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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柳州出发时,天色已经入夜。火车将月台上断点的灯盏连成了一道温热的火线,载着我奔往归家的方向。
夜里思绪很多,伴着车轮节奏性的振动,在心底盘旋,却也并不扩散弥漫。女友躺在铺上,也只是睁着眼睛想心事,并无法入睡。偶尔到车厢交接处吸支烟,才发觉外边的气候冷得厉害。我抽不完一支烟,已经冻得不堪忍受。但是这冷冻却清醒了我的心,那股盘旋不散的思绪也明晰起来。我意识到自己这是工作后的第一次还乡过节,年关里应该有雪,屋子里一家人围着烤火,窗外则冰冻如眼前
火车于次日上午经过湖南,坐在卧铺上的我和女友同时发现了窗外近山的皑雪。女友惊喜地欢叫起来,脸蛋红扑扑地,眼里亮着光,兴奋得像个小孩。我却只是感觉离家越来越近了,心底茫茫地。火车依然在飞奔,将大片大片的雪景抛在身后,就像抛弃一个梦般地习以为常,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终于下了火车换汽车,在家乡湖北的大地上奔驰,窗外的颜色渐次减少集中,最后终于成了单调的铅灰,一垄一垄的梯田萎缩在索冬里,河水漫无目的地流着。当天色再一次入夜时,我到家了——姐姐家,其时天空并没有我所憧憬的雪。
姐姐早已等候多时,正忙活着包我们最爱的饺子。姐夫和大外甥女出门帮着搬行礼——两只行礼箱,两只水果箱。小外甥女却只是扭着屁股,羞着不敢叫人。
一切都是老样子,但又不是老样子。同样的屋子,但暗淡了一些,房间里多了一台彩电和一部电话,影碟机则早已弃之不用,大概是坏得差不多了。同样的人,然而都老了不少,特别是姐姐,皮肤头发的颜色都与年龄不相符合。
我和女友进屋后就忙着给姐姐一家人分发礼物。我给姐夫带了一条上好的香烟和一包特等的茶叶。姐夫烟瘾大,茶瘾也大,但他却说不大敢喝茶,因为端起后就丢不掉,家里没有这个开支;至于烟,则是没有办法的事,戒不掉只好一天接着一天抽下去。女友给姐姐带了一套上好的保暖内衣,花了一两百块,姐姐不甘地说有一两百块宁愿买点别的更多的东西。还有两个外甥女的礼物,则是我和女友共同购买的,她们还小,只顾念着吃,两箱水果就由得她们自己去享受了。
晚上我和姐夫同睡,窗外是久违的寂静,静到一声过路的鸟叫半句野虫的梦呓都听得一清二楚。姐夫烟瘾果然不小,灯亮着的时候在抽,灯关后也在抽,上完厕所回来后还在抽。其间我们便闲漫地聊着,我问他今年在外边干得怎么样,他说一般,时好时坏,没个稳定,做木匠搞装潢在城市的街边摆摊,跟钓鱼差不多,只能碰运气,但不管运气好坏都辛苦。他又说有在如今的农村有一门手艺还算好的,不然一年到头仅靠种田只怕养不活一家人。我听了心里便一声叹息,想起姐姐的皮肤与头发,更有些难过。
后来姐夫说到今年非常想买一部便宜一点的摩托车。他的这个心愿我曾听姐姐在电话里提起过,一直没怎么在意。姐夫又说现在农村里凡是有点出息的人几乎都有摩托车,走亲访友都是一部接着一部,唯有自己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实在丑人。我想起自己幼时的情景“六一”儿童节为了穿上学校统一规定的上白下蓝的服装,哭着将母亲缠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姐姐满足了我的心愿。这么多年来,为了我的前途,姐姐一家作出了极大的牺牲,很多梦想都因为我而搁浅。我知道当一种愿望在心底起了火,外人是无论如何都扑灭不了的。我还知道,对于姐姐一家,我唯有不断地酬谢,但有些东西——譬如时间,却是永远补偿不了了。我答应第二天陪姐夫上街看看,有合适的就推一部回来。
