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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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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秋天第一片落叶飘零的日子里,我开始很期待每个星期三的来临,可以学一些清新而纯美的手语歌。教手语的是个很温暖的学长,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确切的词语去形容他,穿绵质t恤和休闲长裤,声音干净柔和。有时候讲久了会突然地沙哑,略带磁性的嗓音在空阔的大教室里回来荡去,碰到透明大玻璃的时候似乎能听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在我们身边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他站在讲台上一遍遍地打着手语,宽宽大大的t恤,松松垮垮的运动裤和藏蓝色外套,瘦,但神采奕奕。他问,你们学会了吗,还有哪个词不会打。脸上始终带着笑,温暖的纯棉织物里散发出的气息。上百个女孩子坐在下面,她们大都蓄飘扬的长发——披散在脸颊边或是低低地拢成一束——有条不紊,皮肤白皙,脸上有淡淡的笑,嘈杂而敏锐。她们大声地提出意见或者安静地坐着不发出一点声音,靠在椅背上,气息起伏。坐在这样的一群女孩子中间是会感到寂寞的。天气阴冷。

    第三句再打一遍,有人大声叫。不,还有第四句。大家乱哄哄的嚷成一片,他像个可爱的大孩子不断打着手势让大家安静,无奈地笑,却宽容而大度。身体前倾,藏蓝色的t恤便触碰到讲台,睁大眼睛的时候额头上有三道皱纹。温暖的笑温暖的气息,仿佛阳光刹那倾洒。我以为他是有这样的魔力的,让阳光停留,在他的肩膀上颤动的睫毛上和每一道小小的皱纹里,然后毫无保留地把它们带到每一个需要光明与倾听的孩子身边,像个天使。我忽然就害怕桌上的粉笔灰会弄脏他的衣服,有暧昧不清的青草气的绵质t恤,覆盖住那些气息。

    他说这个词换个动作表演起来会好看,我想是的,于是很愉快地学。他把整首歌的手势编排得唯美而流畅,常常没有理由的去掉一些词语和动作,有时候让我觉得不安并且微微气愤却从来只是照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把动作表演得简洁漂亮就行,每当这时却总是没来由地走神,淡淡的罪恶感似乎是背叛了来学手语的初衷。但是过一阵子,就遗忘得一干二净。

    下课碰到老早的同学就无关痛痒地闲聊,说昨晚的吉他弹奏会或者是抱怨下星期的高数考试,繁忙却空洞的生活让人变得无比健忘并且麻木,连偶尔的深入思考都觉得困难。但是这次不同,那是一个如此温婉恬静的女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永远给人安静而朴素的感觉,那一刻的她是不满并且忿忿然的,她说原本以为来学手语以后就可以和那些生活在黑暗与寂静世界里的孩子面对面地交流,然而现在的目的却成了表演。我看到她眼神里的悲哀觉得她似乎一下子就把我掩藏在心底丢弃在风里的东西硬生生地扯了回来,我在课堂里的声声附和忽然就脆弱得让我觉得无比虚伪。我为自己的背弃感到羞愧不已。

    就在那个秋风萧瑟的午后,她的固执与坚定她眼睛里认真的彩虹般纯粹的光彩忽然让我觉得自己的遗忘无比可耻,并且丑陋。我知道自己的逃避终究是无法让自己颠覆最初的理想,曾经高三的自暴自弃让我负气地把它们统统丢弃在路边,独自两手空空地任意行走。我以为那样我的生活便会轻而易举地复归平淡,然而在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清醒地意识到一切的伪装与隐瞒都无济于事。很多东西它们早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别人的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就能让它们再度蓬蓬勃勃。是的。是这样的。

    我终于决定不再去上他的手语课了,起初学的几首歌对我来说早已足够,至少我已学会熟练地打出“很爱很爱你”或者是“双手的温柔”哪怕只是对着那群孩子重复打着同一个手势,我也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即使是一点点的爱与温暖,只要发自内心也会在别人脸上绽放出美丽的清香的花朵。

    我想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下面的一百多个社员中间有一个女孩子她曾经试图用最美好安谧的语句竭尽所能地去描摹出他的温暖,睁大眼睛时额头上的三道皱纹,阳光从教室南边窗口撒进来落在他肩膀上的稳妥和他眼睛深处水蓝水蓝的婴儿色泽。在一个个起风的午后她曾经一度以为他就是伴着法国梧桐落叶片片飘落的秋日暖阳。一节不落地上他所有的手语课——无论多忙多累——打着手语在下面浅浅微笑。那个女孩子,就是我。

    然而,就在他把“表演”两字轻易地挂在嘴边只注意动作的好看而不再看重情感的表达时,我忽然就失望到想哭。始终记得他教的第一个词就是“温柔”用一只手轻轻包裹住另一只手,柔软妥帖的样子,脸上有好看的安静的笑。下午蜜黄的阳光一缕缕透过大排玻璃窗照射进来,从他的鼻尖开始覆盖上去一点一点的直至他的额头和大半个身体。眯起眼睛可以看到他尖挺的鼻梁骨,鼻头上有亮亮的油光,头发软软趴趴地覆盖住前额,有微微的卷曲,自然地分开。

    一直都记得他自始至终的温暖的笑,像个善良而包容的大孩子,把一句句歌词一个个词语打着手势给我们看,流畅简洁,行云流水。有时候我们会在下面喊,好快啊。他就惊讶地问,是哪一句有问题啊?下面就哄哄的响,于是他放慢了动作一遍遍地重复,耐心并且容忍。想象他的掌心一定柔软温和,手指修长灵活。

