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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父亲家半个月以来,天一直阴着,中间一两天出过太阳,可也不及我那少年劳改所的天空晴朗。天阴,韦娜阴,我也阴,父亲更是满脸乌云。一切都不是以前的那个家充满火药味。我每天只感到冷,特别是晚上,我都要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但总感到那墙被韦娜捣了一个洞,那冷风就是这么吹进来的。韦娜是父亲二次婚姻的妻子,大我十多岁,在她委身父亲之前有过短暂的婚史。她人长得漂亮,当然也爱父亲,只是多了我,我只喊她“哎”
“哎”昨夜回来很晚,是和她丈夫——我的父亲一起回来的,无可指责。我睡了,他俩肆意“嘿嘿”地笑,又去洗了澡,过后那床又咯吱咯吱地响--早晨起来“哎”她一脸的朝阳,忙进忙出,时不时哼几句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明白的小曲儿。
“柳柳,”早餐时她竟亲热地叫我。我愣了睁大双眼看着她,发现她笑起来很美,连眉梢上方一道疤痕也是一道风景。“待会儿,海星要来家,看你,”她说,竟然眼不眨盯着我。
韦海星是她外甥,一名警察,他警校毕业当警察一个月,破了一起案,抓了一个贼,就是我,当时我骂他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他还打了我一耳光。我恨他,他假若跑慢一点,我溜了,以后不偷就没事了。我本来也只想偷一次陷害我妈,叫她赔,给她一点颜色瞧瞧。他抓住了我不打紧,我却被劳改了。一年前他竟然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是谁,为什么写这封信。还说他理解我也很同情我,可我恨他,刻骨地恨。
“我走开就是,”我阴阴地说。我不想让自己难堪,当年那个海星就羞辱我是个小大女贼。父亲嗡声说:“一家亲戚,你走什么走?”我大怒:“你要是管好了你前妻,不吵不闹,不叫我有一餐没一顿的,我怎么会去偷她公司一万块钱?好,判了我三年。我受的什么罪你知不知道?你还让那个办我案的警察来笑话我,这半个月你俩就苦着脸,多了我这个吃闲饭的,是吧?”
父亲拿着筷子的手在颤抖,韦娜也呆了,不走还等什么,我嚯地站起,就出门。“柳柳,不是笑话你,海星想和你交朋友,”韦娜说。
“哼,你不是要生一个儿子吗,不赶走我,计生委能让你生吗?”真出门了,我泪眼朦胧,我又一次被遗弃了。我想这个家早就不属于我了,房子依旧,却换了主人。每当我不在他俩身旁,父亲总望着肌肤白里透红的妻子不眨眼,那个爱不够的样儿好生叫人嫉妒,他人也似乎年轻了。只有我知道父亲已不年轻,前几天他俩去跳了两个小时舞,回家后韦娜往床上一倒“哎哟,好累”父亲忍住自己腰酸腿疼去按摩她的腿,是那么地心甘情愿,还为她去打来热水洗脚。
父亲的家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我怎么办,人走在街上心中一片茫然。我怕见熟人尤其是同学,他们已准备高考上大学,我荒疏了三年,虽自修高中课程,也是一知半解,端不上桌面。无奈何我就去大爆筒看录相。看完录相出来,我豁出去了,硬着头皮逛了半天的街和商场,还好没有撞上同学,严格地说有那么两三个同学,不是一个班的,他们也早忘记了我。一整天我也没想好怎么办,直到傍晚我还找不着栖身处,这时所有的恨侵入我每一个脑细胞,我想我最恨的人却是我的母亲,她也有一个新家。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
转了一圈又能咋样,还是站在父亲的家门口。是去是留,我犹豫不决,显得那么地无奈与无助,我哭了,无声,那泪儿一滴一滴地从脸颊上掉下来。客厅传来了韦娜“咯咯”地笑,在我听来犹如母鸡下了蛋一般的叫声。我咚咚地擂门,笑声止,韦娜“啊”了一声来开门,见是我她又一脸阴。
“哎”我说。“叫柳一村出来”我抹去脸上的泪水。“一村,”韦娜喊,几乎同时父亲已站在我面前,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我。“带我去她家——你的前妻处,”我凶巴巴地说。父亲依然不吭声,大概是想我留下。有杂志说一种血缘之爱是生来俱有的,他是不知道怎么说服我才好。“谁叫你生下我呢,”我补充说。“你也一样,当初只顾快活,根本没想到生下一个我,却是个没人要的劳改犯”
