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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再次站在垭口回望故乡龙头湾,我听到了时间汩汩流过的声音以及季节与年岁彼此纠缠和啃噬的断裂声。
在经历了无数的轮回之后,20年前那轮温暖的春阳,又回到出发的山峁,依旧透过细细密密的树缝,少女一般腼腆地与我接吻。唯一不同的是,在愈发蓊郁的山野间,少年的心事渐远,过往的烟尘渐浓,往昔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脊背,任阳光照了,青山衬了,也很难再有青春的光泽,就如同20年前那些大大小小的愿望,在更行更远的路途中慢慢褪了颜色,最终变成淤积于心的颗颗顽石,且积且沉。
(一)
龙头湾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四川地图没有标注,三台地图同样没有标注。同样是丘陵深处的村子,与之比邻的“大碑垭”和“凉水井”却印在地图上——尽管细微,需要专业眼光才能分辨,但毕竟有一个细细的小圆点印在那里,大碑垭人和凉水井人也就多了一份自豪。
好在龙头湾从不嫉妒别人的名声,总是默默地听了,又淡淡地忘了,就如同他们对待自己——千百年间蛰伏于此,任四季风过,任寒暑易节,不张扬,不渲染,不计较,也不在乎,祖祖辈辈心甘情愿地淹没于重重叠叠的孤寂之中。
这一群人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而历史对于他们,也似乎毫无意义。
(二)
我还记得,20年前离开山村的那天清晨,整个村子醒得特别迟,我爬上垭口的时候,太阳已端坐在山峁,而萦绕在山野间的炊烟却还没有散去。蓦然回首,只见那一丝丝、一缕缕熟悉的轻烟,淡淡的,象一层薄纱轻轻飘拂在零星分布的农舍周围。与龙头湾人的性格相似,那些土瓦土墙的农舍到老态龙钟时也依然羞涩,藏在丛丛修林中间,只偶尔露出瓦檐一角,不肯素面朝天。唯有房前屋后那些青春勃发的桃花、樱花、梨花、核桃花开得大胆,大老远就发出灿烂的邀请。
这就是留在记忆中那个故乡的春天,它静谧、安详、羞怯、神秘而又灿烂,不管是离别时睁了眼看它,还是在其后渐行渐远的路途上闭了眼想它,都是这番模样。
山里人晚上睡得早,早晨醒得迟。我走出门的时候,左邻右舍黑咕隆咚的土屋静悄悄的,叔伯婶姨们大都还在迷迷糊糊的春梦里缠绵,为我送行的只有母亲和小五子。
小五子与我同宗,还高我一辈,论辈分我得叫他小叔。但小五子的确太小,个子矮小,胆儿也特小,所以,在学校里我从来不叫他叔,怕丢人。小五子却不这样想,他在任何时候都没忘记作长辈的责任,老爱帮我打抱不平,偏偏我又喜欢惹是生非,打三个欺五个是常有的事情,以至于这许多年来,小五子没少替我挨拳头。每次看他挨别人的老拳,我都会为他难过好久,小五子却从不在乎。为此,我很感动,有一次,我竟对他说:“我要是个女的,长大了就嫁给你。”小五子揉着额头上的青淤,裂着嘴笑,不吱声。
那时候,乡初中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到初三下学期就开始分流,学校自己出题考一场试,成绩好的就继续念,等着7月份考高中,成绩差的就分流到农校去学技术,或者干脆就回家种地,7月份再回学校去领初中毕业证。我和小五子原本都被学校留了下来,后来我要到城里初中去插班,小五子家里人也把他叫回了家,他父亲说,即便将来考上了也没钱供他到城里念书,还不如早点回去。
在龙头湾,考上没考上都不丢人,反正要在这块地里刨食,多读几年和少读几年也没有多大区别。但小五子不这样想,他喜欢读书,连老师都说我们那一群人当中就小五子还象读书的料。只可惜,小五子的父母早早地为他准备了柏木扁担,眼巴巴地等着他去接过那二亩山坡地。而我的父母却以我个头还小为由,执意要将我送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县城学校去,也不图学业有成,就盼着长点个儿,将来好对付龙头湾的坡坡坎坎。就这样,在龙头湾千年不变的青光里,我、小五子、还有其他几个同龄孩子,在共同走过一段曲曲折折的乡村路以后,就默默地背过身,静静地散了。
(三)
我的母亲明白,孩子不过是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那根线还在母亲手里拽着,只要轻轻抖动那根线,另一端就会有热情的回应。
的确如此,离开龙头湾这么多年,母亲一直是我心头的牵挂,到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仍然占着我心里最醒目的位置。但对于小五子,却渐渐有些生疏了,早些年还有书信往来,到后来就音信全无。偶尔回乡,也向母亲问起小五子,母亲说,出门挣大钱去了,要盖楼房呢。
