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小说网 www.800xs.so，最快更新赤土黄梅文集 ！
推开院门，拗佬爹首先嗅到的就是那阵勾人魂魄的糯米酒香。满院的芳酽，直薰得拗佬爹脚下下的步子有些儿摇晃。
院门进去，是一条水泥抹面的小径，小径直通一楼一底的瓦舍，瓦舍两边，一边是压水井，和水泥抹面的井台，井台圆圆的，像碾盘那么大。另一边有几畦菜地，靠菜地的一边有一棵梧桐树，树下有一水泥石桌石凳。
儿子三水就坐在那儿饮酒。
旁边放着三羊，三羊里放的是黄梅戏五女拜寿。一边吃着饭一边听戏，这是儿子的爱好。
三水是侧身坐在桌前的，冲着进门来的方向他看见儿子，儿子好像没有看见他。
三水正吃得津津有味，连他推院门哐当一响也没有引起三水的注意。他往前走，快要走到跟前，三水也没有拉转头看究竟是谁推门进来。
酒精的辛辣令他脖子都通红了，正是饮到酣处，嘴唇叭唧的响声如鼓一样震荡，一听到这阵叭唧声，拗佬爹的心头直扑腾，眼里就长出了一双手。这双手里面又长出了一双眼，正盯住满桌的菜肴发怔。上午，拗佬爹去集上听古书，鼓书先生讲封神榜，正说到杨任
商纣王挖了他的双眼，眼窝里长出一双手，从那双手上又长出眼睛。那双眼睛让他能看得很远。
听鼓书听上瘾，回来得晚了点，便像做错了事，肚子饿了，见儿子吃着，他的双眼放绿火，牙龈发酸，胃液往上翻，可是儿子没叫他，他不愿往桌前去。他在儿子的身后愣怔一会，心里吹过一阵凉风，飕飕的，最后他默默地从儿子的身后走过去，到后院搂捆稻草出来
便席地坐在井台边。他背对着儿子打起捆稻的草腰来。
昨日，拗佬爹刚把自家的稻田薅过三脚草，眼看稻秧分蘖、扬花，闲几天就会忙起来。
农业活儿就是这样，忙完春种忙夏收，割完麦子种棉花，稻田旱地，外头屋里，天天做，也没有空闲。要想出门寻乐子，就只有自己偷闲。
拗佬爹这一年虚龄七十，身体却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气不喘说话中门足，他清早起来，就要牵牛出去放，回来还要打一篮猪草。人说家有老是个宝，这话针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有错。
拗佬爹不愿闲着，闲得没事做，他反到觉得烦。他识字不多，如今的新生活他半点都享受不来。家里的大彩电他不会开也不会关，家庭影院这些东西他连碰也不敢碰。一年中唯一的爱好，就是偶尔去集上文化馆喝茶，听一听鼓书。
他的儿子三水是个运输专业户，开着一辆东风，在外跑运输，家里的田地就都是拗佬爹做。这年月，外面有找钱的，屋里有种田的，这日子就蒸蒸日上。他们家是村里最先盖起一楼一底楼房的。楼房面墙装贴着白色磁砖，琉璃瓦飞檐斗拱，里面车库、猪舍鸡舍，是人畜杂混的一座大院子。三水挣钱多，家里现代化电器样样都有。村里人说他们过上共产主义生活了。拗佬爹笑着说，我还是做田吃饭吃饭做田。家里的这些变化对于他来说，好像关系不大，他讪讪地说，变与不变，自己都是拴在田间地头的“老畜口”
三水在外挣大钱，对家的农活是横草不粘竖草不拈。回到家里，吃着喝着却心安理得。三水喜欢听戏，一边摇头晃脑地喝着酒，一边翘起二郎腿听戏。他人字泡沫拖鞋吊在脚指头尖上，一晃一晃地打着拍子，悠然自得的样子。那拖鞋就像茶馆说书先生的牙板子，一下一下打得很有节奏。
其实拗佬爹也喜欢听戏，别的戏他听不懂，黄梅戏是自家的戏他还是听的懂，家里的三羊，dvd都有，都在儿媳的房间里，那三羊只有三水回来，才往外拿。三水放戏听，他就找手头活轻轻地走近，边做边听。他知道那东西不但可以放戏，还可以放鼓书，要是一边放鼓书，一边做手头活也不误事。只是家里谁都不告诉他开关的决窍，儿媳说是怕他放不来把电器整坏了。整坏了电器就是几百块，拗佬爹在鼓书场听鼓书一天只花一块钱，听得肚子饿了，别的人去吃炒面，至不及的也买块面包垫一垫肚子，他连这点小钱都舍不得花，怎敢动家里这样昂贵的电器。
