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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京中最酷热的日子。玄凌想要煞煞他的狂妄之心,便只让他在行馆住着,始终不曾召见。
因着摩格入京之事,宫中更多了几重压抑,即便在日色喷薄如金的日子,也隐隐含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这日贤妃与德妃来看季欣然,闲聊时德妃说道,“听说摩格入住行馆十来日了呢,皇上好吃好喝招待着,事无巨细周全的不得了,却一直推脱着不肯见。不过说来也是,这摩格这般狂悖不堪,也该挫一挫他的锐气才好。”
贤妃道,“只是听说那摩格也不急,找人陪着四处欣赏京中风貌,悠哉得很。”
众人正喝着茶,李长悄悄进来一拱手,喜滋滋道,“禀娘娘,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天佑我大周,那些雁鸣关外的赫赫蛮夷不知怎地好些人发了时疫,一片连一片地倒下了,根本没法治住。那赫赫可汗正急的没头苍蝇似的,想要求见皇上呢。”
季欣然唇角扬起淡淡的笑意。德妃忙问,“皇上知道了么?”
李长笑得眯了眼,“这样的好消息,自当娘娘在时奴才才好去回,也好让娘娘帮着讨赏啊!”
季欣然“扑哧”一笑,“你怎得竟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贤妃德妃忙起身道,“姐姐有要事,我们便先走了。”
行至绿水南熏殿前,四下里安静的如同无人居住一般,季欣然正欲进去,便见殿内出来一人,转过身来竟是珝贵人。
珝贵人见是季欣然,连忙屈身见礼。季欣然叫了起,“皇上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整日里焦急。娘娘如今有孕行动不便,皇上便日日叫了嫔妾来陪着说话,说是说话,其实嫔妾来了,却只是坐在一边,不能动,亦不能说。”
“皇上近日心烦,倒是委屈了你。”
“嫔妾不敢。天气热,娘娘仔细中了暑气,嫔妾就先告退了。”
季欣然正欲说话,却听里头玄凌朗声笑道,“好!果真得了时疫,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季欣然诧异回头,却见李长也是一脸惊讶不解。珝贵人靠近季欣然悄声道,“方才小厦子进去了。”
李长惊道,“奴才也是方才才得知的消息,小厦子那猴崽子怎么知道的?”
珝贵人低低道,“娘娘小心些,小厦子是胡蕴蓉的人。”
季欣然打量着珝贵人笑道,“贵人为何要帮本宫?”
珝贵人苦笑道,“帮谁不重要,只要那人不是胡蕴蓉。”季欣然有些不解,珝贵人又道,“嫔妾是从平阳王府出来的,嫔妾能得蒙皇上关爱,衣食无忧,皆仰赖王爷,自当知恩图报,只是胡蕴蓉一向心比天高,从来看不起王爷的出身,处处加以奚落嘲讽,就连有时嫔妾在场,亦丝毫不避讳。”
季欣然有些惊讶,往日倒没看出来珝贵人竟有这份心胸,只是珝贵人这般为平阳王抱不平,却是叫人有些怀疑,“你……”
珝贵人知道季欣然的意思,“娘娘别误会,嫔妾既进了宫,便是皇上的人,绝无二心。嫔妾只是感谢王爷的恩情,否则也不会当着李公公的面说这些啊。”
李长在一旁讪讪一笑,季欣然道,“本宫先进去了,珝贵人若无事就先回吧。”
说罢,季欣然扶着李长的手进入殿内,珝贵人依言退下。
终于三日后晌午,玄凌在行宫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摩格。一早小成子便道,“听闻摩格可汗进贡了一只熊罴,据说很是凶猛呢。”他摇头道,“旁人进贡的多是金珠宝玉或是奇香绫罗,他倒好,进贡一只熊罴,可见蛮夷就是蛮夷。”
季欣然闻言只是浅笑不语。
熊罴而已,再如何凶猛皆只是浮于表面,难道还会比人与人之间不动声色的算计更可怕么?
