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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夫人想起如今丈夫不在,大儿子便是定国公府名义也是实质上的家主,方才既是他打发人进来内院送信的,如今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想来他在前院只会将事情知道得更清楚更详尽的,不待儿子给自己行礼,已急声问道:“小五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知道人什么时候送回来吗?你快打发人飞马去接应……不,且先去将太医请上,然后让太医一并出城去……说来说去,都怪你老子老糊涂了,大冬天的非要带孙子们去骑马打围,若此番我的小五有个什么好歹,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福慧长公主爱子心切,也绷不住哭了起来,只经过方才的事,却是不敢再说埋怨老国公爷的话了。
不想陆中冕见母亲与尊贵的弟媳哭了,反倒笑了起来,道:“母亲与长公主且别急着哭,我这是特意进来报喜的。”见婆媳两个都红着眼睛诧异的望着自己,忙又道:“小五他没事儿,被颠下马的是凌世侄,如今凌世侄也已醒过来了,父亲已领着他们兄弟在回来的路上了,想来至多再多一两个时辰,便可以到家了。”
陆老夫人听得陆文逐没事,出事的是凌孟祈,且凌孟祈也已醒过来了,心下一松,忙收了泪,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是小五的马发了疯,怎么也降不住,将他颠下了马吗,怎么这会子被颠下马的又换成了祈哥儿?”
听得宝贝儿子没事儿,正双手合十念佛不绝的福慧长公主闻言,忙也看向了陆中冕,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省得空欢喜一场。
就听得陆中冕道:“下午小五的马的确忽然发了疯,当时小五也的确在马上,但千钧一发之际,凌世侄挺身而出,跃上小五的马背,将小五自马上救了下来,他自己则被马拖着狂奔出了几里地,才被甩下马背,摔晕了过去……”
原来下午陆文逐却是与凌孟祈单独出去的,盖因上午打围时,陆家的四爷陆文迁竟猎到了一头成年公豹,以陆文迁现下的年纪,算是极为难得了,为此老国公爷不但口头上大大嘉奖了其一番,还当即将自己一柄跟了他几十年的腰刀赏给了他。
陆文迁年纪只比陆文逐大了一岁不到,又是陆中冕与陆大夫人的嫡幼子,自小也是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素日里虽未表露出来,实则心里却是一直与陆文逐较着劲儿的,如今他得了这么大一个彩头,又岂有不在陆文逐面前炫耀一番的?
陆文逐如何受得这刺激?陆文迁前脚一离开,他后脚便叫备马,还不许人跟着,要单独上山也打一头豹子去。
凌孟祈事先是得了陆明萱叮嘱的,自然不会让他单独上山去,便自告奋勇要跟着一块儿去,还说果真猎到了豹子,难道让他们两个自己扛回来不成?好说歹说,才让陆文逐同意了两人各带一个小子去,凌孟祈带的自然是虎子,陆文逐却没有带素日用惯了的小厮,而是随意点了就近一个十来岁的小子,然后两队主仆便打马上了山去。
谁知道这一去,二人不但没能猎到豹子,陆文逐的马反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发了疯,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若非凌孟祈及时挺身而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饶是这样,凌孟祈也因坠下马背昏迷不醒,直把陆文逐吓了个够呛,可又不敢搬动凌孟祈,只得吼叫自己的小子立时回去向老国公爷等人报信,派人过来接应他们,还说请老国公爷立时派人回京报信,让将太医请到府里候着,待凌孟祈一回府便好就医。
那小子本就年纪小,素日也根本没有近身服侍过陆文逐,今日不过是运气好,被陆文逐随意一点给点着了,离陆文逐那些个训练有方,机敏沉稳的贴身小子们实在差得远,又被方才之事一吓,脑子更是早乱成了一锅粥,好容易哆哆嗦嗦回到营地,却连话都抖不利索,老国公爷与陆文廷等人听了半晌,也只约莫听明白了一句‘五爷惊了马,昏迷不醒,让派人立刻回京请太医去府里候着’。
于是便闹出了之后的乌龙来,害得陆老夫人与福慧长公主等人都虚惊了一场,等老国公爷派人上山去找到陆文逐与凌孟祈后,才知道坠马受伤的是凌孟祈,其时凌孟祈也已醒过来了,只是肋骨断了两根,伤势颇重,所以老国公爷依然决定立时回府,不过为怕府里众人担心,又立时打发人先飞马回京报信,这才有了陆中冕进来报喜这一出。
听得陆中冕证实陆文逐的确没事,凌孟祈也无性命之忧后,陆老夫人先就忍不住念起佛来:“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福慧长公主也是满脸的喜幸:“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又骂那报信的小子,“连几句话都抖不利索,差点儿误了大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公主府养他何用?且等那奴才一回来,便立刻打死了算完!”
