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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淡淡道:“是病了,不过是小病。”
前几日张廷玉请太医去的时候,胤禛就知道了,不过也懒得管,他只道:“如今军机处已然定下来,眼看着西北战事将平,就在这一两日,朝中大臣们反而反对起来……朕看这些人也是活腻了。”
“军机处事关重大,他们当然要拦皇上。这些人的担心,皇上心里有数,臣不敢多言。”
张廷玉乃是军机处的策划者。
前面有奏折制度,后面有军机处,他这头脑不一般。
胤禛进了书馆,便朝着里面走去,书馆里面藏书无数,进去便闻见浓厚的墨香。
不管外头的大臣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军机处如今已经有三个大学士,更有皇帝其余的心腹重臣。
军机处设了一个领班大臣,作为一手策划之人,张廷玉自然最熟悉军机处的运作,顺理成章地成了军机处领班大臣。
从此以后,六部、内阁之外,又多出一个军机处,值班房就设在正大光明殿后面不远处,以备随时处理事情。
胤禛对军机处很满意,权柄操于上,他说一不二,大臣们尽皆听令于他,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
屋内摆着棋盘,胤禛见了,左右今日政务不忙,也起了兴,“张大人来与朕手谈一局吧。”
张廷玉看那棋盘一眼,看胤禛已然坐下,只一拉唇角,含笑道:“那还望万岁爷手下留情了。”
胤禛棋力也是绝佳,一个能忍的人,心机很重的人,下围棋必定也不差。
以棋观人,也很准。
有人喜欢凭借着缜密的思维下快棋,有人深思熟虑,每一步棋都要想上小半个时辰,胤禛应该兼具这二者,下棋的手法很是毒辣。
张廷玉一子一子地落下,胤禛也不说话,前面看着他完全是败势,棋子散乱得不得了,可下着下着,就发现了端倪。
胤禛闲庭信步一样,落下一子又一子,似乎根本不用经过思虑,越到后面,就越是顺畅。
“……皇上的棋路……”
张廷玉渐渐拧了眉。
胤禛知道张廷玉的棋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点上,眼看着白子在天元附近纠结成一股,而黑子却在四个星上呈合围之势,下棋到这里,已然有些凶险了。
可是让张廷踌躇的,似乎并非这棋局,而是胤禛所用的手法。
胤禛很少跟人下棋,因为下棋是一件很暴露本性的事情。
一步步的机心成算,都在棋局之中体现出来。
以棋观人,并非空话。
他看张廷玉似乎有几分举棋不定,便无声端了茶起来,还是那正襟危坐的模样,略饮了一口茶,才道:“说起来,朕倒是想起来,当年你兴许与你大哥对弈过,现在才这样举棋不定。”
此言非虚。
因为,胤禛用的竟然也是张廷瓒曾经用过很多次的“围杀”棋路。
所谓的“围杀”,变化多端,乃是一种行棋风格,围棋围棋,要紧便是在一个“围”字上,可“围”的方法有很多,而“围杀围杀”,要紧却在一个“杀”字上。
张廷玉与张廷瓒对弈过无数次,他曾经对顾怀袖说,他从来不曾赢过张廷瓒。
若胤禛用的乃是张廷瓒这棋路,那么现在的张廷玉似乎必输无疑。
而在这样的围杀之中,张廷玉的棋子就像是一群败军,不敢言勇。
越下,这一盘棋,越是要到死局。
垂下眼,张廷玉眼底的戾气,终于缓缓地浮了上来。
他手指上,有一颗白子,玉质极佳,触手温凉,在冬日里竟然也不冰冷。
过了有一会儿,张廷玉才状似无意地落下一子。
他同时道:“家兄的棋乃是一绝,不曾想皇上竟然也是同样的棋路,倒是一下让微臣想起了当年……”
放下茶盏,胤禛也想起了张廷瓒,不过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的慨叹,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棋盘上,如今已经厮杀到了中盘,这个时候他胤禛才渐渐皱了眉。
张廷玉此人,看着是个温文尔雅翩翩君子,可行棋之险,简直出乎人的意料。
即便是胤禛,现在看着这棋盘,也觉得心中一凛。
他拇指上的扳指扣了扣茶杯边沿,便停了下来,摸了一枚棋子,放到了预定的地方。
“卣臣是可惜了……”
张廷瓒与胤禛,乃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当年张英乃是皇子的老师,张廷瓒、太子胤礽、四皇子胤禛,自然就浑到了一起。可没想到,最后只剩下胤禛一个,孤家寡人。
“大哥在世之时,微臣曾无数次与微臣下这样的棋,他用的棋路也跟万岁爷您一样。”
张廷玉微微一笑,却始终美誉哦抬头。
因为他眼底已经冰封的一片,而这个时候,却还不该他暴露。
“在他出事之前一日,我与大哥曾在翰林院值班房内下棋,下到收官之时,依旧是微臣投子认输……那个时候,微臣不过无名小辈,只想知道大哥到底站在谁那边,结果您猜大哥怎么说?”
“大哥说,押错宝。”
胤禛豁然抬头,眯眼看向张廷玉,手中的棋子却带着杀气落下:“他选择了太子,自然不是明智之举,却是令人叹惋了。”
事到如今,张廷玉差点笑出声来。
他也落下一子,像是根本没有思考过一样,只是下。
可若仔细一看,这一子落下的位置,刚好靠住了胤禛方才下去的那一枚黑子,像是要紧紧将之制住一样。
张廷玉的棋路,一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这样的变化,胤禛如何看不明白?
