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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她，已是三年多。最后一面，是在东宫还是内殿？我一抬头，便瞅见窗外那盘清冷的月散着幽幽的光。
若子，你的冷宫也如这月一样清冷么？此刻，你是否也在对月自怜？如果是，你就应该微笑。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倩影，你的目光已穿透高天流云射过长空雾障再一次注视我。一支忧伤的牧歌如夜雨在生命里漫流，漫流成心中刻骨铭心的海，一任疲惫的思念在海的旋涡中一往情深的郁郁沉沦。
二
“先生，你请出来。在神殿上走动走动，舒散一下筋骨罢。”郑詹尹在右侧门垂手立着。
“你，也配叫我先生么？”我望着窗棂上那条铁链说。
“呵呵，三闾大夫，请你不要这么说我。也是奉命办事--刚才，上官大人靳尚来过”
“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佞臣！”我激愤了，脚镣手链抖得镗镗锵锵地响。
郑詹尹上前一步，说:“靳大人说，你被困在这里已引起关东诸国非难，大王已打算放你了。”
我起身，睥睨，说:“是么？”
“是的。”
轰！隆隆！
晴空里响了个闷雷。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狂风席卷而来。
郑詹尹吓呆了，瑟索着。他顿了顿，说:“这里边闷得很。”说着就过来解了栓着的铁链“正殿的壁画，是你平常所喜欢的。我不奉陪了。”
三
中室正中为一龙船，湘君坐船中吹笙，湘夫人立船尾摇橹。虽是壁画，却栩栩如生。我凝视许久，耳边又回荡着杜若子的歌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夕阳的影像从叶层的微隙里筛漏下来，若子踏着满地圆圆的日影欣然起舞，温和柔雅得如林间清风空谷流云。
我倚在树旁注视着她，满眼含笑。她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在秋叶纷飞的季节里摇曳。舞随曲终，日影西斜，密林高丛染上了一层悦目醉人的橙黄。
“若子，你和夕阳一样美。”
“哼，夕阳有我美么？亏你还是个诗人。”若子半嗔半笑的憨态，自然天成。
我笑了，抚了抚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傻丫头，那我就送你一首诗罢。”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樊兮频中，与佳期兮夕张。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褋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四
“三闾大夫，你又在念诗么？你的声音比风还有威势。这雷电交加的深夜，实在可怕。夜深了，你还是去睡罢。”郑詹尹左手提灯，右手执爵。
“怎么睡得着呢？不要管我，你去睡罢。”
“好。我听你好像朗诵了一首长诗啦。怕你口渴，就备了一杯甜酒来。只是没有下酒菜，请你润润喉。”郑詹尹畏缩着，几缕白发飘在额前。
我心头一热，说:“那，多谢了。请放在那神案上，我手足不便，对不住。”
“这话应该是我说，是我对你不住！”
“太卜，此话怎讲？”
郑詹尹放下酒爵，说:“你忘了么？郑袖是我的女儿。她母亲死得早，我又是干这占筮卜卦的，没把她调教好。后来进了宫，就和我断了关系。仗着在大王面前得宠，愈发不成体统，把你和王后陷害了。”说完似乎在擦泪。
“太卜，对于南后，我倒并不怨恨。她平常很喜欢我的诗，在大王面前还夸耀过我。我恨的只是张仪，这个卑鄙小人！”
郑詹尹干笑一声:“真的？那，甚好。我看你一定渴了，让我捧给你喝罢。可恨，这镣铐的钥匙被他们带走了。”
我摆摆手，说:“谢了。只是我现在并不渴，况且，我本不喜欢喝酒。”
郑詹尹回头望望门外:“风似乎停了，你还是进里屋去休息罢。”
“我还不想睡，你请自便。”
“把酒喝一点，如何？”
“我渴了一定领情的，谢了，太卜。”
“那好，我还想去躺一会儿。”
五
大风渐息，雷电亦止。