陆老夫人却道:“小五与祈哥儿才有惊无险的躲过这一大劫,罢了,只打那小子一顿,撵出去也就完了,且留他一条性命,就当是为小五与祈哥儿积福了。”
听得宝贝儿子没事,福慧长公主正是高兴之际,自是听什么都顺耳,因点头道:“就依母亲说的办,不过要积福只做这样一件小事如何够,本宫明儿便使人给小五放生去,另外再搭几座粥棚施粥。”
陆中冕在一旁笑道:“要我说,咱们还该好生答谢凌世侄一番才是,想不到他出身书香之家,竟会有这样一身好武艺,得亏得今日他坚持与小五一块儿上了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陆老夫人本就喜欢凌孟祈,闻言因点头道:“老大说得是,此番祈哥儿救了小五的命,咱们是该好生答谢他一番才是,只不知该怎么答谢他才好?”
福慧长公主对凌孟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知道对方是一个生得好看的不得了的少年,但如今对方既救了她儿子的命,她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便说道:“等人回来后,一问他想要什么便知了,他救了我小五的命,本宫必不会亏待了他。”
陆中冕一开始便对凌孟祈印象极好,觉得这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到这么大,还能出挑得这般人品才貌是真不容易,不然方才也不会有意在福慧长公主面前为他说项了,他想的与陆明萱想的一样,广平侯不愿意为儿子出头谋前程,也不曾委托过他们父子帮忙,他们便不好越俎代庖帮凌孟祈谋个什么官职去,哪怕他们有那个能力也不行,以免到时候反坏了两家的情分。
但由福慧长公主出面就不一样了,福慧长公主如今便是再不得今上的意,那也是金枝玉叶,且她帮凌孟祈也是因凌孟祈先救了她儿子的性命,这样的救命大恩,便是以全部身家来报答也不为过,更何况她只是出面帮凌孟祈谋个前程?料想广平侯到时候也不敢有半句二话,如此一来,凌孟祈就算再回不了临州,后半辈子也不至于没有着落了。
况陆中显这阵子冷眼观察凌孟祈,发现他书虽念得不怎么样,武艺却着实不错,人也能吃苦,此番之事更是让他看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子狠劲,一个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少年,见旁人惊了马,便敢不顾自己生死安危的挺身而出,且不管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有没有旁的打算,只这已足见他的心性,——这样一个人,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何愁他不能成大器,到时候指不定还能反过来成为定国公府的一大助力也未可知呢?
☆、第六十五回自责
见福慧长公主已当众说了‘必不会亏待了’凌孟祈,陆中冕便也不再多说,向陆老夫人道:“才儿子进来前,已打发人拿了儿子的名帖请太医去了,想来很快太医就该到了,只是一点,凌世侄此番伤势颇重,想来得好生将养一番才能痊愈,但四知馆地方狭小,又是在外院,人来人往的,怕是不利于修养,儿子便想着,要不要单独辟一出清净的所在,让凌世侄暂时搬进去,等伤势痊愈了再搬回四知馆不迟,未知母亲意下如何?”
陆老夫人闻言,不由微蹙起了眉头,道:“你虑得也有理,不如这样,府里东北角上的汀澜院倒还清净,虽在内院的范围以内,离其他地方却又有一段距离,倒是适合将养,不如就让祈哥儿住到那里去?”