缓缓步入设宴的大殿时,玄凌已在,敏贵嫔拈扇半遮容颜,淡淡笑道,“果然是皇贵妃最尊贵,今日的场合也姗姗来迟。”
季欣然丝毫不理会她,只朝玄凌娉婷施了一礼,“臣妾自知今日之宴甚是要紧,所以不敢草率前来,以免妆容不整,失了天家礼数。”
玄凌连忙起身扶起季欣然,将季欣然带至设在他左手边的座位上坐下,颔首笑道,“如阿昔这般秀外慧中,便是素颜而来,亦不会失礼,只是今日这样打扮,更见雍容华贵。”他沉一沉声,握紧季欣然的手,“赫赫面前,断不能失了我天朝威仪。”
季欣然莞尔一笑,“有皇上天威,赫赫断断不敢放肆。”
贞昭容笑容绵软如三月叶尖的雨珠,诚挚道,“有皇上在,自然一切顺遂。”玄凌微微一笑,尚不及答话,敏贵嫔已盈然上前,伸手为玄凌拂一拂衣冠,睨一眼贞昭容道,“有皇上在,本就一切顺遂,昭容这话多余了,好似眼下有什么不顺遂似的。”
贞昭容面色微微发窘,虽如今位分高于胡蕴蓉,却一贯不善与人争执,只得闭口不言。
片刻,乳母们领了帝姬与皇子进殿,各自在嫔妃身边坐了,贞昭容看见予沛,神色才稍露欢欣。贤妃言道天热,怕和欢耐不得热,中了暑气,便先行告辞离去。
玄凌亦怜惜和欢自幼体弱,便道,“你只去便是。”
胡蕴蓉本立于玄凌身边说话,此时见贤妃起身,笑着道,“表哥只听我说话,也不管我乏不乏。”说着极自然地便往贤妃的空席上一坐,侧首吩咐宫女道,“本宫乏了,再换一杯茶来。”
自皇后幽禁,除了皇贵妃地位最尊,各类宴席可坐于皇上身边,其余妃嫔自贤妃往下,一向按座,都以东尊于西之例,如今四妃之中没有贵妃与淑妃,因而贤妃之座设于御座东侧之首,而德妃之座设于御座西侧之首,以示尊贵。此刻贤妃尚未出殿,胡蕴蓉便旁若无人一般往贤妃座位上一坐,登时人人色变,只噤口不言而已。
已成婚的齐王予漓今日也在宴上,恰巧闻得动静向这边看来,不由变了颜色。予漓自成婚后,性子愈发沉稳,轻易不露喜怒之色。然此时见胡蕴蓉这般骄嚣,也忍不住急道,“贵嫔娘娘,那是母妃之座。”
予漓想是心疼贤妃,不喜胡蕴蓉,心急之下连“敏母妃”也忘了称呼,直呼其位分“贵嫔娘娘”,更是着意加重了“贵嫔”二字。这一唤,连欣恭夫人亦按捺不住,脱口道,“贵嫔只是正三品,焉能坐正一品贤妃之位,岂非失了上下之数?”
胡蕴蓉也不理底下议论纷纷,只侧了如花娇颜,衔了天真娇纵的笑意,偏着头道,“表哥,我可站得累了,若要坐远些,又怕不能和表哥说话了。”
不待玄凌说话,季欣然便冷着声音道,“欣恭夫人说的不错,贵嫔只在正三品,待到何日为正一品的时候,再来坐贤妃的位置吧。且贵嫔今日话说的够多了,可别打着皇上的旗号行僭越之事。”
季欣然这般说来,玄凌心中也有些怨怪胡蕴蓉,“你不必近身伺候朕,有皇贵妃足矣,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
众人小声嘀咕,有的已窃笑出声,胡蕴蓉满面通红,微一咬唇,起身回到自己座中,揽过和睦入怀,恨恨不再言语。
李长在侧轻声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着了……”
玄凌正色道,“宣他进来吧。”
李长忙行至殿门前,扬声道,“宣摩格可汗觐见——”
话音未落,已听得皮靴匝地声“隆隆”有力不断近前,玄凌微有不快之色,欣恭夫人蹙眉道,“无人教他面圣之时行礼举止么?如此大声也不怕惊了圣驾?”
季欣然心中暗惊,在禁宫中仍如此无礼,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心中正好奇,只见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已然昂首傲然迈进。他着一身枣红色金线密织赫赫王服,虬髯掩映下的面庞极富棱角,剑眉横张飞逸,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摩格阔步入殿,双目直视宝座之上的玄凌,不屑旁顾,更无任何谦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来拜会大周皇帝。”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礼,亦不屈膝,只双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礼。
纵然玄凌有心忍耐,见摩格如此,亦不由变色。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对玄凌无礼,不觉勃然大怒,登时起身道,“赫赫既来觐见,怎不按大周规矩行礼面见圣上,更不出言请安,实在大胆!”
胡蕴蓉一袭深红色翟凤出云礼服,虽则动怒,但满身金饰摇曳,更见明艳华贵。摩格毫不动气,只含了戏谑的笑意,以赫赫语朗声向蕴蓉说了一句。
在座妃嫔并无人懂得赫赫语,不由面面相觑。胡蕴蓉亦不知摩格说了什么话,只见他满脸戏谑,知道不是好话,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怀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汉语道,“娘娘无需动怒。方才娘娘责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礼数相见,更无问候之语。其实是我可汗深虑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语,所以只以行动抱拳相见。”
摩格只含笑看着玄凌。此时译官虽然在旁,却深怕落实了胡蕴蓉“不识礼数”之名,不敢多言将摩格原话说与胡蕴蓉知晓。实则摩格方才的后一句确是在嘲讽胡蕴蓉的不知礼数,毕竟皇贵妃坐于皇上身边,且胡蕴蓉之上尚有许多嫔妃,自是轮不到她说话的。
季欣然向下一使眼色,安陵容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缓缓行至摩格身前,他以为安陵容上前敬酒,轻嗤一声,正要伸手接过。安陵容蓦然将手一缩,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缓缓浇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将空空如也的杯底示与他看,方才退开两步。
摩格微眯双眼,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冷冷以汉语道,“汉人祭祀死者时才以酒浇地,你在诅咒本汗?”
