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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林曾是历来文人墨客称赞的秀色佳景,自归于东隐后,便形成了天然瘴气。如今——又成了收割人命的死神。
犬戎腥四海,回首一茫茫。血战乾坤赤,大雪满弓刀。
操北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啊——!”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利刃之声自耳旁响起。刀剑交结,惨叫声四起,暴雨般的镞矢飞掠而去,贯穿敌人的甲胄。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士兵的头颅轻飘飘地打在雪地之上,翻滚起血腥之气。
风卷残云,不散的英魂似聚在天空的阴沉中疯狂怒吼。天空硝烟漫地,一道鲜血骤然喷洒在长离的面庞上,温热的血气带来唯一一丝严冬的柔色,他转眸看去,一道厚重的身影朝他倒来。
“将军,北暮往后便拜托你了……”
“不……老图!”
长离听到熟悉的嗓音,骤然目眦尽裂,那一流血漂橹、马革裹尸的画面刺激着他的神经,如今只觉浑身透骨奇寒。
一瞬长剑出鞘,他聚力骤然划过身后三人,血流涌动在雪白之上。
嘶——
马蹄声穿破厮杀,踏雪而来,棣布仰马一停,一只手握缰绳,一只手抬至空中,“将军,还请速速同我离去!”
长离看着地上的尸体,胸口锐痛。
“将军,你还在迟疑什么!图副将已战亡了,快些,后一队凤隐军来了!”
忍着中毒的眩晕感,长离眸色猩红,手握上去便直接翻身上马。绝骑冲破硝烟,踏着鲜血离开沂林。
……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玉城。
沂林一战,兵刃既接,雪虐风饕,血流浸染了茫茫白雪。铿锵声遍布五日不绝,东隐北暮兵士死伤大数。
东隐百姓皆被屏退到了玉城之后,他们不见赤血满天,白骨露野,只见得兵戈扰攘,人心惶惶。
东隐百姓是无人愿意大兴王事的,只是纷争唯有铸甲销戈。
此战葬送了双方上万兵力,死于毒障的占三一。
唯一存疑的便是,上奚族人入了沂林后便尽数消失,且沂林中不曾死过一个上奚族人,东隐的老药师同北暮的无欹大师皆双双失踪。
“将军,将士们日日枕戈寝甲,此次却因这毒障死伤无数!那无欹定是敌国派来的,如今事情败露便畏罪潜逃了!”
“东隐人虽也未曾落得好,可如今打得两败俱伤,得益的可是大齐!南境那边已被攻破一城了,我们此处却不得进半分。将军,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次我们半数将士折在沂林中,只是图副将的尸体……还未被带回。”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我老图一生无妻无子,于我而言,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人在意我的死。将军,要真有哪日我离开了。他日记得给我立个孤冢便可。
长离站在漠谷高处,狠视着沂林的方向,他双眸犹如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烧到人的心底。那冷漠得彻底的声音传出,直接下达了命令,“传令下去!休整一日,全军分流,铁骑在前……绕过沂林,直接攻破玉城!”
……
已至辜月,霜花欲槁,百里风雪。
北暮,临渊雅阁。
“无欹老先生看来很愉悦。”
沈槐奚如月皎皎的凤眸轻轻弯起,碧透的琥珀色模糊于蒸腾白雾中,他坐于老者对面,轻笑道:“不过,老先生能自如碾转东隐北暮之间,当真很厉害呢。”
“老朽若不碾转东隐北暮之间,你的族人可不能安然无恙。”
无欹墨色的斗篷上沾染了几丝白雪,溶于几丝白发间,也瞧不清谁是谁。他轻看了一眼少年含笑的眉眼,便慢条斯理地饮过一口茶,“自以为毒术无双的东隐人却要湮灭于毒障中,赔了夫人又折兵,想来,确是让人愉悦。”
“此事的确多谢老先生了。”沈槐奚微微挑眉,又道:“仅是杀戮带来的愉快吗?”