陆中冕想了想,点头道:“就依母亲说的,让凌世侄搬到汀澜院去。”转头命陆大夫人:“你且立刻着人洒扫汀澜院,记得多生几个火盆,衾褥都要厚厚的,另外再安排几个妥帖的人过去服侍,务必不能委屈了凌世侄。”
陆大夫人忙应了,自下去安排去了,连陆大奶奶并陆明丽也一并带走了。
余下陆二夫人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也带着陆明雅陆明欣离开了,福慧长公主与陆中昱惦记儿子,没亲眼见到陆文逐安然回来到底不放心,便没有回公主府,而是留在了荣泰居,与陆老夫人、陆中冕并陆中景一块儿等候老国公爷等人回来。
陆老夫人因见其他人都散了,只剩下陆明萱与陆明芙安静的待在一旁,脸色都有些发白,只当二人是被吓着了,偏又没个长辈在身旁提点安慰,不由心下一软,柔声向二人道:“你们也先回去歇着罢,明儿也不必早起上课了,我自会打发人去与几位先生说的。”
“是。”姐妹二人闻言,屈膝行了个礼,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一路无话的回到空翠阁后,陆明芙方压低了声音与陆明萱道:“方才见老夫人与长公主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时,我心里真是吓了好大一跳,怕事后长公主找我们的麻烦,甚至老夫人也找我们的麻烦,这样的事情应该算得上豪门秘辛,符合爹爹先前与我们说的‘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了罢?可当时我们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退出去啊,所以我们算是被动看了不该看,被动听了不该听的,想来长公主与老夫人不至于找我们的麻烦罢?”
虽与陆文逐隔三差五就要在荣泰居见上一回,但实事求是的说,陆明芙对这位尊贵的族弟却没几分真感情,与凌孟祈就更没什么交情了,所以也就一开始闻得陆文逐坠马昏迷不醒时她有些担心,及至后面听得陆文逐没事,坠马的是凌孟祈,且后者也已醒过来后,她担心的侧重点便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她们姐妹自个儿的身上,怕亲眼目睹了陆老夫人与长公主婆媳龃龉之事会对她们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故有此一说。
只陆明萱心里早因方才之事而乱成一团了,哪来的心情去理会这些?敷衍了陆明芙几句:“方才又不是只我们两个在场,除了大姑娘进宫去了以外,所有人都在,所谓‘罚不惩众’,料想长公主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老夫人自来待我们好,就更不必说了,姐姐只管放心罢。”便借口头有些疼,想早些歇下,让陆明芙也早些歇下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明萱说自己头疼,倒也不是全然为敷衍陆明芙而找的借口,而是她真的头疼,所以回到房里,草草盥洗了一番后,她便将人都打发了,躺到了床上去。
在一室的黑暗中,她终于可以不再绷着,终于可以将自己满腔纷乱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了。
先前乍一听得陆文逐坠马昏迷不醒时,陆明萱本以为自己是再难逃过上一世的噩运了,当时她心里可以说是万念俱灰,绝望丧气到了极点,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是传信的小子传错了话,坠马受伤的竟不是陆文逐,而是凌孟祈,凌孟祈竟做到了答应她的事,千钧一发之际将陆文逐给救了下来!
这也就意味着,她至少可以不必再像上一世那样,在将来自己的身份曝光后,承受来自陆明珠的刻骨仇恨了。
可陆明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点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与庆幸,只因凌孟祈为救陆文逐受了伤,哪怕他人已醒过来了,并没有性命之忧,她依然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满心的愧疚与后怕,她不敢想象,若当时情况再危急一些,若陆文逐的马再癫狂一些,亦或是凌孟祈这些日子没有跟着国公府的护院们好生练习武艺,现下会是什么情形?指不定凌孟祈已经不在了也未可知!
诚然当日是凌孟祈亲口答应的她届时会救下陆文逐,她也并不曾逼迫过凌孟祈什么,可若自己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他完全可以不必去冒这个险的,即便有“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富贵险中求”这样的说法,那也得有命在不是,若连性命都赔上的,其他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陆明萱后悔得无以复加,羞愧得无以复加,一时间竟再也提不起去见凌孟祈的勇气了,她怕在他清朗明亮的目光下无地自容,怕他认为她是在利用他对她的信任和素日施舍给他的一些小恩小惠挟恩利用他,而这又的确是事实,她的确是利用了他,哪怕打着为他好,经过此事后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的旗号,依然改变不了她利用了他的本质!
