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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每次我都出现在你背后,那么总有一次,当你失落无助的时候,回头就能看见我”。他曾如是说。这一次我没有板起脸,反倒有些湿了眼眶。
他吸了口气,拱手道:“公主请回吧。”
他果真没有转身,直到我转过屏风,偷偷向外望去时,他仍然站在那里。
等了一整日的凝香已和侍女们上前来向我行礼,见我头发衣衫潮湿,便将我拉进内室,又是姜茶又是换衫,待我坐定,便拆开我的发髻细细擦干。我前夜几乎未眠,又和史清在街上疯了一日,此刻困倦难当,正想倒头便睡,凝香又开始梳理我的头发,熟练地挽了一个髻。
“多此一举。”我皱眉,伸手就想去拆发髻。
“将军来了呢。”凝香闷闷地说完,偷眼查看我脸色。
我的手停在半道,愣了很久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才语气不稳地问:“在哪儿?”
凝香吞吞吐吐地道:“在厢房。公主,其实……都是史娇娇那个蠢丫头惹的祸,我就不信真是将军让她来的,将军他……怎么也是池州的希望,公主您就高抬贵手呗。而且……”
我冷冷地看着铜镜里的她:“而且什么?而且纳妾本来就是我的主意,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不是不是!”凝香手里的梳子跌落,吐着舌头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说……听李将军说,将军亲自连夜去探敌营,还受了伤……”
“那又怎么样?探营那是他的爱好,这点轻伤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意思。”我稳住声音。
“不是不是!”凝香连连摆手,“听李将军说,东阾这次的主将可是慕容安歌哦,最奸诈狡猾的慕容安歌哦,人家知道将军有夜探敌营的习惯,早就做好了准备,故意诱他深入敌营。李将军还有几员副将参谋深知慕容安歌不好对付,曾苦劝将军不要前去探营,哪想将军平日里都是从善如流的,唯独这次怎么劝都不听,想来……是为了慕容安歌差点射中公主那一箭的缘故……”
我啪的一声拍在梳妆台上,凝香手里的梳子再次掉落。
“这些都是李涛对你说的?”
凝香胆战心惊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嘟着嘴呐呐地道:“守城的将军们都这么说,说公主那一巴掌打得实在是……伤了骆将军的心。”
“我伤他的心?”我差点跳起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是我听过的最最荒谬的言论!
我左右看了看,实在找不到东西来示范,便抓起桌上的铜镜用力敲了敲,问凝香:“这东西硬不硬?冷不冷?”
凝香咽了口唾沫:“铜的,当然又硬又冷咯。”
“你家骆将军的心就象这面铜镜,又硬又冷。你家长公主那一巴掌不是三昧真火,能伤得了他的心?!好,既然你们都这么认为是他受了委屈,那么本公主就去看看他究竟伤得如何。”
我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扔下铜镜转身跑开,直跑到厢房门口才站住,极力抚平暴躁的呼吸,整理好衣衫发髻,才大步走进房去。
厢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廊里的灯光微弱地透进来。
他已经离开了?我呆立在屋里,胸口那团怒火仿佛撞在冰墙上,暮地四散开来,灼得胸口、喉咙一阵涩涩的疼。这么等不及就回去了?
我摸着屋墙找到烛台,又摸到烛台旁的火折子,正想点燃,身后响起一个沉沉的声音。
“点灯这种小事怎可劳动长公主,让末将来吧。”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讨厌得不能再讨厌的语调,一如在将军府里。
我手一颤,烛台跌落。一道黑影带着劲风扫来,接住了急坠的烛台,接着一只手拿过我手里的火折子,一抖,昏暗中腾起一簇火苗,明轩的脸便出现在我面前。
他将火苗凑到烛芯上,火苗渐长,整间屋子便亮了许多。
“到底是金枝玉叶,烛台也拿不稳。”他掐灭火折子,带着令我恨得牙根痒痒的嘲笑,说话的时候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刚才进屋时我便闻到酒味,此刻他距离我不足一尺,那味道更加浓烈。
我心头一跳,问道:“你在饮酒?”