这时，鼓书场的鼓书先生的牙板还拗佬爹的耳边响着，他想起了鼓书先生今天的开场白，是个小段子称爹。说的是一个老汉家有两个不孝敬的儿子，都不愿养爹。大的家住一个月，就轮到二的家里住，为月大月小，多一天少一天经常争吵打架。后来，两人想了个办法，用秤称。这月月头用秤称多少，下月月头来接的又用称秤，蚀了秤的，掉一两多养三天。于是大儿子，二儿子都在交接的那一天早晨，就不让老爹拉屎拉尿，还拼命地给老爹喝粥喝汤结果，称的时候，绳索断了摔了爹，惹得兄弟大打出手，争吵不休。那时他庆幸自己只有三水这么一个儿子。不怕初一、十五有个谁亲谁疏。
拗佬爹就只有三水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惯着，到大了，家里吃的喝的先由着他，爹在跟前不在跟前他从不放在眼里。三水在家喝酒，餐餐都喝。拗佬爹不是不爱酒，只是他忍住不喝，喝一盅酒得半斤粮食，做庄稼的一生流多少汗换多少粮食心里头有数。冲着粮食，他总忍着不喝。
儿子喝酒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发闷，这时他就找些手头活做，待儿子喝罢了，哼一声，叫他，他才上桌，儿子兴许高兴，就斟一杯酒放在他的面前，让他陪饮一杯。可是今天，他把一捆稻草打成了草腰，还不见他吭一声。他一个人吧唧吧唧正嚼得有滋有味。
也许是受了那鼓书段子的启发，他的心里渐渐地生起气来，原来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子不孝敬的他心里嘀咕，但还是耐着性子等，他不相信三水是那种没心没肝的人。一直等到三水酒足饭饱，关了三羊，立起身来去自己的卧室睡午觉去了。他望了望那剩在桌子上的盘碟，心里发凉，儿媳妇这时，从灶间端出两碗饭来，往他经常坐的那一方放上一碗，摆好一双筷子。儿媳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这下让他满肚子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说：“就是我死了，‘叫七’你也得叫一声！”他站起身来，使劲将面前的稻草腰往前一踢，呻吟一声就朝院墙外走。
他在村巷里面闷头闷脑地走。
村巷两边的房屋又低又矮，小小村庄，二、三十户人家，人少地方浅，撞着左邻右舍都是客客气气的。
人迎着问他：“拗佬爹吃了吧？”
“吃了。”他开始心里正堵着口气，声音很高。
往前走，迎着的人还是上前问他：“吃了吧？”
“吃了。”他只能这样回答，儿子在村里脸面足，有楼有车，头号的富户，挺打眼的。总得为他顾好面子，这时不想笑也得将满脸绷紧的肌肉松一松，其实那一松他的脸孔更难看。
走到村外坝头上，他便坐在渠沟坝上生闷气。这时，他看见他家那头卸轭的母牛在不远处的溪坝上吃草，头春生下的小牛犊钻在它的肚皮下在拱奶。母牛一边啃着草，一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
这时，他受到感动。人这一辈子苦呀累的，为的是儿孙，牛也是。你看这母牛，刚卸下轭，就得自己找草吃，吃满了才有奶水喂小牛，老年人遇事敏感，爱生气，主要是心里憋着事儿，没有地方去说，往往只要情景一触，事儿消除，气也就消了。这时他会往美好地方想。
气消了他又跟没事儿似的往家里走。谁知才走到院墙跟，就听儿子跟儿媳在拌嘴。
三水说，他因么事生气了呢？
我哪里晓得儿媳气咻咻地说。饭是我端上桌的，碗筷摆在手边，还能怎么？
你应该叫他一声的。
他又不是今天才来到这个家的，儿媳说，顿顿饭摆在手边，还要叫哇？
他听清了儿子和媳妇的争吵是为了自己，便觉得儿子是自己的，只是隔着儿媳那一层肚肠，不是自己生的就不一样。跟谁计较也不跟儿媳妇计较。
他想自己今天错就错在听了说鼓书先生那个称爹的段子，儿媳虽然不怎么尊重老人，那是由于他们年轻。想想这事他也算了。这以后有好几天，他没上街去听鼓书，他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种瓜点豆，心里头也惦记着鼓书先生讲的封神榜，他还是忍着自己不去，免得又让家里不和。