她怎么能这般自私,为了一己私利,竟罔顾他人的性命,她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那她与前世的陆明珠又还是什么区别?
可若不这么做,她便只能坐以待毙,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人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会这般的艰难,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尽快的便得足够的强大起来,将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不为他人所左右?
陆明萱痛苦得一夜都不曾合过眼,到早上起来时,眼底下有很明显的青影。
去到厅里后陆明芙见了,不由惊呼道:“你昨晚上干嘛去了,怎么瞧着跟一夜没睡似的?”
她可不就是一夜没睡吗?陆明萱暗自苦笑,嘴上却道:“没什么,就是有些个走困罢了,吃了午饭歇个中觉也就好了。对了,也不知道昨儿夜里老国公爷他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凌世兄与五哥到底怎么样了?虽说咱们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但问候一声却是理所应当的,咱们吃了饭,便早些去老夫人屋里问问情况罢。”
没脸再去见凌孟祈是一回事,若连他的伤势也不知道关心一下,那她成什么人了?
陆明芙想着出了这样的事,她们就算什么忙都帮不上,也的确该问候一声,便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们吃了饭便早些过去罢。”
姐妹二人遂坐下,简单用过早饭后,去了荣泰居。
岂料陆老夫人还未起身,陆明萱与陆明芙轻声问过在廊下候着的双瑞双寿,得知陆老夫人快四更了才歇下,老国公爷彼时也在荣泰居,而没有像往常那般歇在他自己的禧华居后,姐妹二人只得先折回空翠阁去,打算晚些时候再过来。
不过在离开之前,陆明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双瑞道:“敢问双瑞姐姐,昨儿夜里老国公爷与大哥哥他们是几时回府的?五哥与凌世兄现下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我们虽知道五哥与凌世兄都无大碍,却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若是知道了,也能安心几分。”
男女内外有别,连陆文逐身为她的族兄,没有回禀过长辈前,不在婆子的陪同下,她尚不能贸贸然去探望,就更不必说凌孟祈只是借居在国公府的客人了,当然,她现下也没脸去探望凌孟祈就是了。
双瑞几个素日便与陆明萱陆明芙极要好,关键作为陆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她们是最明白陆老夫人心意的,自然不会在姐妹二人面前拿乔,闻得陆明萱的话,便也压低了声音道:“老国公爷与大爷他们是二更快交三更时回府的,五爷只是身上有些小擦伤,还受了点惊吓而已,并无大碍,倒是凌公子伤得颇重,不但断了两条肋骨,左手脱臼了,身上还有好几处大的擦伤,太医都给上了药包扎好了,也留了内服的药,说是少说也得将养半年才能痊愈。”
陆明萱就抿紧了嘴唇没了话,她虽然早已知道凌孟祈断了两条肋骨,伤势一定不轻,但仍没想到他的伤势会重到这般地步,而这一切可以说都是拜她所赐,此时此刻,她甚至宁愿受伤的是自己,至少她只需要忍受身体上的疼痛,而不必像现在这样,不得不忍受心理上的压力与煎熬。
陆明芙见陆明萱听罢双瑞的话后,久久都不说话,只得自己接道:“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此番凌世兄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是该好生将养一段时间才是,我们就不打扰姐姐了,且先回去了,晚些时候再过来给老夫人请安,待回过老夫人后,再去探望五弟与凌世兄不迟。”又寒暄了几句,方辞了双瑞双寿,拉着陆明萱回了空翠阁。
却是一回去便屏退了一众服侍的下人,满脸肃色的向陆明萱道:“我有话问你,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不得有半句假话,否则,就别怪我教训你了,你须知道‘长姊如母’,我教训你凭谁也说不出半句二话来!”
