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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家世代忠心于轩辕皇族,绝无异心。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说出来,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当尽力助你。”
许遣之为我这番话所动,终于抬起头来。这样近的距离,我留意到他眼中布满血丝,眼窝深陷,想是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奔波,又要调集沿路城池的兵马,又要时不时与小股东阾军作战,日夜不停赶到这里时已经疲惫不堪。
“末将此次带来一个人……实际上,末将自襄城出发时并不知此人混在军中,到达池州时方才发现。只是这时发现,就算立刻送那人回去也已经晚了。”
他这话说得实是隐晦而怪异,似乎就因为他不小心将那个人带出皇城就足够治他死罪。听他说要将此人送回皇城去,那么必定不是敌方的细作了,那么还有谁未经批准出皇城便能治带兵将领的死罪?
我心中一动,许遣之的夫人尚武,曾经皇城贵女们出行游玩时,除了心腹侍卫贴身保护,总有几名巾帼相伴,许夫人因为许家与轩辕皇族的特殊关系,便是其中的常客。那时常听她说向往战场上激昂奔放的战鼓声,总想亲身体会一下那种波澜壮阔义无反顾的真实感觉。
“莫非是许夫人施了一个瞒天过海之计,竟瞒过了许将军?”我失笑道,“军中确有规定,不得擅带女眷。但一来将军并非故意,二来即便是故意,许将军功过相抵也不至于死罪,等许夫人过瘾后随本公主回去便是,许将军何必如此?”
许遣之抬眼,又低下头。抬眼的那一瞬我见到他眼眶泛红,竟是隐隐有泪光波动。
“并非拙妻,拙妻与幼子连同家父家母……现在都在天牢,生死未明。”
我手里的茶碗差点跌落:“怎会如此?”
“公主被劫,陛下震怒,波及甚广。末将还算是好的,宫中带刀侍卫因渎职罪被斩的不计其数。”
“许将军可有听说李超此人?”凝香突然插嘴问道。
我没有阻止她,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但看凝香这样,竟是对这个叫李超的侍卫长上了心。
许遣之嘴角微颤,许久才道:“李超及其家人已被收押,只等凌迟问斩。”
啪的一声,凝香手中的茶壶摔得粉碎,我如五雷轰顶,虽然与李超并不算太熟,但深知上一世的李超忠心无二,保护皇宫直至战死,遭到这样的变故实在是太不公平。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喃喃自语,胸腹间如被塞上败絮般难受,几乎想把刚喝下去的茶水呕出来。
“并非公主的缘故,宫中盛传,陛下这般震怒是因为得知那慕容安歌与皇后娘娘……唉!”许遣之此时非常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话到一半时才发觉不妥,重重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
我想起李超曾提起皇兄皇嫂之间的那些荒唐事,又记起在皇嫂后花园看到的那一幕,顿时明白过来,太阳穴一阵阵抽痛。回头看向凝香时,见她面无表情,但眼神茫然,仿佛灵魂出窍一样。
我伸手拍了拍她,疲惫沙哑地道:“你去歇息一下,我和许将军还有些话要说。”
她摇了摇头,木然却固执地站在原地。我知现在不便劝她,让她自己安静下来反而更好些。至于我自己,或许是因为见惯了亲友间的自相残杀,虽然情绪激荡,但好歹还能清醒着。
很快,我便想到一件现下就极为重要的事。
“池州代守将李涛与李超是何关系?”其实到池州时我便略有耳闻,但因为李涛太忙,一直没来得及问实。
许遣之眼里涌出悲哀:“正是堂兄弟。”
我抿紧嘴,与许遣之两两相望无言。我的皇兄,为了一个外族的女人这般滥杀忠良,真是疯了啊。高压、滥权并不能保证忠诚,却必定能将人一步步逼向绝境。如果不在绝境中绝望,必会在绝境中反抗。明轩便是一例,接下去,还会有谁?
“此事重大,暂且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转念一想,这件事迟早瞒不住,因为就算许遣之不对外说,襄城和附近来的那些兵怎么可能一句都不说。我头皮发麻,这根本是一道无解的题,就象上一世明轩知道家宝遇难后立即揭竿而起一样,李涛是必定会作出激烈反应的。
“要不要和将军说?将军在军中威信最高,一旦李涛知情,能镇住他的怕也只有将军。”
我苦笑摇头,这的确是当前能作出的最好办法,如果不是明轩的心已背叛轩辕皇族的话。
“骆家与李家都是几世忠良,你将此事告知将军,难道想影响将军的情绪么?”