说话间，就到了他生日的这一天。这一天，他穿上了一套新衣服要去赶集，三水和他媳妇也穿了一套新衣服，他心里突然高兴，心想三水今日不出车，一定是要陪他过生日。都七十岁生日了，全家还不得高兴高兴地聚一聚。这年头忙挣钱忙的没日没夜，总挣脱钱也没有个出头，正巧逢着他的七十岁，是应该歇一歇。
他的乐子又是去赶集听鼓书。
这天，正巧镇里的敬老院开张，剪彩，鼓书就被敬老院的包了场。他问人：包场，准不准外人听？人告诉他，是老年人都可以去听。
他也随在人家后面凑进了书场，这一天听书不用花钱，天底下难逢的好事。鼓书先生开场白，一段书帽讲的是恭贺敬老院开张大吉，满屋子的都是老人，书场正当中坐着几个大爷太婆，胸前都戴着大红花。红花大得遮胸盖脸，煞是惹眼。还不时地有年轻漂亮的姐儿给他（她）面前的茶杯续开水。
直看得他的眼睛里放出绿光来。
这样的大红花只有村里劳模表彰会是劳模的才配戴。他的儿子三水，开车跑运输，是村里的最大专业户，争取了几年，想戴村里的劳模大红花，村民愣是不选举他。人说：他那个专业户都是“专”他爹的，家里的责任田都是他爹做，等他爹过了生再看他拿什么“专”！
去年捐助做大队部，他捐了五百块，本想投个好表现，今年全体村民投票，公示还是没他的份，气得回到家喝了一瓶稻花香，在家里没头没脑地哭拗佬爹心里头还直为三水不平。最后还是劝三水：咱不戴那大红花也是种田吃饭，他戴了也是种田吃饭！你爹我种田种一辈子了，这七里八乡，我是最好的庄稼把式从来没想要人给我戴大红花。
今天，他看着坐在书场正中间那几个胸前戴红花的老人，轻声地问旁边的人：他们是劳模呀？
旁边的人听了都笑起来，说他少见多怪。有人告诉他那是进到敬老院的第一批老人。被人嘲笑，他脸上红了，心里说，可不是自己出门少，见识少，要不怎么一句话就惹人发笑。望着那几位戴大红花的老人，他心里羡慕，原来上敬老院还有这么光荣！
回家的路上，他就一直想：要是自己也上敬老院，今天不也戴一朵大红花？那多美呀。自己这一生都七老八十了，还没有谁给自己戴过大红花。
想到自己种了一辈子田，解放前给人放牛，解放后在生产队种田，承包责任制在家里种田，从来就没想过要戴大红花。今天，居然把他心思撩拨了起来。想想三水春上没戴上大红花，哭得鼻子眼泪一把流，不是没他的道理。
回到家里，家里院门上挂了锁。儿子和儿媳都不在家。三水的东风车在车库里头，他记得三水没有出车，向邻居一打听，说是，三水和他媳妇在他出门不一小会儿，两人也骑摩托车出了门。还让邻居传话，等爹回来，灶间饭篓子里有剩饭，自己弄着吃。
听到这里，拗佬爹愣在那里。原来还指望着全家人今天给他张罗做寿，没想到听完鼓书。蛮好的心情从集上赶回来，家里等着他的是一碗剩饭
拗佬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
三水听说爹中风了，匆匆忙忙赶回来。他今天去镇上王交管那里送贺礼去了。王交管家里的独生儿子满十周岁，昨日夜里有同行给的信，自己一个开车的，天天都跟交管打交道，说不定什么时候求上人家，这不正是攀高枝的时机，不能错过。三水今日一早携上媳妇儿，打了一千块钱红包就去王交管家喝“寿”酒去了。
正往回赶，村里赶来送信的人在半道上截住说，拗佬爹听鼓书回来中风倒在自己家院子里。
听说听鼓书中风，三水媳妇怨怨叨叨，叫他不要去听鼓书，他硬是要去，这下听出鬼来，中风了，不死不活，谁来招呼他？
三水这时心意已乱，啐他媳妇说，闭上你的臭嘴，这话回去说好吗！
回到家，三水见爹虽说中了风，人的神智还清楚，躺在床上见他回来还转过头来艾怨地看他一眼。村卫生所的人正给拗佬爹上药打针。
拗佬爹睁开眼睛对三水说，三水，爹要是不行了，你就把爹送敬老院
三水以为他是在说胡话，对他说，敬老院？那不是你呆的地方。
三水媳妇听后在一旁插嘴说：那是无儿无女和五保户老人呆的地方
拗佬爹不吱声。
拗佬爹突然说：我要是死了，你们给我戴一朵大红花像敬老院那么大个的！
2006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