陆明萱难得见她这般严肃的样子,只当是有什么要紧事,忙道:“姐姐有话只管问便是,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会有半句假话。”
陆明芙闻言,面色稍缓,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来问你,你昨儿夜里为什么一听得凌公子坠马受伤便那般失态,今日又为什么那般关心他的伤势,一听得他伤得颇重,竟连话也说不出半句来了?你是不是对他存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我可告诉你,你最好即刻打消了那样的念头,且不说我们家和广平侯府的家世差距有多大,哪怕凌公子如今再落魄再狼狈,你也未必能嫁进去,我们如今是住在国公府,可这就能改变我们只是国公府旁支姑娘的事实了吗?便是你真嫁进去了,凌公子那般不受父母亲人待见,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别说凌公子极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临州,十有*会在京城安家立业了,他的根终究在临州,难道他能一辈子都不回去的?还有他终究是广平侯府的嫡长子,就算再不得父母亲人看重,难道他对爵位就没有任何想法的?只要他有想法,就得去争,去抢,去与广平侯府的所有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你难道真想过那样的日子不成?”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不回去了,他如今除了那张脸以外,可谓是一无所有,问题是脸再漂亮也不能当饭吃,难道要你跟着他过一穷二白的日子去不成?连我都舍不得你去吃那样的苦了,就更不必说爹爹了,所以不管你现下对他有什么样的想法,都趁早给我通通打消了,听到了吗?”
呃,姐姐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以为她对凌孟祈有什么想法?陆明萱张口结舌,不明白陆明芙怎么就会想到了这方面去,难道是她昨日的表现给了她什么错误的信息不成,那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看来她以后得越发自持情绪才好,可她又不能将自己关注凌孟祈的真正原因告诉她,不然只会麻烦更大……陆明萱想了想,才斟酌着道:“姐姐,其实我对凌公子并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
“只是什么?”陆明芙一气说了那么多话,不由有些喘也有些口渴,只得暂且停下,端起桌上的茶一气饮了半盏,然后打断了陆明萱:“你说你对他没什么想法,那你怎么那般关心他?怎么不见别人那般关心他?可见你心里必定有鬼!你是不是听丫头婆子们说了当年老国公爷与凌相订的那个婚约,想着老国公爷与老夫人虽未必舍得将嫡亲孙女儿嫁给他,以一个旁支姑娘来充数还是有可能的,至多赔上一份嫁妆也就是了?还有长公主昨儿也说了,必不会亏待了他,他靠着长公主,不愁将来没有好前程?这样的想法你趁早也给我打消了,爹爹与我都不会同意的,我们家家世虽不好,但以你的品貌,要嫁个真正的好人家却是不难的,我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有好日子不过,却偏要往那荆棘路上走?”
陆明萱眼见陆明芙已经脑补到她对凌孟祈情根深种,非他不嫁的地步了,好笑又无奈,只得一脸严肃的打断了她:“姐姐,你想太多了,我对凌公子什么想法都没有,我昨儿之所以有轻微的失态,不过是乍一听得五哥和他出了事,有些吃惊罢了,再说我今日哪里是在特意关心他了?我先问的可是老国公爷和五爷,问他不过是捎带着罢了,总不能昨日才出了那样的事,今日我们却什么都不闻不问罢?那府里的人就该说我们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如今人家家里出了事,我们帮不上忙也就罢了,竟连一句话都没有,也忒凉薄忒忘恩负义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我?”陆明芙见陆明萱满脸的肃色不像是在作假,话也说得极有道理,禁不住便有了几分松动。
陆明萱忙道:“我骗你干嘛,再说我才多大年纪,就成日里想着嫁人,那我成什么人了?你放心,我对凌公子真的半点想法都没有,你若实在不信,要不我起个誓?”
如果没有上一世的经历,她或许真会对凌孟祈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可这辈子她只想远离京城,过简简单单的生活,要不然也不会在心里悄悄将赵彦杰当成自己未来夫婿的备选人之一了,就是看重了赵家人家简单,赵彦杰将来中了举之后能谋外放,她又怎么可能对凌孟祈产生想法?!