军中传言他平日里并不饮酒,但每饮时必定饮上千杯,千杯不醉。千杯未必至于,但他要么不喝,要喝就一定要喝个痛快,这个是事实。当然,唯独新婚那夜例外。
他饮酒也只有一个原因,血战在即。
痛饮之后必是一场血战,好比那场有名的战役,他与三百壮士痛饮三百坛,入敌营帐,取敌首级。但那一战是绝地逢生、破釜沉舟的一战,那一战的最后,他与仅剩的二十几人突围时自己也几乎送命,被抬回将军府后足足将养了三个月。
他饮酒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皱眉,直直看进他眼里,希望看出些什么。饮酒后的他双眸灿若星辰,隐隐有杀气藏于瞳后,或许是因为忽明忽暗的烛光令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模糊。
他碰到我的目光时稍稍愣了愣,随后又嗤了一声,拖着烛台背转身慢慢走回桌边。他走得缓慢而艰难,一点没有刚才闪过来接烛台的利落迅速,如果不是许遣之和凝香都说他腿上带了伤,我几乎要怀疑他在故意做作。
我心头有些烦躁,有些犹豫要不要询问他的伤势,最后却也只是冷眼看着他一步步迈向桌边。
他将烛台放在桌上,双手按着桌缘坐下,举起酒杯朝我遥遥一敬:“这是李涛自家酿制的米酒,名为膳酿。我虽不喜甜酒,总觉得饮之不爽,却也觉得这酒好过池州街头酒肆里那些药酒。那些药酒据说能使男子阳气强旺,公主饮那酒有什么需要么?”
他最后一句说得我从脸颊烧到颈根,猛地意识到什么,正想发怒,又想起怒气似乎对这个人起不了什么作用,当下稍稍平定气息,也缓步走到桌前,从盘子里取出一只倒扣着的空酒杯放在自己面前。
“原来将军一路跟踪本公主,连本公主经过酒肆酤酒浅尝也知道。”
他懒懒地笑道:“公主与史世子好雅兴。”
我冷冷地看住他,这人挨了一巴掌居然还有脸跟踪我,还供认不讳,这脸皮厚得好似池州城墙了。也不知他有何目的,难道还要看看我和史清相处得可好,看看他将我打出去给史清的这手牌打得可是顺利?想到此处我心生厌恶,几乎就想扭头离开,却又象是一心要与他斗气,牢牢地坐在桌边纹丝不动。
他脸上仍带着欠揍的讥嘲神色,举起酒壶给我斟满一杯,果然酒香甜腻。
“别喝完,酒甜,后劲却足。公主若将这一杯喝下去,末将可不会象凝香那般知道服侍人。”
我一挑眉,一口将那杯酒饮尽,轻蔑地道:“不过是甜米酒,如同果酒一般,有什么了。”
“好喝?”他笑了笑,变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酒碗和一只酒坛,为自己斟了满满一碗。
我又一扬眉毛,伸手就去抢那只酒碗:“就算干了那碗又有何妨。”
他一把压住我手腕不让我夺那酒碗,淡淡地道:“公主误会了,这是我喝的。”
他的手冰凉,我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迅速抽出手腕,泼洒在手背上的酒花闻来竟很是刺鼻。
他抬眼瞧了我一眼,又移向窗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此刻的眼神一点不似在城头单膝跪下时的晦涩不明,此刻的他眼神狂放不羁,似乎此刻就站在两军阵前,策马迎风,傲然面对十万东阾大军。
在他垂眸继续喝酒的瞬间,那种凌厉之气消失了,但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势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究竟是什么不同,我却说不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这般喝酒,一碗一碗,象喝水一样。他喝酒的速度并不快,并非军中传言的气吞山河、豪情四射。正相反,他喝得很斯文,喝一口停一停,但从不曾真的停下,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喝下去。他甚至喝得很悠闲,时不时抬起指尖轻敲桌面,或是面向窗外欣赏月色下的桃花,简直拿坐在他对面的我当做空气一般。