“只是……”
许遣之显然颇为苦恼此事,还想说些什么,我摆了摆手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你家里的事,我一回襄城便替你想办法,总要保全许夫人母子才好。你方才说不小心带来的那人,究竟是什么人?”
提到这一桩,许遣之的脸色立时尴尬,呐呐地道:“是……是……”
“许遣之!你敢送我回去,我让我哥揪掉你头盔上的花翎!”
大周将领以头盔上花翎的颜色数量显示战功大小多寡,可以说每一支花翎都是拥有者用自己的命博来的,拔花翎这种话实在是太放肆太侮辱人,因此我一听这话便沉下脸,但见到不由分说就冲进来的红色身影以及慌乱紧张追在后面的几名亲兵和侍女,我立刻一个头变三个大。
许遣之一不小心带来的这个人,不但能让震怒中的皇兄判他死罪,还能给池州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以这个人在宫中的身份还能长期这般嚣张,与叛逆项善音交往密切却未被牵连,甚至大战之际没有皇兄皇嫂的允许就跑到池州来,此人于我眼中真是神一样的存在。
我抚住额头有些虚弱地问许遣之:“许将军可否告诉本公主,是否本公主眼花看错人了?”
许遣之根本无心计较方才那人对他的侮辱,脸耷拉得仿佛要哭出来:“末将也很希望是自己眼花了,但末将已确认再三,是史郡主无疑。”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啪地一下拍在桌上,目光如炬朝史娇娇望过去,许遣之则面色阴沉朝史娇娇身后三名亲兵望去。那三名亲兵此刻跪在门外不敢跟着进来,自知闯了大祸,都是青了脸默不作声。李涛派来保护我的几名护卫也跪在门外,有人愤怒,有人隐忍,有人惶恐,有人萎顿。而领头的那名队长则是集中了所有这些情绪,脸上还按了一只肿起老高的红手印。
史娇娇在宫里闹得鸡犬不宁的场面即将……不,是已经在池州上演,我头疼万分,但身为长公主又怎能知难而退,当下冷哼一声,朝凝香使了一个眼色。
凝香满腔悲愤正没处发泄,怒睁双眼朝史娇娇走进几步,喝道:“来者何人,可知此处乃公主府地,这般擅闯该当何罪!”
这一句清脆响亮,一句过后满屋子都是回声。
史娇娇冲进这间屋子之前或许真没想到我就在里面,见到我恼怒的目光本就已经愣住,再被凝香当头喝了一句,当时就懵了。
凝香因为太过激动,几步站到史娇娇面前,正巧把我当在身后。这时史娇娇大约也看清楚了凝香,愤然道:“你是什么低贱身份,有资格教训本郡主!”
她骂了这么一句还不解气,竟伸出巴掌朝凝香挥过去。
早年史清弃文从武时史娇娇也跟着学武,平南王向来是什么事都依着她,居然给她找来峨嵋掌门做师傅,因此她与项善音一样,身手很是不错。这一巴掌带上了峨嵋功夫劈斩如山的气势,极快、极狠,普通人根本躲不开,如果被打上,结果难免和那名倒霉的护卫队长一样。
但凝香岂是普通人,全身纹丝不动,只一抬臂便捉住了史娇娇的手腕,再一拧,史娇娇就象只山鸡被掐住脖子一般尖叫起来。
两人视长公主如无物,就这样在我面前动起手来,这场面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侍卫侍女们看得目瞪口呆,许遣之更是震惊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不知想起什么事,他眉毛鼻子都挤到一块,脸色非常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欲乘风去(二)
“凝香退下!”