陆明芙这才放下心来,“起誓就不必了,你只要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便是。”
陆明芙并不知道陆明萱的真实身份,只当她与自己是一样的人,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便是嫁个家境殷实,人口简单的中等人家,虽不能金尊玉贵,却也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比她们各自的母亲都要强上许多,所以凌孟祈在她眼里自然不是一个好归宿,她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飞蛾扑火。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因见时辰还早,今日又不必上课,便让人拿了针线来给戚氏腹中的小宝宝做衣裳聊以打发时间。
陆明萱此刻哪有心情做针线,但经历了方才之事,她却是不敢再将自己的心不在焉表现出来了,就怕陆明芙又想当然的认为她是在为凌孟祈担心,——虽然她的确放不下凌孟祈,但这个放不下显然与陆明芙想的那个放不下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她只能尽力将心神都放在绣棚上,好容易撑到午时陆老夫人使人来请她们去荣泰居吃饭时方算是解脱了。
姐妹二人去到陆老夫人屋里,老国公爷早已不在了,陆老夫人穿了件石青色缂金瓜蝶纹的褙子,看起来精神还好,一见她们进来,便招手笑道:“方才汀澜院的婆子来报,祈哥儿歇息了一夜,看起来精神已好了许多,我正打算饭后便亲去汀澜院瞧瞧他,你们姐儿俩也随我一同去罢,也是你们的情分。”
陆明芙不待陆明萱答话,先就迟疑道:“到底男女有别,且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去合适吗?”虽然得了陆明萱的保证,她依然有些个不放心,本能的不想让陆明萱多见凌孟祈,毕竟凌孟祈那张脸实在太有杀伤力,连她自己偶尔都会忍不住晃神,又怎么能要求陆明萱做到心如止水呢?
她却不知道,陆明萱现下也不想确切的说应该是不敢去见凌孟祈,因也顺着她的话道:“是啊老夫人,凌世兄到底与我们男女有别,要不我们就不去了,待事后打发段嬷嬷与桑嬷嬷代我们走一趟也就是了?”
不想陆老夫人却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知礼守节的好孩子,不过所谓‘男女有别’,那是在没有长辈在的情况下,如今是我亲自带你们去的,谁敢有半句二话?且不必多说了,先吃饭,——传饭罢。”后一句话却是对双喜说的。
双喜忙屈膝应了,很快便领着几个提着食盒的婆子进来,安桌摆箸,布菜盛汤,祖孙三人寂然吃毕,漱过口吃茶时,陆老夫人因吩咐张嬷嬷:“把我库里那支百年的野山参带上,给祈哥儿补身子去。”顿了顿,又道:“另外再把前儿得的那几支灵芝带上,就说是你芙姑娘和萱姑娘送的。”
陆明萱与陆明芙忙屈膝向陆老夫人道谢,都禁不住满心的感激,陆明萱更是心里一酸,想着两世以来陆老夫人都待她这般好,可她却连叫她一声‘祖母’都不能够,实在是不孝至极,可除了上天,她又能怨谁呢?
祖孙三人略微收拾了一番,便被簇拥着去了汀澜院。
汀澜院小小巧巧三间正房,没有东西厢房,但有三间小抱厦,院子里种着两株好几十年的冬青树,葱葱郁郁的,在其他花木都泰半凋零了的冬天里让人看着觉得十分的精神。
远远的早有跟陆老夫人来的婆子进去通报:“老夫人与芙姑娘萱姑娘瞧凌公子来了——”
是以很快便有人接了出来,不是别个,却是一身宝蓝底菖蒲纹杭绸直裰的陆文逐。
陆文逐看起来颇憔悴,眼睑下更是有一圈很明显的青影,一看便知道昨儿夜里没睡好,一见陆老夫人,他便拱手行了个礼,道:“祖母来了。”
陆老夫人颇有些意外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因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祖父昨儿夜里不是说了,你此番也受惊不小,让你好生歇息几日的吗?”她那位长公主好儿媳竟也会让宝贝儿子离开她的视线范围以内?她还以为她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紧盯着小五呢!
