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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打电话回老家,听大哥说,侄儿涛子不能上学了。我惊问缘故,大哥叹了口气,那破学校,老师都走光了,如今都成了村子里拴牛圈猪的场所。村里还想念书的孩子都转到邻村学校了,涛子太顽劣,又喜欢玩水,他奶奶不放心,先在家呆一阵子吧。哎,要是文老师还在就好了。
学校其实不破,我念高中的时候曾大举翻新一次,连常年漏风豁雨的窗户也装上厚实的玻璃,但老师经年累月的流失也成了不争的事实,穷固然是一个原因,学校老师都来自村里落榜的初中、高中毕业生,荒闲在家经不住村里老人的劝戒,执起教鞭聊以度日,怎时灰头灰脸地带了一年的孩子,年底结算的时候村里竟拿不出钱来,慢慢老师就灰了心,陆陆续续外出打工,扔下一帮鼻涕灰土的孩子无人教管。但念及文老师,我还是唏嘘不已。
文老师,本姓柳,字厚,号井文。连姓带字号的人物,十里八乡的很是少见,而文老师独独风光了一把。但村里讲究不了这些,斯文的叫厚先生,斯文不了的叫厚叔、井叔、文伯的,一时乱了套,文老师倒是厚道直诚,并不计较乡亲的称呼。直到有一天,乡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在全村大会上对村里的教育工作给予了高度赞扬,并点名“我们的校长‘文老师’如何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没有人敢怀疑乡长的权威,虽然村里人对“呕心沥血”和“兢兢业业”的字眼似懂非懂,还是敏锐捕捉到“文老师”这一亲切字眼,文老师?好啊,文老师,真好!那次全村大会没有给村里人留下太多的记忆,但文老师自此声名远播,甭说自家村子的老少爷们,就是邻里八村有头有脸的人提起文老师,都竖起大拇指:是个好老师,是个好校长!
文老师是不是好老师,村里人各有说法,张家大爷说,文老师治学严谨,要不他家二狗子能顺利考上镇重点中学么。李家媳妇说,文老师太毒,她家小德生一次忘做作业,屁股被打得青一条紫一块的。但没有人否认文老师是个好校长,自打记事起,文老师就做了校长,而且稳稳当当一做就是三十年,除了村里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能和文老师称兄道弟叫哥们,小一辈能上个一年半学的,无不必恭必敬地大老远就招呼“文老师,您好呢”在文老师执掌学校大权的日子里,学校越来越衰破,每逢刮风下雨,那雨就没遮没挡地往教室里蹿,文老师一声令下,孩子们树倒猢狲散地跑回家避雨。到了严冬腊月的那真叫一个惨,风刀子劈头盖脸地割在孩子们脆嫩的脸蛋上,鼻涕泪水一团糟。有的家长看不得自家孩子遭罪,擅自把孩子留在家里烤火炉,碍于乡里乡亲的,文老师开始还咋呼两下,后来就懒得说了。
尽管如此,村里的教育一直在全乡名列前茅,每年都有孩子考上重点中学,村里人越发对文老师敬畏起来,就连麻脸村长也说,文老师是文曲星下凡,落在咱们村里那是大家的福气。村长又说了,学校破败不是文老师的错,村里老少爷们要甩开膀子干,多交点税集点资,三五年咱把新楼房树起来,让咱们文老师也扬眉吐气。
村里人不感冒麻脸村长的说法,在他们看来,文老师是全村里活得最滋润的人,不仅年复一年地受到大伙的爱戴和敬畏,而且能和乡长同坐一板凳。每年夏天,村里人都能看见文老师和麻脸村长,在靠近学校的池塘边的一张红木桌旁,就着一碟兰花豆二两老白干推杯把盏,饮至酣处,麻脸村长索性敞开上衣,就看见豆大的汗珠顺着凹凸不平的脸面往下淌。而文老师是不宽衣解带的,他会摇摇手中的折扇,那是一把普通的骨柄折扇,但拿在文老师手里就多了三分文雅,更何况折扇上还留有乡长的墨宝,约莫是“龙腾虎跃”几个字。文老师摇动折扇的时候,麻脸村长就莫名地激动起来,脑门脖子涨的油光通红。文老师的滋润一度让村里人羡慕不已:娃儿,你要好好念书,以后就能过上文老师的日子!