    有时候他会用手掠一下头发,看到我们专注的神情就会忍不住满足地笑出声来,露出洁白的整齐的牙齿。我甚至还能看到他层层叠叠的头发覆在额头上的细碎阴影,被阳光染成淡棕色,长长短短的一层层覆盖着交织成三角形长方形或是其他怪怪的形状,风一吹就会像鸟儿翅膀上的羽毛般温柔地一撩一撩。有一处还沾上了一点粉笔灰,在阳光下看得清楚。

    他似乎并不习惯站在讲台上与我们说话,常常会前倾着身子打手势示范,手掌翻来覆去,像两片柔软的云朵。嘴角始终含着笑,阳光照在他半个脸颊上,眼睛里有婴儿般纯净的琥珀色。

    有时候他会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眯起眼睛看高楼间射进来的阳光,那些光线穿过云层穿过红砖白墙的居民楼和铸铁镂花的阳台围栏直直地射进他的眼睛里,似乎能数得清楚他的眼睫毛,一颤一颤,有两根还粘在一起,随着他平稳的呼吸上下起伏,头顶上的头发蓬蓬松松的被阳光染成了淡金色。

    那时候,我以为他会是我寒冷冬日里一束曼妙多姿的阳光,现在我才意识到他将来所要面对的人群所要从事的工作。那是一群怎样的孩子呀,他们生活在寂静与黑暗的空间中,用手势与心灵去传递心中的情感。他该是他们的阳光啊,何需曼妙而多姿,只要温暖而实在。把新鲜的爱的种子撒播在他们的心田里,生出摇曳的绿色藤蔓包裹住心灵,不要让最初最真的勇气与温存悄悄溜走。到那时候他或许再不需要刻意地去美化动作去表演,要的只是心与心的真实交流与沟通不是吗。

    他眼睛里满满要溢出的笑意和肩头曼舞的阳光曾经让我心中的绿色藤蔓即使在深秋阴冷的黄昏依旧不停生长,我以为它们会很快绽放美丽的花朵吐出朴素的清香,然而我错了。它们毫无预兆地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日子里刹那枯萎了。风一吹,就不留下一点痕迹。

    我忽然开始怀念起儿时与玩伴们挤在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攥着汗津津的奶糖在桌子底下床底下钻来钻来捉迷藏的纯美时光,还有高中时曾被我诅咒过无数次的住校的那段日子。我们在寒冷的冬日午后把一床床的棉被铺到锈迹斑斑的阳台围栏上去拥抱阳光,大家捧着被子摇摇晃晃地互相嬉吵,把脸贴在上面是扑鼻的清香,满屋子的温馨与欢腾。我甚至开始很伤感地怀念起屋子里曾经呛得我们不停咳嗽的棉絮与灰尘,像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就像阳光从每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上洒落下来,飘扬一地。

    就在今天,就在这阴雨连绵后的第一个艳阳天,我看到同寝室的女孩子们捧着大床的被子摆到阳台上去晒,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的样子,还有满屋飘飞的棉絮和暖烘烘的阳光,忽然就站定了没法动弹。我开始怀念起那群曾经与我互相支撑互相取暖的女孩子们,怀念她们的嘈杂与嬉闹,怀念她们书包上咧嘴憨笑的哆啦a梦和卡通毛线手套。我们在岁月的流逝里最终失去了联络,却依旧心存感激。

    但在那样明媚的中午,我站在阳台上站在如金色河流般倾洒的阳光下,我摊开双手看到被晒得有些透明的淡粉色手掌心里清晰的纹路,每一条都渗透纠结着她们的喧哗与激情。无论远隔千里还是近在咫尺,她们的一颦一笑就镶嵌在那些互相纠缠的纹路里,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阳光下,仿佛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热的血液在脆薄的皮肤下缓缓流淌的温度,我忽然就想奔到她们的面前用刚学会的手语向她们打出“很爱很爱你”脸上展开孩子气的模糊的笑在她们湖水般清澈的眼眸里。真的如此。

    在我决定不去上他的手语课之后的一个礼拜,很意外地在飘满落叶的林荫道上偶遇他,依然满脸的笑穿宽大的衣服,远远看到就知道一定是他了。我想阳光在每个人肩头舞蹈的姿势总是不一样的吧,我甚至很幼稚地以为他肩头的阳光是我二十年生命中所见到过的闪烁得最美好的一个。因为有很多人当阳光欢跃地洒落在肩头的时候就在他们的行色匆匆与不屑一顾里轻易地跌落在地了,我以为他是个连阳光都愿意为此而驻足的人,即使步履匆忙阳光也会躲藏在他每一道细小的皱纹里,一笑起来就缤纷洒落。

    远远看到他,我忽然就毫无缘由地展开了笑颜,甜美而真挚的笑,却并未注视着他。他奇怪地向我望了一眼就匆匆走过,脸上有一贯的淡淡的笑,干净而温暖。我知道他是快乐的。

    当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到法国梧桐上最后一片枯叶落地的咔嚓声,跌落在整个秋季阳光的碎片里。

    一切都潜移默化地流淌在时间的平原上

    我知道这个冬季终于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我在它来临的那一刻用最甜美的微笑向我二十岁之前的最后一个秋天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