安陵容缓缓道,“不想可汗汉语说得如此精妙,真叫本宫赞服!”复又笑道,“可汗误会了,本宫并非以此诅咒可汗,而是以贵宾之礼迎接可汗。”安陵容拿过青瓷琢莲花凤首酒壶,满满斟了一杯艳红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贵宾,又是第一次入朝觐见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无有不欢迎者。所以为感贵宾到来,这第一杯酒便是要谢皇天后土引来佳客之喜。”
他轻哼一声,目光冷冷逡巡在安陵容面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话太过牵强。”
安陵容展颜一笑,温言道,“本宫之行惹来可汗疑心,以言语辩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释怀,何况可汗方才见我皇之时一言不发只是拱手为礼,又以赫赫之语与我等终日只处于后宫的小小女子交谈,难怪惹来敏贵嫔不快。本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过是小女子心胸,想来可汗乃是胸怀宽广之人必不会是以方才之举为难我们吧?”
摩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扬,“这位娘娘真是伶牙俐齿,口若悬河。”
安陵容容色平静无波,“可汗过奖,本宫才疏学浅,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然指点,怎敢担当可汗如此赞许。每常大周与赫赫来往不过是互市交易,多日来又兵戎相见,本是兄弟之邦却多见杀戮,难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来使赫赫与大周能够彼此和睦相处,两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后少误会而多亲厚,黎民也会因此得福了。”
安陵容说罢举步归座,玄凌微一颔首,举杯向摩格道,“谦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请可汗满饮此杯,以尽今日相见之欢。”
摩格满饮一杯,再以汉语相敬,“祝大周皇帝万福永寿。”停一停又道,“福履绥之,寿考绵鸿。”
此话一出,众人皆暗暗心惊,摩格所祝祷之言乃是《诗经》之句,可见其深通汉地文化,如此这般,恐怕不止仰慕汉学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玄凌神色不动,只笑赞道,“可汗似乎很喜《诗经》,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诗书风雅之事,可汗有空可与他多多切磋。”
摩格随玄凌所指方向看向清河王,只点头示意,并未多置一词。随后他扬一扬眉,击掌三下,唤道,“来人!”
有侍从以锦盒奉上一串九连玉环,那九只玉环环环相连,玉色温润光泽,奉在红绒锦盒中有莹然光泽,的确是连城之物,连见惯美玉的宫中嫔妃,亦莫不连连称叹!
摩格语气和顺,“赫赫本不产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费尽千辛万苦才得这一美玉,又费尽无数心思才琢成此环,环环相扣,巧夺天工。但本汗又听闻此环可解,闻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周皇帝为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请诸臣遍观,谁可解开,朕自有重赏。”
李长躬身接过出殿,玄凌唤上歌舞,一时宾主觥筹往来,莫不欢颜,一副升平景象。
大约半个时辰,李长复又进殿,神色微微凝重,略显窘色。玄凌一眼瞥见,已生了不悦之意,问道,“无人可解么?”
李长低头答道,“诸臣皆言此环天生如此,无法可解。”
玄凌凝神细看,道,“给众位王爷瞧瞧。”
李长复又行至诸王身前,方行至岐山王跟前,岐山王便向李长挥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给六王瞧瞧去。”
玄清接过看了片刻,眸中一动,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摆手道,“臣弟向来不喜金玉之物,不懂这些。”
玄凌微一沉吟,温和唤道,“皇贵妃。”
季欣然接过九连玉环细细观赏,果然天衣无缝,然而,也并非无法可解。却仍旧轻轻一叹,作不得其解状,“臣妾无能。”
玄凌不疾不徐道,“无妨。”
席间一阵寂静,人人屏息凝神,除却摩格含笑轻蔑之色。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来大周多智者只是误传罢了。”
听闻他如此羞辱大周,季欣然心中更是不屑,转身将近旁和乐搂入怀中,似日常关怀般悄声说着话,而后向和乐眨一眨眼睛。
和乐听罢,两颊生笑,忽地脱开季欣然的怀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儿有一法子,或许可解。”
玄凌笑意中微有无奈,“连朝中官员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儿家能有什么办法?”
和乐娇声道,“女儿年幼无知,即便想错了法子也不会贻笑大方,父皇不如让女儿一试。”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李长将托盘呈与和乐,和乐拿起九连玉环,想了想又有些举棋不定,不免向季欣然看去。季欣然含笑鼓励似的向她微微点头,和乐再不犹疑,抬手便将玉环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