愁云惨雾都被夜来的风扫净了。净郎郎的月，悠悠淡淡地悬在明蓝的天空。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的思绪像鸟儿一样，乘着这飘飘渺渺的月光飞去了，飞过迷茫的烟水，飞进如诗如画的夜色里。一个又一个黄昏在我孤独的守望中走近又走远，你没有来，你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相约的地方。日子在漫无涯际的固执地等待中悄悄流逝着，想象着你会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突然站在我面前，说:“正则，你知道么？你是天底下最蠢的人！”然后，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扭头便跑。
心甘情愿等你在四季的风里，一直以为你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谁知，这玩笑一开就是六年。
六
那一年，我承袭了父亲的爵位。被怀王任命为左徒，担当起改革内政，振兴楚国的重任。自此，我有了血气方刚的魂魄，有了励精图治的雄心。
直到有一天，怀王召我入内殿。
“先生请上座！”怀王盘腿坐在几案边“来人！上酒。”
“谢陛下！为臣实在不胜酒力。”
“呃，先生不必推脱。今日乃是拜师之酒--来人，差人把王后和公子请来。”
俄顷，帘外一阵喧闹。我寻声望去，一顽童蹦蹦跳跳闯入，后面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我起身欲行礼，怀王道:“先生不必拘谨，无须多礼。”我谢过大王就座，只听王后从旁说:“子兰，快给父王请安。”
啊？！天神！这声音这曾回荡在我心海深处的涟漪！这曾闪烁在我生命旋律中的音符！杜若子？不不。不会的。我强压住激动，抬头一瞥，却和她面面相觑。是的是她，她，杜，杜若子我苦苦守侯了六个春秋的恋人！现在，居然以王后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是该欢喜还是痛心？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我看到更多的是苦痛，我感到更多的是悲哀。痛苦是在这一瞬间就悄然来临的。我常哀民生之多艰，却有何人来哀我呢？
很显然，她也认出了我。她那讶异的双眼在同我对视后匆匆收回目光低下头去。我心里反而有了一种得胜似的坦然。怎么？你怕我了么，杜若子？你何以不敢正视我的双眼？你好狠心，让我为了一个许虚无的承诺苦守了六年。软语温存全然没有钟鸣鼎食来得实在，是么？我尊贵的王后。
“先生，先生！”怀王说“先生神色不定，精神恍惚，莫不是操劳过甚？”
“哦！”我回过神来“陛下，恕臣失礼。昨夜与弟子宋玉一同商讨改革策要至凌晨。”
“先生忧国忧民，寡人怎会怪罪？只是，子兰已虚满六岁，顽劣成性。寡人想请先生收为弟子，代为管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起身磕拜:“臣领旨！”
七
我默默回了橘园。
被风吹卷着的落叶在空漠的地上打着旋儿，轻轻低诉着离开枝头。黄昏里闪动的光华与幽香都随它旋转飘落。忽地，心一阵绞痛，泪水夺眶而出。我叹息一声，吟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左徒大人，王后懿旨，宣您入宫。”一卫士来报。
“知道了，你先回罢。”
入后宫，进内室，王后摒退左右。我鞠躬道:“臣屈平叩见王后。”
“正则，我，”她似乎在哽咽“你别怪我，我身不由己呐。”
“王后，不知您所说何事。臣诚惶诚恐，实不知晓。”
她用噙泪的双眼看着我:“正则，我知道你狠我，但你听我说完！六年前，家族蒙难。父兄遭奸人陷害，无计可施之下，决定把我献给怀王，以平王怒。入宫后，受大王宠信，立为王后。六年了，我没有一天高兴过，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正则！“说完已泣不成声，伏在案上。
我走近来扶住她颤抖的双肩：“若子，我不怪你的，怪只怪时运无常，怪只怪命运弄人。你，不要再哭了罢。”
她停了哭，看着我，淡淡笑了。
这时，风钻罗帏，露润疏棂，月透纱窗，缥缈中见梨花淡妆，依稀里闻兰麝余香。我仿佛置身幻境，只觉半帘幽梦半微茫。