结果次日就推了一部回来。我在中学的操场上,竟然只花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学会了开摩托车,回姐姐家时就由我载他们,感觉非常好。这一天阴历是腊月二十八,我的生辰之日。我记得自己九岁的生日那天学会了骑自行车,当时母亲从屋子里出来时吃了一惊。今天,母亲要从继父家里赶来,如果她见了我开着摩托车去接她,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下午我就载着这个心情和姐夫一起去接母亲。按照约好的时间地点,我们很顺利地会面了。母亲果然完全意料不到,虽然我一直按着喇叭,她却不闻不顾。最后我们喊她了,她才蓦地回首。
“哎呀,你怎么骑着这东西?!”母亲惊讶地说。
“刚学会的,不过已经很熟练。”我说。
母亲晕车,但还是同意让我载她。不用多问,她也知道我帮姐夫买了摩托车,肯定花了不少钱。过了几十年简朴生活的她,并不反对,也不吃惊,就像她看到我突然会开摩托车,只是惊讶地问了一句话。她老了,长大了的儿子则有很多可能,很多事都会让她意想不到,但她全都迅速接受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笑容,纵横的皱纹像是一朵绽放的花朵,植根心里,开在脸上。母亲紧紧地裹着我的外套,不让冷风侵入。我怕她晕车,也开得很慢。冬日里,这一路没有语言,心事却撒了一地。
我没有在姐姐家持续地久呆,和母亲只聚了半天时间,次日便送女友回家了。伯父早已准备好了两米长的鞭炮,于我们进门时燃放起来,声音果然热闹,让我想起儿时村子里一茬又一茬的哥哥姐姐婚嫁时的情景,脸颊不禁热了起来。
我连忙递烟,但羞于正式称呼,含含糊糊地应付了过去。相比起母亲,伯父更是节俭,一身朴实。中午一起吃饭,桌上火锅菜碟摆得颇为丰盛,我和女友的两位姐夫一起陪伯父喝酒。喝过带来的一瓶枝江大曲,又喝他自打的几块钱一斤的乡下散酒。他说散酒才够度数,而且并不差劲于几十上百块钱的所谓好酒,因为外头所买之酒包装成本甚高,还得有派送,这些全都折进了酒价,倒不如散酒来得直截了当。我点头称是。
席间他又给我讲起了本村取名“三箭塘”的传说,栩栩如生,颇为引人。伯父因为我的凝神细听,愈发精神焕发,满足无憾。我在这时真心羡慕起他一肚的故事,一身的阅历,还有这小楼里一日三餐的酒食。虽然简单至寒碜,但却舒心暖人。
后来话题谈到电器,继而谈到女友为其购买的电动刮胡刀,一时兴起要亲自为他刮胡子。伯父的胡子长硬而且密杂,当他坐在门口日头底下,仰起头来顺从地让我代为刮胡时,我又一次目睹了一朵未语花。不同的纹路,却都有一样的底蕴,展现在眼前便是一朵笑容。我的心思有些慌乱,不敢与伯父对视。在这朵未语花面前,我唯有惭愧低头,因为自己的拥有与浮躁在这简单与满足面前显得那么渺小,一如跳梁小丑,在慈悲大佛面前极欲遮掩却又无处藏身。
因为假期的缘故,从女友家回来后再次与母亲相聚的时间仍是极为短暂。临走的前夜,她坚持为我打了一盆滚烫的洗脚水,说“经常泡脚,胜过良药”我依了她,脚下暖和,心底却惶恐。
直到我再次坐上前往柳州的火车,脑海里仍然是那两朵未语花。我想,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花朵,鲜活了乡村,也反省了城市。当漂泊在外的儿女蓦然回首,看到的是一部大度的慧书,没有语言,却早已谨记。
2004。02。01于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