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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她声音,辛瞳自被角钻出头来反诘她:“瞧这话说的,我主子难道不也是你主子?”
“那哪里能一样,随便换个人这么无视他说过的话,大体早被赏板子吃了。”
辛瞳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他昨天说要带自己出宫,她原还很在意要去哪里,这会儿竟迷糊忘记了。她急慌慌捡了衣服去穿,阮玉直在后头无奈:“你别那么慌,不着急。我方才往清心殿去瞧了,今日不视朝,主子爷也还没收整利落。”
因着畏寒,自打入冬辛瞳便穿得厚,外加这会儿要大清早出去,更是羽帽裘氅罩得严严实实。可她身子细瘦,即便这样,依旧遮不住蜂腰猿背的姣好线条,反而在一团毛茸茸中凸显的面庞更加娇俏。
宇文凌见她如此,犹嫌不够,又叫人备了汤婆子让她抱在手里,另取了狐裘毡毯让人铺在车上,瞧着差不多妥贴了,方命人起身出发。
昨天他便不说要去何处,直到坐在了车上还是不肯透漏。辛瞳大部分的记忆都留在了皇宫中,入宫前年幼,孩子心性并不能够将入眼的事物尽数记在心里。后来仅有的几次出宫机会,大多都是由他带着,且前前后后跟上一堆人,去哪儿都是两点一线,让她没有任何闲暇自由的余地。
因此她一路透过窗纱向外看,还是云里雾里闹不清要去哪里。直到太过熟识的景象乍然呈现在眼中,她才幡然醒悟,停眸凝视很久,才神色复杂转身望向皇帝,面庞之上说不出是近乡情怯还是欢欣惊喜。
“走吧,既然来了,不想进去看看吗?”
辛瞳满满的不可思议,实在没想到他竟果真带了自己回家。太久没有回来了,十年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足以令周遭的环境天翻地覆,足以让她的心境发生莫大的改变。
她迟疑着,仿佛害怕去推开面前那扇门,宇文凌并不插手帮她,任由她一步步上前,试探着伸手,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推开自家府门。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辛瞳相当意外,惊喜之后是感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记忆中的印象完完整整重叠,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转身看向宇文凌,他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淡淡笑着,暖如春风细雨。
两人一并往内院走,先是前厅,再是后头园子,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最后在一方独门小阁前驻足。这是她幼时的住处,承载着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的她有父母疼爱着,有乳娘一丝不苟陪伴着,只可惜过眼云烟,早已物是人非。
辛瞳颤抖着指尖去触碰光洁干净却难掩斑驳的墙壁,耳畔是宇文凌开解的声音:“当时命人重新修缮辛府,朕便嘱咐只管清扫打理,不可破换原有样貌,是以墙壁甚至每一件桌椅器具,都还保留着原有的模样,并没有抛光重新上漆。”
辛瞳点头:“是啊,还是这样好,保留着原有的样子,仿佛时间停驻了一般。我竟有种错觉,感觉自己一直都生活在这里,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回忆固然叫人心生怀念,但你已然拥有了全新的生活,因此回忆也只能是回忆。”
他说的并没有错,辛瞳沉默着,半晌方颔首应着:“是啊,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也就心安了。作为辛家的独女,我到底还是守护住了自家宅府,算是能够聊以宽慰亡故双亲一番期许。”她回眸看向他:“主子,我很感激。”
他表面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已被她牵动着不由自主心生慨叹:“其实也不全然是为你,朕也想满足自己的私心。朕缺失在你前半段的人生中,如今一切复原,仿佛能够消解几分遗憾。”
只是在不久的将来,她的一生当中会有越来越多的部分是与自己紧密相连着的,入宫前头的那九年,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不足为道,亦或是变成稀疏而又美好的回忆,深深珍藏在心底。
他这样想着,却并没有说与她听。她还沉浸在旧日的余韵中难舍难分,他并不心急,她就在自己身边,来日方长,他有更多的时间看着她越来越沉稳自持,破茧成蝶。
她很快脱离了伤感的情绪,摆出主人家的架势带着他四处游走。两人在后院山石之间停留,辛瞳四处兜兜转转,最终指着岩壁之间一道细小的夹缝,惊喜万分:“终于找到了。”
宇文凌不明所以,见她兴致勃勃上前,俯身在其间不知在做什么,才想要上前帮忙,就听她一声雀跃:“没想到竟还在。”
她手里捧着个精巧的翡翠匣子,岁月更迭,匣盖上已满是泥土,她不敢太过粗鲁地对待,只小心翼翼试探着去打开匣盖。折腾了好长时间,才听一声轻响,盖子开启,里面的物件却让人哭笑不得。