我喝退凝香,她也自知失态,站到我身后,侧过头撅起嘴不再看史娇娇。
任谁,到此时都会见好就收,磕头跪拜战战兢兢地给本公主赔礼道歉了。但史娇娇不是一般人,那可是神勇无敌人见人怕花见花败、虽是庶出但家庭地位尤胜嫡女的平南郡主,不但没意识到事态严重,反而撸起袖子就想冲上来继续拉住凝香厮打。
凝香这时已退在我身后,史娇娇冲向凝香就是冲向我,这可了得,这举动简直是直接冲撞长公主。我脸色阴沉,许遣之手握刀柄人已站起,史娇娇身后那三名已看到呆掉的侍卫浑身一激灵,迅速从地上跳起,拉住史娇娇将她强行拖回来。
若是普通人,这一举动足够拖出去立斩,哪怕是地位颇高的贵族无心冲撞了长公主,少不得也要一顿板子,重则关个十天半月的。
我抬起手正想拍下,正想命侍卫掌嘴,这“掌嘴”二字还未出口,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史娇娇是皇兄皇嫂的人质,但她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质。她的靠山是平南史家,不久以后,史家就将成为和叛军慕容家几乎实力相当的对抗大周的另一股势力。但在平南王的野心暴露之前,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与世无争模棱两可,而他真正的用心却是隔山观虎斗。
这一点,从残酷宫廷斗争中走出来的皇兄不可能看不出来,因此他对平南王的态度一向是既倚重又防备,因此,平南王最疼爱的小女儿史娇娇虽然被接近宫中成为人质,却也真正成为了贵宾,即便她再怎么胡闹,也没有人敢管,甚至哪怕她身体有些微恙,皇嫂都要亲自去探望。如果她出了什么问题,平南王就算不立刻采取行动,怀恨在心是肯定的。
我虽然知道无论怎么把这个史娇娇供着宠着,一年后平南王的反叛也已成定局,但至少此时,平南王还没有反,而史清人就在这里,史清的八千援军随后就至,这个举动是对大周有利的。正因为如此,至少此刻的我不能对史娇娇怎样。
我缓缓放下手,思绪在心中转了数圈后冷声问许遣之:“许将军,史郡主乃皇后娘娘贵宾,岂是能出任何差错的?宫中对郡主保护甚严,未授权之人想要接近郡主且都不易,更何况将公主带出宫外。你让本公主如何相信郡主能够自行随你出来,而不是你有意为之?”
许遣之迅速转身跪倒:“末将绝无半点异心,确确是到达池州后郡主主动相认时才知晓的。”
他话说到这里,脸色已转尴尬,我料他有难言之隐不便严明,正想追问,怒气冲冲甩开侍卫挟持的史娇娇叫了起来。
“长公主能来,为什么我不能来?哥哥和明轩都在这里浴血奋战,我在宫中寝食不安,若不能亲眼看到他们安好,我怎么都不会安心的!”
许遣之压低身子,已经不敢看我。
我又好笑又好气,反问道:“本公主被劫持,即便不想来也只好来了。至于你兄长和本公主的夫君……”我故意将“本公主的夫君”几字说得重了些,又故意顿了顿,道,“还有那些将士们,若每个惦念他们的人都要亲眼瞧见他们才能安心,那这仗还打不打了?”
趁史娇娇微微愣怔,我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本公主的夫君自有本公主来照应,史郡主便不用操心了。”
史娇娇听出我话里的用意,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恼怒,脸逐渐涨红,低下头将嘴唇咬了又咬,似乎象是下极大的了决心,猛地抬头道:“别的我不管,但明轩哥哥让我来在这里,便是打仗又如何?”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顾不得作为公主时刻都应保持的矜持,也顾不得查看侍卫侍女们的反应,起身质问道,“明轩让你来这里?明轩为什么要让你来这里?他身为镇国将军难道不知道大周军法?军法禁止女眷靠近军营,史郡主这般敷衍本公主不觉得有些荒谬了么。”
史娇娇双拳紧握,骨节发白,头上的发钗微微颤抖:“那长公主算不算是女眷?为何长公主来得,我却来不得?”
我已经无法抑制怒气,提高了声音道:“史娇娇,我敬你是我皇嫂贵宾,对你百般容让,但你已不是小孩子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总该心中有数!”
“我自知道这番道理,若无凭据怎敢乱说!”
“你有何凭据?”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史娇娇并不退却,反倒骄傲地仰起头,自怀中取出荷包,小心从荷包中取出一封折得整齐的信件:“明轩哥哥亲自修书一封与我,这就是凭据!”