当他喝到第七碗的时候,我实在不能干坐着了,也举起杯赌气式地和他对饮。无奈我的壶小杯小,怎么也不可能喝出他那种气势来。更可恶的是,他还投来讥嘲的目光,这让我觉得自己跑到厢房来见他根本就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血战在即,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场生死离别。
公主不胜酒力,所以闷骚给公主喝的酒和自己喝的不是同一种。
☆、冰心在玉壶(三)
我啪地放下杯子,冷冷地道:“既然将军没有什么要紧事,那么请自斟自饮吧,本公主累了,恕不能奉陪。”
他轻击桌面的指尖微微一顿,只是微微的一顿,便接着悠闲地喝他的酒,赏他的月,仿佛我来还是走都与他无关。
我已起身,见他这般,勉力憋住胸口一股闷气,也学着他的悠闲模样轻飘飘地道:“赏月怎可独自一人呢,可惜本公主今日确已疲惫不堪,将军不若另寻佳偶,好过在此处形只影单。”
他终于回过头看我,故作吃惊地问:“佳偶?”停了片刻恍然道,“公主是说史娇娇?公主真乃贤良之典范,若整个大周国的妇人都以公主为榜样,想必各家内院的纷争也会少去很多。”
我脸色发黑,正想甩手离去,他又道:“可惜呀,我欲有佳偶相伴,怎奈佳偶不愿与我相陪。”
他这话说得极暧昧,我稍稍一愣,忽又意识到他说的“佳偶”未必是我,说不定指的是史娇娇,顿时脸色更黑几乎可以融入窗外的夜色里去。
这时他也起身,一手提着酒坛,步履缓慢地走过来。经过我身边时他脚步不停,语气轻松地道:“赏月有何趣味,本将军只想喝酒,只等明日杀他个痛快!只可惜你皇兄后边派来的援兵都是些摆摆样子的新兵蛋子,带着这批刀都拿不稳的兵,本将军怕是玩不尽兴哪。”
他突然停步,转过头,带着些许醉意和玩世不恭道:“若是本将军此次把命玩丢了,公主可得记得把我唯一的侄子骆家宝交给史世子。”
仿佛时间冻结,我的五官突然间停止了感知。我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闻不到周遭酒香刺鼻,尝不到嘴里的苦涩,甚至手脚冰冷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等感官恢复时,他已经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在说什么?在托孤么?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闲得慌来喝酒的么,不是为了报那一巴掌之恨故意来气我的么?
我恍惚地迈开步,开始很犹豫,到后来越走越快,在侍女们愕然的目光下推开众人,绕过屏风走出庭院,在门口站住,垂手而立不知所措。
他已走出一段距离,单手提着酒坛,边走边唱着什么。他唱得很难听很滑稽,走调走得不像样,歌词模糊不清,但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或许感应到我的存在,他站住,背对着我,天地间寂静无声。我张口想说什么,但喉咙酸涩发不出声音。我以为他会转身对我说什么,那么我也就能对他说些什么,但他始终没有。
忽然他举起酒坛,仿佛是对我,也仿佛是对那些遥远的早在一场场战火中接连逝去的骆家灵魂,高声道:“这一战,只为池州百姓而战!”
他又迈开伤腿,走得缓慢而艰难。他又在唱歌,五音不全,但这一次我听清楚了歌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心如针锥,这就是无数大周将领的写照,而这一切都是拜我“伟大”的家族所赐。天明时,我名义上的夫君,骆家这一代中最后一个子嗣,即将赶赴沙场,生死未卜;而我,明日一早就将踏上回襄城的旅途;而此刻的我们,却无法说出一句道别的话,我的痛苦,他的悲凉,只能在我与他的背影之间徘回旋绕。
很久没有真正流过泪,此刻的我却泪眼模糊。他果真想兑现白日里城头上最后的诺言么?果真想为池州百姓肝脑涂地死不足惜么?我突然意识到,很久很久以来,自己做梦都想跑过去牵他的手,与他同退同进,但是凭什么?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我是他骆家的仇敌,我逼着他在城头说出了与池州共生死的诺言,我与他之间的隔阂犹如深渊四海,我甚至不知道他在说出那句诺言时,是心甘,还是无奈?