宇文凌逗笑着看她:“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叫做买椟还珠。我瞧着你比那人还要厉害几分,这么个精巧盒子,原道里面会装些什么宝贝,未想却是一堆石子。”
辛瞳不忿:“这可是我幼时的宝贝,一颗颗收集着,那时对玉石品鉴一窍不通,全凭自己瞧着喜欢。我还专门向娘亲讨了这么个翡翠匣子,将石子逐一洗净藏在这夹缝中,唯恐时间流逝,草木腐朽,这些宝物也会消失不见。”
宇文凌一瞬不瞬看着她,顿时心中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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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漓宣泄
她大概在潜意识里是个极为念旧的人,是以对待故日旧人力求仁至义尽,对待昔日玩物亦是视如珍宝。她自怀中取了帕子,将翡翠匣子上沾染的泥土一丝不苟擦拭干净,细细锁好抱在怀中。宇文凌并不阻止她做这些,反而颇有耐心地问她,为何要继续将这些石子带在身边。
辛瞳抬眸,神情之中说不出的伤感:“您瞧,不论是这座宅附中地的草木鱼鸟,还是当年的门丁兴旺,如今都早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反而不似这质朴的石头,还是我记忆中最本真的模样,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变化。”
停顿半晌,她复言:“如今我娘亲的棺柩葬在母家,算起来竟与爹爹生生分离了近十年。”
她神色之中满是哀戚,瞳眸中带上了恳求的味道:“我想求主子一件事,我求您,能不能让我爹娘合葬在京?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也实在不欠缺这一朝一夕,我知道这事急不得。我只是盼望着,还能够有机会看到爹娘团聚,自己也好亲自往爹娘坟前告诉他们,我现在过得很好,请他们一定放心。”
宇文凌最是无法消受她这样伤怀又委屈的样子,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只管安心,这件事交由朕去做。”
在外逗留的时候已然不短,再多的留恋,终究也是要辞别。辛瞳到底还是有些触景生情,在临离开这座昔日自家宅院时忍不住泪流满面。宇文凌去抓她的手:“何必这样难过,如果是因为舍不得,朕可以答应时不时陪你回来这里,如今尘埃落定,不要再纠缠于过往的是非自我折磨了。”
他说得对,辛瞳尽力去宽慰自己,人死不能复生,再美好的回忆终究也只能成为回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要让人艳羡地活下去,让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得到应有的惩戒,让真心关爱自己的人不再为她操心,是时候该放下了。
她想要扭转话题分散沉重的情绪,想起最近的暗潮汹涌,便随口问道:“您会怎样对待太后娘娘?”
宇文凌淡淡的,凝视她半晌,将问题丢了回去:“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辛瞳摇头:“我说不好,潜意识里仿佛充满了仇恨,这样的仇恨会产生莫须有的迁怒。不仅太后娘娘,连带着明知无所牵连的名亲王也叫我难以面对。但如果真要叫他们偿命,我大概会十分不忍心。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也不希望因为一时泄恨再添恩怨是非。”
她随口说出这番话,言罢便有些后悔。那些都是何其尊贵的人物,自己就这样妄自评议实在有些不妥。未想宇文凌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沉默颔首示意他已经知晓了她的心意。
料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有些狼狈,本不想再在他的面前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却是感情累计到了极致,便难以自制。宇文凌看着她极力克制的样子很心疼,借势将人往怀里带。仿佛藏在他的臂弯之中便不会再让他看见自己面上的脆弱,辛瞳久久埋在这一隅温暖的胸膛前消解哀愁,让悲戚的情感尽数宣泄淋漓。
像是要将所有的消极负面情绪一次性刨除出去,在一通酣畅彻底的发泄之后,辛瞳擦拭干净了泪水,笑颜重展,仿佛再不会沉浸于这方深渊之中不可自拔,下定了决心要向前看。
她想要开口言明自己的释然让他放心,却不知该当如何开口。宇文凌神色喜怒不明高深莫测,但看向辛瞳的眸光却始终温润如水,时刻告诉着她,他会是她永远的依靠。
这样脆弱的自己让辛瞳有些难为情,她微微撤开了些,想要去瞧他面上神情,未想却注意到他胸前一滩莹莹的水迹。
宇文凌瞧着她面露尴尬,顺着她的目光低头,顿觉好笑,有心要去逗弄开解她:“你瞧,朕将自己的体面都交由给你发泄情感了,这样彻底,你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了。”
辛瞳明白这是他变相的开解,当下点头连连:“我大概当真能够放下了,主子,这些时日,我让您费心了。”
“做丈夫的安慰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原也是天经地义,何必将话说得这样生分?”