张廷玉道:“微臣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可如今,微臣见了万岁爷的棋,却禁不住要问一句:知己者可知士之为知己者死?”
“……”
胤禛不曾说话,抬眼看着张廷玉,沉然的怒气已然在他眼底逐渐汇聚,像是紧绷的弓弦,一触即发!
然而张廷玉此刻已然无所畏惧!
“千不该,万不该,万岁爷万不该派了臣——去赐死年羹尧!”
他声音,陡然这么一高,笑容出来的时候却是针锋相对,肃杀无匹!
目光在棋盘上空交汇,仿佛电光火石,刹那之间杀机毕露!
胤禛素性阴狠,闻言竟然笑了一声,冷笑,蔑笑,天下苍生尽在他掌握之中,何人还敢越过了他去?
“朕,乃九五之尊!帝王之道,人皆草莽而已。年羹尧贼心不死,当掘坟戮尸!”
“年羹尧此人死不足惜,可他为皇上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来嚣张跋扈,焉知没有陛下的捧杀?”
早年年羹尧还是个很知道进退的人,连顾怀袖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可后来就渐渐变化了,人很容易被一些东西给迷了眼,年羹尧便是被荣华富贵和赫赫功勋迷了眼,真以为皇帝会跟他兄弟相称,情同手足!
到头来,不过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千万荣华富贵功臣梦,都化为了青山下一抔泥土。
张廷玉终于抬了眼,直视着胤禛,不曾含有半分的忌惮,那眼神也完全不是一个臣子的眼神。
“万岁爷敢做,缘何不敢认?年大人将死之人,给微臣讲了个故事,微臣讲给您听如何?”
那是一个很短的故事,也是张廷玉知道一半,而胤禛完全知道的一个故事。
康熙四十二年,对整个张家来说,都太暗,太暗了。
胤禛听着张廷玉说话,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微臣一直在想,我大哥聪明绝世,却偏偏一时糊涂。他看准了您,也看错了您。盗走索额图密信之时,您之前安插去太子身边的林佳氏,为了保全自己,不使太子倒台,终于揭发了我大哥取信之事。只是她也为了保全自己,不使自己被您猜忌或是灭口,没有告诉太子我大哥是您的人。”
“您是何等的心机谋划?”
“原本一个好好的计划,天衣无缝,因为林佳氏对您的不信任,转眼之间功亏一篑。而您,在得到了消息之后,几乎立刻判断出林佳氏不敢供出您来,顶多是知道了我大哥有鬼。而我大哥出了宫门之后,还不曾知道,太子的人已经追了出来。”
“他星夜奔驰出长安街,眼见着到您的府邸了,后面还有追兵,一支毒箭便在这时候取了他的性命,并且拿走了他盗走的密信……”
“这群人不管是服饰还是腰上的腰牌,都是索额图与太子的人……只是这时候,他已经到了您府邸外头,就隔着一道墙,一道门!我大哥指不定满心以为门会开,至少会有个人来救他,可后面追上来的一匹快马,只是夺走了他身上一封沾血的信!”
“万岁爷乃是天子,算无遗策,不如猜猜,这射出毒箭的是谁,拿走信的又是谁?”
说到这里,张廷玉竟然低笑出声,满含着嘲讽地看胤禛。
胤禛“啪”地一声落下一子:“你胆子很大。”
“大不过当年万岁爷!”
张廷玉想起当初年羹尧嘲讽的眼神,想起那一个晚上,他大哥濒死时的眼神……
岂不是押错宝?
当时的太子与胤禛乃是一党,四皇子辅佐太子,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形影不离。
他派出人去射杀张廷瓒,在太子看来就是他的人射杀了张廷瓒,这当中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那个时候太子根本不怀疑胤禛,也许还因为胤禛对张廷瓒下手而更加信任他!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太子在张廷瓒灵前是知情的表现。
——殊不知,愚蠢的太子,早已经被胤禛推出去当了替罪羊。
不仅张家仇恨上了太子,甚至最后的书信也落到了胤禛的手上,而后成为扳倒索额图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其高明又何其冒险的手段?
不愧是帝王之才,不愧如今能坐上龙椅,不愧能成为大清万里山河的主人!
这样毒辣的心机,他张廷玉,自愧弗如而已!
“只是不知,万岁爷午夜梦回之时,可曾有想到过手下人的赤胆忠心为您抛下的头颅、洒出的热血?家兄视万岁爷为明主,万岁爷口蜜腹剑,不念半分情义,微臣可怜大哥。”
眼含着讥诮,张廷玉手里捏着的已经是最后一枚棋子了。
他向来有经世之才,更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所以一直以来,但凡遇到人使出围杀之局这样不死不休的招数,张廷玉从来都是下到最后一子,便投子认输。
也只有顾怀袖,曾对他围杀一局感到过怀疑,而从那以后,张廷玉就很少下了。
胤禛勃然大怒,只将手边的棋盒一摔:“张大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张廷玉捻着那一枚棋子,轻轻放在了自己右手边棋盘的边角上,白子青玉棋盘,煞是好看。
他起身,站到一旁去,看着胤禛:“微臣忠心耿耿,对皇上绝无二心。”
“张廷玉!”
胤禛怒极攻心,却感觉心口猛地一阵抽痛,只那一刹,便像是触发了什么,身子往前一倾,便呕了半口血出来,落在棋盘上,触目惊心!
目光落到茶盏上,胤禛脑海之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末了竟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故技重施,朕这是天理报应了不成?何人给了你胆量,竟然敢毒害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