只是握紧拳头站在原地,我便已用尽全部力气,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都没有出声,他亦没有回头。我不知道他在走出我的视线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而我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池州的夜空。
……
池州的凌晨湿气很重,无数细小的水珠凝结在空气中的浮尘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雾蒙蒙的。若在和平年代,此番景色不免被诗人咏叹,赞叹江南小城的秀美,但此刻却只让人觉得前途如这片雾气般茫茫无终,连偶尔的一两声鸟叫听来也觉得凄凉。
昨晚那一觉我睡得极差,虽然疲惫困倦,但总不能深睡,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天还没亮,我就坐起身双手撑着床板发了好一阵呆,心里想着该来的总也要来,便自己穿了衣服出去打发凝香整理行装。
本以为我已起得够早,没想到凝香和侍女们竟是一夜没睡,已将行李都打包装箱,大大小小的包裹木箱沾满了整个花园的小径。朵儿顽皮,拉着奶娘的衣襟咿咿呀呀吵着要看这要看那,有两个侍女又整理出来一些杂物,问凝香要不带上,见我出来,大家纷纷跪下请安。
这些侍女虽与我素不相识,但在池州的这些日子也算是同甘共苦,共同担着惊受着怕,此时分别有可能便是永别,想起来怎不让人觉得凄凉。
“凝香,带不了那么多东西,把换洗衣服和必需品带上,其他的……”我环顾四周,逐一朝侍女们看去,“其他的东西你们看看,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此来匆忙,身无长物,这些就算是些不像样的赏赐。”
有一名侍女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又咬唇忍住。四下里一片寂静,接着几名侍女都嘤嘤抽泣起来。我既心酸又无奈,心里明白这哭声不仅仅代表离别的惆怅,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这次回襄城,除了凝香,身边的人我只带走奶娘一个,她本就是外乡来得寡妇,只身一人无牵无挂。但其他这些侍女却多是有家人在池州的,战火连绵后我自身都难保,即便带走她们也无法给予所有的人足够的庇护。
“公主,该启程了。”
史清月白色的战袍出现在花园的月门口,我又与侍女们嘱咐了几句,在抽泣声一片中迈开了步。
为了不惊动池州将领和百姓,我一早便与史清和许遣之商妥,由史清和几名亲兵护送我出城,许遣之则率六百多名由禁军和平南兵组成的护卫队在城外等候。我乘坐的马车出城门后,这六百多名士兵被分成两组,许遣之在前,史清断后,我的马车则被护在两队之间。为了能随时照顾到我的安全,史清则亲自护卫在我的马车旁。
安排妥当后,队伍已整装待发。从池州我的府邸门口到城门外,我一直象只蜗牛般瑟缩在车厢里,直到车轮开始滚动的那刻,我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回头,最后看一眼这座弥漫着湿气的城池,看一眼她伤痕累累的城墙,看一眼被悲凉笼罩着却依然屹立的城头,或许,还期盼着在城头寻找那个玄色的背影。
“停车!”我高叫。
许遣之和史清首尾照应得果然甚有效率,我呼了这声不多时,整个队伍便缓缓停住。
我掀开车帘扭身朝后望去,视线还未上移到城墙就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以李涛为首,整个池州的守城将领几乎全部出动,全都重甲骑马跟在护卫队后,将领们身后是大批的池州百姓,其中不乏须眉雪白步履蹒跚的老者和怀抱婴孩的妇女。
我内心震动不小,情不自禁从车上跳下呆呆地面对这些人。许遣之见我下车,连忙也下了马,弯腰恭敬道:“公主请回吧。”
李涛和将领们远远瞧见我下车,纷纷下马单膝而跪,一时间城门前战甲、武器摩擦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在他们身后,百姓们也随之跪下,人群象骨牌一样自前向后一排排跪倒。我见他们脸色苍白面有戚容,除了成片的跪倒的声音,没有一人说话。
我茫然转头问许遣之:“这……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冰心在玉壶(四)
许遣之道:“陛下此次派来的援军多为新兵,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无法与东阾军匹敌。虽有附近城池的援军做补充,但粮草方面不知为何却又跟不上。这几日陆续送来的粮草多有腐败充数的,说好的军饷更是不见踪影,因而池州城内流言飞起,将士积怨百姓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