听说小五子要盖楼房,心里感觉特别踏实。你想想,在风景如画的龙头湾突然出现一座新颖别致的小洋楼,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但是,转眼10年过去了,小五子的楼房并没有盖起来,非但如此,他那间瓦房也因久无人住而变得有些破落,一把铁将军锁已经生绣,猩红的锈迹象一段被遗忘的往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点一点地扩散。
又一晃20年过去,母亲说,小五子已经回来了。我问,小五子的楼房盖起来了么?母亲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不愿细说,只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四)
小五子真的回来了,我在老屋的阶沿边见到了他。
与20年前那个小五子相比,眼前这个小五子似乎更小了,他瘸了腿,这使得原本就矮小的个子变得更加萎缩。
“你的楼房呢?”我问。
“人在比什么都强,”小五子说“和我一起埋在井下的几个人连尸骨都没有送回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母亲却在一旁不停地递眼色。
小五子看见了,笑了笑说:“又不是外人,说说也没关系。”
小五子给我讲这20年的故事,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晌,我归纳了一下,也就那么几句话。十多年前,他开始外出打工,先在河北打井,后到山西挖煤,25岁那年与山那边的“麻雀妹妹”结了婚,虽说老婆满脸雀斑,但肚子很争气,给他生了个带把儿的。他原本想挣够了钱就回老家修楼房,然后盘儿子读大学,没想到去年夏天小煤窑发生瓦斯爆炸,与他同去的几个民工全在井下送了命,他被砸断了腿,只拣了条命回来。再后来,他老婆见也跟人跑了,现在就他和儿子俩守着这间老屋。
正说着话,小五子的儿子回来了,小孩子长得就跟小五子20年前的翻版似的。
“还不快叫老哥,”小五子朝他儿子嚷嚷。
小孩子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把一个与他父亲年龄相仿的人叫“老哥”有些唐突,怔怔地望着我不敢开口。
“小东西没有出息!”小五子很没面子,叹了口气说:“还不想读书,灌都灌不进去”对自己的苦难和遭遇小五子似乎并不在乎,但一说到儿子,他那份平静的心态立刻就荡然无存,眼里象要喷出火。
(五)
我走的那天,小五子执意要送我到垭口。我说行,但是必须让我背你上山,然后再由你儿子背你下山。小五子死活不肯,我懒得再说,一把将他摁在背上就走。
小五子很轻,顶多一百来斤,但这一百来斤却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背负过成千上万吨泥石和原煤,人世间有些事情真的无法想象。我背着小五子在前面走,小五子的儿子提着我的行李在后面走,春天的阳光懒懒地照着我们,把我们面前的路映得很亮堂,同时,又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还记得20年前你在这里送我么?”我问小五子。
“小时候的事情还提他干什么?我早忘了。”小五子说得很轻松,但我分明感觉他的身体在发颤,那一丝轻微的颤动瞬间就越过时空的沟壑,联通了久远的感动。
20年前的那个春天,小五子默默地送我,始终不肯讲一句话,直到我走出好远,他才在后面神经似的喊了一声“你是个祸事兜兜,知道么?在外面受了欺负就回来告诉我一声,别藏着捂着。”
当年,听小五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有想到,看似平淡的分别也是人生的分野,别离的笙箫吹响,就意味着将与整个少年时代告别,轻轻一握手,少不更事的年龄就会在指缝间滑落,从此再也不会回来;更不会想到,一道垭口就是一道人生的隘口,跨过这一步,或许就是另一番别致的风景,而一旦停在垭口这边,垭口就变成了一道亘古不变的风物,看日头从垭口这边升起,又从垭口那边沉落,日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心愿却不肯随季节的风飘飞。
20年后的这个春天,垭口还是从前的模样,垭口下的山村还是从前的模样,那些开在房前屋后的桃花、樱花、梨花、核桃花也依然蓬勃。在历史与现实的反复交替中,除了岁月在我们脸上留下的斑斑痕迹,过去与未来并没有太多隔阂。
真的,春天也就是一段路程,我、小五子,已经见证了,接下来,该我们的孩子去考证了。
回头看小五子的儿子,正望着千山外出神呢。(2004年4月18日凌晨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