“因果有命,可老朽独享受给予变数之过程。”无欹理了理袖袍,悠悠道。
“这般吗?”沈槐奚眸色澄澈,没有丝毫怀疑,“真可惜呢……变数改变不了北暮的灭亡。”
“你的语气太不真诚了。”无欹从容笑道:“当然,你亦可换种想法,或许是老朽并不打算改变这个结局呢。”
沈槐奚抚过袖裾,道:“那看来我同老先生的确是有共同话题的。”
“倘若没有,如今你大概不能坐在这了。”无欹慢条斯理地自窗外接下了几片雪花,遗憾道:“这雪啊,一旦落于手心,便悄然消融。不够顽强的事物,实在淘汰的太快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北暮崇尚战争,老先生便以战施压;东隐风尚毒术,老先生便以毒攻毒。不知老先生对那西离祭祀又有何看法呢?”
无欹淡淡挑眉,轻描淡写道:“不用试探老朽,该知道的,时机到了,你自然知道。”
沈槐奚看着无欹的那双眸,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只是他不需要同类,遂起身道:“老先生很有意思呢,后会无期?”
无欹颔首,从容地站起身,转过身子望向楼下飞雪,缓缓道:“下下次,你会一语成谶的。”
“老先生看来还会占卜?”
无欹不置可否,只笑道:“你也很有意思。不过,行百里者半九十,祝你好运。”
*
十一月三日,上京终于落雪了。可惜迟到了,这上京也没了那最爱望雪之人。
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栈不肯消。
江晏栖坐在浮生亭中,指尖轻挑着琴弦,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首不染飘渺于风雪中,如雾似幻。
“君后,不好了,小殿下失踪了!”
铮——!
古琴的琴弦赫然断开,一抹鲜血绽开在江晏栖指尖,她转过身子,无波无澜地看着跑来的青玉,冷清净澈的柳叶眸中划过清寂。
“奴婢该死,君后恕罪!”看到江晏栖指尖的鲜血,青玉立刻埋首请罪。
江晏栖被琴弦割破的指尖擦过青衣,捻出了更多血液,她似毫无所觉,淡淡道:“无事,将你所知的皆告诉本宫。”
青玉看着这样的江晏栖,如今竟觉得一向温和的君后有如同君上一般的威严,压得她不敢大喘气,“回君后,今早落苏姐姐晨起去东阁时,小殿下便不见了。宫中四处找寻,都不见踪迹,只在北墙门找到了吐血昏倒的忆白侍领。”
江晏栖眉间划过几缕深沉的痛色,嗓音极力克制着波澜,“君上可曾知晓?”
“君上此时已离开上京了。”
江晏栖淡淡道:“你且先下去吧。”
青玉见此,连忙离开了此地。
江晏栖轻轻闭眸,一手握紧,北暮的长离将军,北暮的长公主——果然,有一次便有两次,那次浮城一事并不会无疾而终。
只是上次是她,如今换作了阿行。
她已猜到了,长离——她的兄长。
江晏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同她自小仰慕的哥哥站在对立面。
她脑中浮起那日入街所遇人之所言。
——你的母亲、兄长皆是北暮之人,如今北暮烽火漫天,你若不往,恐怕最后一面亦见不成了,你可愿往?没关系,不急回答。
阿行之事,毫无疑问是北暮之人干的。
但江晏栖不相信仅凭北暮之人便能有这般大本事,可以安然无恙的潜伏入上京,又能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中自如来去,还能轻而易举地掳走阿行,否则那北暮也不会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了。
只是说到这些条件,江晏栖脑海中竟不由自主浮现出了无欹的身影。
她见过无欹的毒术无双,轻而易举便能配置出让人察觉不了的剧毒;她还见过无欹的轻功举世,要自玄清楼顶楼下去,都不成问题。
但……不可能是师父。
深吸了一口气,江晏栖打消了这个想法,自袖中抽出那封来自“母亲”的信笺。
看着上面的“晏栖亲启”四字,江晏栖唇畔扯开了一抹带着淡淡嘲讽的笑意。她以为两相陌路已是最好,不曾想,她在她那儿倒还有些利用价值。
迎着寒风,她将它撕得粉碎——
埋于冬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