我只撇了那信封一眼,霎时心头一片冰凉。不必查看里面内容,信封上的字迹的确是明轩的。上一世明轩对我冷脸相待时,我无所慰藉,时常对着他的笔迹以解相思,也曾梦想和他朝朝暮暮一生一世。他的笔迹,他的每一横每一竖我都再熟悉不过。
那信封上写得是:郡主亲启。
如同一盆冷水淋下,我象被瞬间浇熄的冷炭一样僵立在原地,回忆如纠缠乱绕的发丝般在脑中涌现。新婚后第一次入宫时,他与史娇娇在花园小径上不期而遇;他随身携带史娇娇送的荷包,浓重的香味熏得我头晕脑胀;之后我劝说他纳史娇娇为妾,他却百般拒绝,对我的“好意”冷嘲热讽……
既然对史娇娇有意,对轩辕氏恨之入骨,为什么还要对我留情?在慕容安歌箭下将我救出时,我听到的那一阵阵强烈心跳是不是因为他心中有情?在城墙下那小心翼翼的一抱算不算真情流露?牵马将我送回府邸时,传到我手里的那只萤火虫是否代表了他的心意?
都是假的吗?只为了稳住我的心,为了争取时间筹备叛离大周?而重生后自以为已经看透的我,竟然相信这情意是真的在我与他之间发生。
我忽地笑了笑,无法判断这算是苦笑还是冷笑,只觉得笑的时候脸颊皮肤拉得好紧。屋内一片死寂,我没感觉到任何人的目光,除了史娇娇。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史娇娇一向无所畏惧的眼眸里居然也显出一丝惧色。
“他信上清清楚楚写着让你来池州?”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不……不是……”
因为这个怯怯的否定的回答,心里隐隐觉得些微松快。不是么?他还是没有让她来池州吧。
“但……但他在信里说……对我诉说……”史娇娇左右环视众人,突然现出娇羞的姿态来。
心里那个松快的地方一下凝结成冰,我凉凉地接着她的话意:“但他在信里对你诉说离别后的相思之情,对吗?”
史娇娇既没承认,也没否定,手指扭结在一起,低下头嘴角微扬。
我没动也没再说话,屋里没有人敢动,除了史娇娇。
“不止这样,他还派了亲卫来接我。”
心里那块冰一下化了,没有化成水却化成了一片粉末。
我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位置,端起桌上的茶碗,皱了皱眉,转头朝凝香说:“这么凉,怎么不记得加水?”
凝香不知所措,慌乱地找茶壶,倒茶,慌乱中竟将茶水倒在我手上,滚烫的茶水立时将我的皮肤烫得通红。她习惯性地大叫:“太医!传太医!”
我并不觉得疼,厌烦地喝止:“你糊涂了么,这里哪来的太医。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就好。”
是的,过两天就好。比起前世那一整年难以忍受的煎熬,这点小事,过两天就好。
我又问许遣之:“许将军,她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你的家丁中混入将军府的人,你竟未察觉?”
许遣之满头大汗,连吸了几口气才回道:“将军营救公主时曾兵分三路,末将自率五百禁军断后。将军那时曾分派了百来人将军府家丁给末将,末将此次来池州,也将那百来人带在身边,因此郡主和将军亲卫混在军中时,末将并未察觉。”
我点头,是了,明轩那时让许遣之断后,就是不想让许遣之发觉他与慕容安歌的谈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自然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在许遣之的队伍里。他要将史娇娇接来,那两名亲卫和百来将军府家丁自然是要保证史娇娇的人身安全的,难怪许遣之无法察觉。
明轩还真是……细心哪……
还需要审问那两名亲卫吗?还是不必了吧。明轩与史家亲近,不正是我希望的么。家宝暂时安全。史娇娇逃出大周皇宫肯定不会再回去,平南王谋反的计划恐怕会提前。慕容安歌与明轩看来已经翻脸,那么明轩这次很有可能不会投靠定远侯,而是和史清联合一气。如果是史清,至少不会血洗大周皇宫。
皇奶奶说得对,我可以利用史清的感情,虽然我不认为这能对阻止大周灭亡起到什么作用,但至少能减少许多无谓的伤害。
不是很好么?如我重生时所愿,我喝了一小口茶,茶水果然很烫,硬生生吞下的感觉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还是假的?公主您老人家再好好查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