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辛瞳当下红晕攀上面颊:“旨意一日未下,我就还是您的贴身侍婢,君臣尊卑总还是要遵循的。”
宇文凌并不见恼,而是表情玩味地瞧着她:“听你这话中语气,我倒要理解成是你在怨怪朕这道旨意下得拖沓,等不及要嫁给我。”
她先是摇头不肯承认,随后立时发觉不对,又去点头,点完以后便羞得不好意思直视他:“横竖我是真心期待着,不过一切都听您安排,您好歹饶了我,别让我再体会这般两难的处境了。”
宇文凌却不肯放过她:“不然也别等到明天开春了,咱们明日就成亲怎么样?”
这简直就是直生生的调戏,辛瞳这会儿被他一通闹,早不见愁云惨雾,也有了心思配合着他戏闹:“您可千万别应付我,好歹我也是您要娶的皇后,您可不能怠慢了我。”
宇文凌一声爽朗的笑:“自然不会怠慢你,可你总该拿出点诚意,眼下就是个机会,赶紧付诸些实际行动做犒劳,朕自当万事以你为先,事事为你考量。”
他竟就这样坦荡荡向自己讨情致,辛瞳始料未及,却很快下定了主意。她附上唇瓣,在他嘴角浅琢,像是偷糖吃被大人发现的孩子,立时回归到该在的位置,不敢再惹锋芒。
宇文凌哪里能够任由她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很快霸回了主动权。激狂之中夹带风雨,辛瞳呼吸滞涩,却像是中了蛊毒,要在这一方危险的甜蜜之中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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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败身亡
回宫路上,辛瞳略显疲惫,久久偎依在宇文凌怀中垂目养神。意识朦胧之间,车舆停了步,首领侍卫通禀的声音自软帘之外响起。
是怎样要紧的消息一定要即刻上报给皇帝?辛瞳凝了心神缓缓起身,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大体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宇文凌淡淡应允,便听内侍沉重回禀:“皇上,明亲王殁了。”
怎么会这样!辛瞳回眸看向皇帝,见他眉间微蹙,虽不见太多情绪起伏,却也显然深感意外。下一秒,便听他沉冷开口吩咐:“先回宫!”
辛瞳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照理说既然断定了宇文明昌本人同自己毫无恩怨,自己就当对此漠不关心。大概还是有些介怀,以致此刻的情绪有些复杂。宇文明昌存了谋朝篡政的非分之想,且某种程度上对自己亦略有轻薄,是以他的死让辛瞳感到释然。而另一桩,则是对天潢贵胄的乍然亡逝感到无限唏嘘。
“你在想什么?”