八
秋去秋来，我胸怀美政，心忧天下，在修明法度匡扶灵修中张扬着自己。我知道，远方没有风景，只有伤感一直在孤独地醒着。心像一处疼痛的伤口，稍一触碰便回流血。
从此，不敢走进往事。
然而，很快的，我便遭到了反对派的排斥和诬陷。若子为了保全我也受到南后的设计，身陷污沼。怀王一怒之下，把她打入冷宫，把我关进了这东皇太一庙。这一关，就是三年。
三年中，我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穷困此时，溘死流亡也掩不了我眷恋楚国，系心若子的情愫。
我拿起神案上的酒爵送至唇边又搁置一旁:“这酒的气味，我终究是不喜欢的。唉！苟余情其信侉以练要兮，长勘颔亦何伤！”
殿外人影晃动，我顿吃一惊，喝道:“谁？”
九
“啊，正则，正则在这儿！我是若子！”杜若子身着卫士服踉跄奔上殿来，跪倒在我面前，抱住我双膝，仰头望着我，似笑非笑。
我不禁潸然泪下，抚摩着若子的脸:“若子，你怎么来的？你怎么脸上有伤？你怎么这副装束？”
若子喘息剧烈:“正则，我真高兴！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只想抱着你就这样死去！”
我俯下身去:“若子，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总算逃出来了。子兰呢？”
“他他跟着宋玉没事。”若子仍在喘息着。
沉默了一忽后，我说:“若子，你口渴罢？”她点点头。
我将案上的酒爵取下:“这儿有杯甜酒，你喝了它润润喉。”
若子一饮而尽，面色平和。她紧抱住我的双膝，我放回酒爵抱着她的头。
俄而，若子全身抽搐，脸色苍白。我屈膝俯身，把她搂在怀里:“若子，你怎么啦？”
若子凝目摇头:“正则，那，那酒有毒。我，真高兴，能替你去死。我把我这微弱的生命，换的了你宝贵的存在，啊，正则。”
我紧紧抱住她痉挛的身体:“若子！你不能死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若子”
杜若子气若游丝:“正则，正则，你好”她垂下了双手，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我再也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落日生辉，平湖秋色。
夜风徐来，殿上的灯光在飘摇中熄灭，只剩下惨淡的月光渗进来。杜若子的身体在我怀中渐渐冷去。
十
“三闾大夫，请您告诉我，那酒是谁给你的？”一卫士奔上殿来。
我回顾，道:“你是谁？”
卫士道:“您不必多疑，小人是王后的心腹随从。那酒”
“是这里的太卜，郑詹尹。”
卫士愤然提刀:“哼！就是南后的父亲么？您在这儿等我。”说罢急骤地从右侧房闯入。
少顷，卫士复出，抱拳道:“三闾大夫，我把那罪人给杀了！还搜出了一道密旨--太卜执事:比奉南后懿旨，于今夜将屈原毒死，放火焚庙，以灭其迹。上官大夫靳尚叩首。哼，我照南后的意思，在她父亲的床上放了一把火。这里的一切就要消失了。”
我站起来，眼中跳跃着红红的火苗:“很好。--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若子，你是楚国真正的国殇--来！我们为她举行一个庄严的火葬。”
卫士挥剑砍断我身上的铁链:“先生，您受苦了--你替王后换掉这身衣服罢。”我解开杜若子的衣服，看见胸前戴着的花环，我编的花环。物是人非。
卫士从旁说:“这是先生编的，南后打算明天处死王后，让我看守。宋玉和公子来告诉她先生今夜有难，王后就央我来救你。我让她换了衣服，从宫里逃了出来。换装时，她还不肯丢掉花环呢。”
我戴上花环，俯下身深深吻着我的爱人，再一次让泪水泛溢。
“先生，节哀吧。我们来向亡灵致祭。”我退后一步，垂拱而立，眼看着这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正在火光中化为清风化为流云化为我心中的泪痕。
颂曰: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象兮。
-----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