陆文逐道:“孙儿没事,不必歇息,况凌大哥是为救我才受的伤,我不守着他委实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已回了我娘,在凌大哥痊愈以前,我都住在汀澜院了,祖母不会嫌弃我罢?”对凌孟祈的称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凌世兄’变做了‘凌大哥’,显然此番凌孟祈奋不顾身救他之举是真打动了他。
“这本就是你自己的家,你爱住哪里便住哪里,爱住多久便住多久,祖母怎么会嫌弃你。”陆老夫人忙道,“只是长公主那里,也同意你搬过来住?”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陆文逐一脸不在意的道:“我又不是搬到外面去住,离公主府也就一墙之隔罢了,要见面还是极便宜的,我娘过几日就习惯了。对了,祖母与芙姐姐萱妹妹是来探望凌大哥的罢,整好他这会子醒着,祖母请——”
引着陆老夫人与陆明萱陆明芙进了汀澜院的正房。
正房三间,中间做了厅堂,凌孟祈的卧室则设在了东边的房间。
彼时凌孟祈正面色苍白的平躺在床上,一见陆老夫人进来,便要挣扎着起来,早被陆文逐几步抢上前摁住了,道:“太医说了凌大哥不能动的,凌大哥还拘这些个俗礼做什么,只管躺着便是,我祖母不会怪罪你的。”
又想陆老夫人解释:“太医说了,凌大哥断的是胸腔的两条肋骨,受伤之初不能受到任何压迫,所以只能平躺着静养,还请祖母不要怪罪凌大哥不能起身见过祖母才是。”
陆老夫人闻言,忙嗔陆文逐道:“你这孩子,难道祖母在你眼中就是那等严厉苛责之人吗,祈哥儿救了你,我感激他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这些微小事怪罪他?”又向床上凌孟祈柔声道:“好孩子,你只管安心养你的伤,且不必拘这些个俗礼,一来于你养伤不礼,二来也白坏了咱们娘儿们间的情分。”
凌孟祈忙笑道:“多谢老夫人体恤,那孟祈就失礼了。”
陆老夫人嗔道:“哪里失礼了,你再这般客气,我才真是要生气了。”说着坐到床前的椅子上,细细问起凌孟祈来:“这会子疼得可好些了?觉得疼了就说,千万不要忍着,也好随时叫太医。想什么吃的了,就告诉服侍的人……”命双喜,“把我带来的野山参和你芙姑娘萱姑娘带来的灵芝都放下,这两样东西补身子都是极好的,你且先吃着,等吃完了,我再着人送过来。”后一句话却是对凌孟祈说的。
凌孟祈一一应了,表面看似在专心听陆老夫人说话,实则思绪早已大半飘到了陆明萱身上去,不明白陆明萱怎么自进来后,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就一直低着头,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到她现在正想什么?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陆老夫人在场,她不能表现出丝毫异样来,省得陆老夫人动疑,但渐渐他便不这样想了,就算陆老夫人在,她不能与他说什么,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难道连偷偷看他一眼,与他来个短暂的眼神交流也做不到吗?
显然不是这样,那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根本不想看见他,今日甚至不想走这一趟,是碍于陆老夫人开了口,她推拒不得,所以才来的!
念头闪过,失望、伤心、委屈、沮丧……等等情绪一刹那间都涌上了凌孟祈的心头,让他骤然间无比的灰心,原本因听得陆明萱来了而觉得忽然没那么痛了的伤口也加倍的疼痛起来,禁不住负气的暗想道,早知道自己拼着性命不要,听从陆明萱的话冒险救下陆文逐之举甚至连她一个正眼都换不来,他就不该去冒这个险的,她根本不知道他之所以会去冒这个险,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想要借此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官身,更多却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让他去做一件事,是因为是她开的口,而不是别人!
可此时此刻,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浑身痛得都快要失去了知觉时,她却当根本没有这回事一般,待他的态度甚至连以前都不如了,这叫他情何以堪?难道他冒着丢掉自己性命的危险堪堪救下陆文逐,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凌孟祈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到了谷底,甚至连应酬陆老夫人的心情都没有了,现下唯一想做的,便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一会儿,遂有意露出了几分疲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