父亲脸泛白,手握紧拳头直颤。“怎么,想打人?能打死我,就喊你一声爸,”我硬着心肠说,转身走。“我在楼下等你。”转过身去,我泪流满面。
过了10来分钟,父亲下楼来,他显然和韦娜商量了一会。他紧绷脸还是一言不发就走,我掉在后面跟着,看父亲那蹒跚的步子,我觉得他一下子老了。此刻我真想,像天下的所有女儿一样搀起自己的父亲,他毕竟是给我生命的人,继而又是他生命的延续。但我硬撑着掉在后面,哭也不让泪水弹出来。
母亲住商贸大厦一单元右上七楼。
“七楼右间门,不好就回来,”父亲说,声调儿颤颤的,他把攥在手里一个纸卷儿塞进我的口袋里。我说:“放心,不好至少我还有一条路可走。”父亲不解地望着我,眼里一个问号。“死路,这七楼,我眼一闭,一蹦就结了,”我说,转身上楼,丢下父亲似木桩一样钉在那儿一动也没动。
到了母亲的家门口,我用脚咚咚地踢门,里头也有人应了一声,停了一下我又踢门,我就是要气这家人。里头锁咔嚓一声门开了。一个满脸怒气的女人,望着我一怔,随即一声“我的儿”直扑了过来抱着我,直哭得乱抖,铁心肠的我也噙了一把泪。
我嗅觉到了母亲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很反感,什么年纪了,我挣脱她的怀抱往里闯。母亲愣了一下,关上门跟了进来。“我儿,还没吃饭吧?”母亲喜滋滋地说。“你叔叔一会儿到家,我们就吃饭。”我没吭。她说的“叔叔”一定是她的现任丈夫。我进她的卧室想看一看结婚照什么的,印鉴一下是不是当年勾引她,叫她弃我父女的那个男人。正是。结婚彩照嵌在镜框里挂在五屉柜上方的墙上。新郎穿着银灰色西服,倚立在穿洁白拖地婚纱的新娘身旁。新娘妩媚,新郎满面春风。我想到了我的父亲,立即出卧室打开客厅的窗探身窗外,见父亲仍站在马路上翘首望我。我想起他塞进我口袋的东西,一摸是一卷钱,我的心一下子被揪着,忍不住嚎啕大哭。母亲跑出厨房见状抱住了我,当她发现楼下马路上的我的父亲时她整个人儿也呆了。
此刻父亲放心不下我,母亲怕我跳楼,我的心有一丝儿的安慰。“当初,我没饿死,在劳改队我都没自杀,这会儿好好的,我怎么会跳楼呢。”我一字一板说。“你前夫娶了一个小老婆,你又嫁了一个小老公,早知今日,当初干啥生下我?”
母亲满脸的泪:“是妈对不住我儿。”
“那边容不下我,你这边又不知能让我待多久,”我探头窗外说。自己也感到自己是那么地伤心。“我真想把眼一闭从这儿往下一裁,”我吓唬母亲说。
“别这样,”母亲说,她更紧地搂住我。“你叔叔如果对你不好,咱母女俩过日子。”
父亲走了,还回过头来望了望我,似是依依惜别,可我心里认为他到底甩了一个包袱。我身后站着一个人,我一惊,是母亲的小丈夫。母亲笑了说:“我女儿柳柳回来了。”
这人真是阴得很,他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我要在这个家生活下去,还得处理好与他的关系。“叔叔好,”我说。“咱们的柳柳长得很漂亮,”继父说。“亚琼,我们吃饭吧”
过去他叫妈妈琼姐,现在他叫妈妈亚琼,从前他是妈妈的同事,现在他是妈妈的丈夫。我从前是黄毛丫头,现在是大姑娘了,一切都变了,生活在改变着我们,对我来说一切要从头开始。“柳柳,吃饭,”继父叫我,我含糊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我不知道能在这个家里待上多少日子。我才要坐下吃饭,客厅的电话铃声响了,继父去接,不一会他回来对母亲说,一个叫海星的找柳柳。
“去接听吧,”母亲对我说。“那年轻人不错”继父说电话压了,他一会儿就过来,说是托人给柳柳找到了一份工作,明天就去培训班学习一个月,然后正式上班。我听了心花怒放,过一个月我十九岁,能工作挣钱养活自己是何等天大的好事啊,但我嘴上却说,他这人你们也相信他的鬼话,让他来,看我不报仇还他一耳光才怪。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激动得掉泪了。母亲见状安慰我说:我儿莫哭,我们不信他的鬼话,他一个小警察能找什么工作?不让他进门。
我大怒:“不让他进门,你敢!我偏要信他的鬼话”
母亲说,我还不是怕你打他耳光。我说我就是要打他耳光,气死你。母亲说,好好,只要我儿高兴就行。这时有人敲门,全家寂静无声,知道是谁了,我脸上火辣辣的,心咚咚地跳,让不让海星进门,叔叔母亲不知如何是好,我急了,嚯地放下碗筷起身冲了过去,拉开门,拽了来人的胳膊连推带搡咚咚地下楼。海星说:疯丫头,干吗呢?
我想说请他上餐馆,但却说:我要报仇还你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