已取得你们总团长的同意,将安乐园该为临时的国际红十字会救助中心。这样一来,就可以免去很多麻烦。洛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乐意尽我一份力。”转头又看向乔烟“要不,你也留在这罢?”

    乔烟望了我一眼,说:“我还是回北平去,一来可以多陪陪家人,二来也可以继续办报支持抗日救亡。”

    “那我们可以同行了,正好我也要回北平的”

    窗外是不断向后退去的白杨,耳边响着的是火车的轰鸣。我静静地坐着靠在窗边,许久不敢看一眼坐在身旁的乔烟。

    “何老板在想甚么呢?

    “我在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扭过头,叹了口气,说:“经过这次变故,我明白了许多。”

    “那,何老板有何打算?”

    “我不想再做一个戏子了,预备去香港谋职,况且,欣儿的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还需人照料。”

    “我表姐也还是可以照料她的。只是,我原以为你会留在北平的。”

    “留下又能怎样呢?可是对于她们,我都亏欠得太多了,还有你。”说着眼中就涩涩的。

    “何老板千万不要这么说,其实”

    其实甚么,她没有再往下说了,我却说:“其实我们都生活在废墟中,却还抱着微茫的希望。”

    到了北平送她回了家,又向总团长复了命并递交了辞呈。奔忙几日,托一位友人替我在香港寻到一份银行出纳的差事。虽咨薪微薄,但于我已十分满意。一切安顿后,心里又空荡起来。于是,决定在临行前见一面乔烟。

    王府井酒楼的烛火仍不能激发最后的浪漫。我不敢多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加快时间的进程。乔烟也低头默不出声。待我们出来时,夜来的风将一碧长天扫净了,只剩一盘净朗朗的月悠悠地悬在半空。我们默默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两旁的枯柳垂出稀疏的影儿,一阵凉风过来,似乎还隐隐嗅到春芽儿的气息。

    “何老板且留步罢,前面就到了。”乔烟停下来,面对着我,说

    “好。乔烟,明早我就要走了,先回南京再去香港——恐怕,以后很难重逢了。”

    “怎走的这么匆忙,那你一路走好罢,谢谢你,送我回家。”

    “除了祝福,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一直在等待。再会!”

    她低下头转过身,缓缓向前走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可是乔烟却在一步一步一步走远。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她了,我竟脱口喊道:“乔烟!我不会忘记你的。”她回过头,嫣然一笑,啊!这迷人的笑,这久违的笑!很快的,这笑容就溶入了夜幕中,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何老板。何老板!”我回头见酒倌正站在我身旁“您的信。下午安乐园的小张送来的,见你还睡着就托我转交给您。我也是才想起来。”

    “哦,谢谢。”我接过信,是从北平来的“对了,劳烦你去楼上把我的藤那下来罢。”我把信塞进外衣兜里,去柜台结了帐。这时,酒倌也下来了,我接过来道了谢。环顾四周,店内稀稀疏疏坐着几个人,都无甚言语,老板也靠在柜台上打着瞌睡,大堂正中间挂着的那盏昏黄的电灯在微微颤抖。我扭身迈出门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往安乐园。

    两旁依旧是那些熟悉的街道,只是大都已闭了门。街灯仍然亮着,拖出长长的影。车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路面上响着,似乎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先生,到了。”车夫放下扶杆“请下车,您慢点。”

    我下了车,回头说:“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门是紧闭着的,缝里隐约透出一线光亮,园内也没有声响。夜已深了,大略都已安睡了罢。只是墙上挂着的是国际字会的牌子,望着旧日的门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锣鼓,呜咽着胡琴。过往的一切仿佛只在梦中出现过,恍如隔世。

    就这么默默地站了一忽,转身对车夫说:“走罢,去码头。”

    凌晨时分,船终于起航了。

    我坐在舱中,手里捏着的是那多出的一张船票,它本该属于谁呢?它又能属于谁呢?这终究成了一张旧船票了。顺手放进衣兜,摸到了那封信。信居然是乔烟写来的,她说本不该辜负了我的心意,虽然早就知晓了我的心思。只是以前她感知到洛英对我有意,况且与欣儿又不明不白的。她还说要等我回来,只要我愿意。看完了信,我长长吁了一口气,狭小的船舱瞬间里似乎宽阔了许多,身心也格外舒畅。我慢慢踱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掏出那张船票,撕碎了,让它们在风中飞舞。望着隔岸的灯火,天边的红霞,我知道我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不知道,春天到了香港没有?我昂起头,迎接着海风的洗礼,迎接着黎明的到来。

    猛然间,船身一阵剧烈摇晃。舱内的人纷纷惊叫着钻出来窜来窜去,又听得“轰”的一声,一袭大浪在旁边炸开了花,海水也掀到了甲板上。船愈加飘摇。船上的人惊慌逃窜。紧接着的轰声是响在船身的,很快的,水渗到了甲板上。船身已严重倾斜。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盖里,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远岸的渔灯,在海面上映出一条淡墨的路来。

    我最后看到的是东方那一线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