他这样问,大体还是对自己不放心。辛瞳凝眸道:“事发突然了些,大体一半畅意,一半遗憾吧。”
宇文凌沉默着,半晌方道:“料想他是心灰意冷,自寻了短见。原也是我之前想岔了,不该带你同他见面,平白让你知晓他的痴心妄想,无谓至极。”
他竟这样在意,辛瞳眉梢眼角盈起一抹笑意:“您可才说过要同我交心的,怎的又说不该带我去?其实于我来说,左不过就是了解了一重事实,旁的,不会有任何物事往心里去。”
紧紧握着她的手,宇文凌会心一笑:“最好是这样。”
文华殿中气氛凝重,明明出了这样大一桩事情,却不见分毫骚乱。外围有暗卫营层层把守着,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亦不会容许蛛丝马迹丁点消息向外走漏。
宇文凌不避讳辛瞳,两人便一同前往文华殿后院暗阁。阁外齐刷刷跪了一众人,见到皇帝来,连忙伏身告罪。
文华殿总管冯禄责无旁贷,上次因着陆双祺一事惹了圣上震怒,今日又碰到这样的事,他自知难逃一死,泥首于地扣头不止。
不耐烦看见他,宇文凌挥手让人带他退下。冯禄垂死之间冒出个大胆的念头,从身旁架他后撤的力道中挣脱出来,一劲儿跪在辛瞳身前苦苦哀求:“姑姑,不,皇后主子,奴才前次冲撞了您,这里给您磕头了。可奴才一片忠心万望您能成全,求您给奴才求求情吧,奴才做牛做马报答您。”
辛瞳不言声,她虽心有不忍,却绝不会再次贸然做出罔顾帝尊的任何事:“眼下正事要紧,旁的还请皇上日后发落吧。”
她能有这样的觉悟,不能不说的确有长进。宇文凌微微颔首,一个冷冽的眼神掠过去,冯禄给人掩了口舌三两下被扯出去。
黄庭安上前拱手请罪:“臣失职。此暗阁中照着皇上吩咐不留任何棱角物件,一应出入饮食人手亦没有任何纰漏,明亲王…明亲王他是咬舌自尽的。”
辛瞳止不住心悸,又听黄庭安继续说道:“明亲王性子硬,其间没有丝毫声响发出,在内驻守之人依命并不时刻在他身旁盯视,是以有些失察,待到发觉,人已经流血过多,再不能救了。”
“太医在里面吗?”
“回皇上,在,已经止了血安置妥当,只待听候您示意。”
宇文凌眸光微敛,话语说不出的凝重:“明亲王殁之事暂不可外泄,先让人秘密带出宫好生入土安置,不可有疏漏。”
“是。”黄庭安略停顿,又迟疑道:“那太后娘娘那里……”
“朕会亲自去同她说。”
待到一切安排妥帖,宇文凌牵了辛瞳的手:“走吧,我先送你回宣正宫。”
辛瞳默默颔首,随他一道离开这肃杀之地。她心中有疑惑,当着旁人的面不能说,等回到宝华阁两人独处,便脱口问出:“您为何吩咐人秘不发丧?是还有未竟的事情吗?”转瞬又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妄议朝政,我是不是逾越了?”
“不打紧。”宇文凌轻拍她手背叫她安心:“当年摄政王残存力量不少,他们父子虽有不和,但多数还是会暗自依附在宇文明昌势力之下。他这次起了谋逆之心,虽是苗头初现便被扼杀,但也足以说明背后有人依傍。自那日文华殿晋见之后便无故失踪,对于这起乌合之众来说必定拿捏不定,露出端倪。不怕有人兴风浪,但只虾片鱼也叫人心烦,不如趁手除去。”
原是这样,辛瞳蓦然又想到那日凌王府中自己听到的他与秦妃父亲一番论话:“诸如秦大人等有功之臣,您也当适时褒奖吧。”
宇文凌眯着眼眸打量她:“这话是何意?”
她不再言声,他却已然明悉她的顾虑,话语之中多了几分严厉,却依旧极有耐心:“前朝后宫常有牵搭,老话说叫做一荣俱荣,只这点在朕这里行不通,且有关后宫诸番事宜朕还另有考量,眼下事多,先不同你细说。”
被他一眼看穿,辛瞳有些难为情,正自讷讷应着,却又听他说道:“你不该再左右顾虑,更不必为出身问题烦忧。你是正经名臣之后,实打实的贵门独女,朕娶你没有任何不妥。若说这十年来陪侍在朕身边,那也是独一份的贵重。中宫空缺已久,一气儿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上,外人看来也许会意外,却不能有任何质疑。以后不要再为这样的事情烦心,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实在无谓,你若当真有闲工夫,不如去好生想想咱们的未来。”
辛瞳其实很受震动,却不愿将这份厚重的感念表露在言语之中。她微微笑着点头,单只一句:“我知道了。”
宇文凌会心,又嘱咐她道:“你好好休息,朕去寿康宫,晚点再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