当全村人对文老师引以为敬的时候,我正穿着开档裤在老家后门池塘边活蹦乱跳。那时我对生活的滋润懵懵懂懂,想着每天读书之余和伙伴做游戏,偶尔从家里偷一只鸡蛋在货担上换两大块薄荷糖就很满足了。而父母竟也很少用文老师来激励我,事实上我的成绩很让他们放心,每次年底考试后就听见隔壁建德他爸拉开嗓门吼,狗日的,饭涨憨了,四门功课三门不及格,看人家红子拿了三个满分其实我对满分没有太多的自豪,似乎那是顺理成章的,而父母却不这样想,在他们看来,除了我有读书的份,最大的缘故就是风水好。从我家的后门,越过百米池塘,就看见了文老师的侧门,大抵因为门当户对,父母对文老师怀有一种刻骨的感激和崇拜。
一次学校开表彰总结大会,在文老师的授意下,我作为学生代表在全村老师学生和家长面前发言,发言的内容至今已模糊,但其中一句“从灵魂的深处感谢老师”记忆犹新。发言稿是班主任起草经文老师批改的,而那句“从灵魂的深处感谢老师”就打上了文老师的印记,文老师的一手好字是全村公认的。关于灵魂的深处有多深,我压根没有理会过,它完全超越了我对周围世界的认知范围。但母亲却惊慌起来,她执著地认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孩子不可以从灵魂深处来挖掘自己,尽管这些字眼源自尊敬的文老师,当晚,母亲杀了一只母鸡拎了十个鸡蛋,绕过百米池塘登门拜访文老师,恳求文老师收回“从灵魂的深处感谢老师”我不知道文老师面对母亲的恳求,是一幅怎样诧异的神情,但母亲对我的爱护却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如今想来,倍觉温暖。
文老师没有正儿八经地执教过我,这不能不算是一种遗憾。文老师是校长却兼任一、二、三年纪的班主任,这一人事现象在全村乃至全乡全县都绝无仅有的,但那已是我升到四年纪后的事了,所以我对文老师的敬畏都来自村里的评议和父母的教导,零零碎碎的,积得多了我竟认可了文老师的威严,直到盛夏暑假的来临。放暑假的当口,别的孩子喜欢疯跑胡弄,我独自倚靠在自家后门的柳树边,一脸痴迷地看着百米池塘里鲜艳的荷花,和荷花后面随风隐现的莲蓬,清翠的莲身,饱满的莲子,时刻撩拨着我的耐性。放眼十里,这是唯一莲蓬仅存的池塘,从没人敢对池塘的一水一荷动半点非凡之想。
池塘是文老师的。我颇有心计地观察着对面屋子的一举一动,当确认那屋子大门落锁、风平浪静后,我小心翼翼地脱衣下塘,朝梦寐以求的目标趟去。我没有低估文老师的水准,却忽略了隐藏在荷花背后的危机,当我攀摘第七个莲蓬上,不留神碰翻拉近在咫尺的马蜂窝,这是我生平所见最大的马蜂窝,硕大的马蜂黑压压堆积在上面,一经骚乱,发疯地向目标攻击,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反省,只是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睛,一阵紧胜一阵的麻疼从脑皮蹿向全身,很快就模糊了知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躺在医院,右手扎着点滴。文老师送来的,这娃儿,差点废了,振伯边给我换药水边心有余悸地念叨。我吃力打量四周却看不见文老师的身影,却在床头发现了七个鲜嫩的莲蓬。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下过后门的池塘,池塘里的荷花依然鲜艳,莲蓬依然饱满。
对文老师的记忆,随着我念上中学远离家门变得羸弱起来。后来偶尔回家,听父母说,文老师因儿子犯事一夜间变得衰败起来,连脑瓜子也不大灵活了,新村长就把他给换下了,只零散地带带幼年纪的孩子。再后来,连孩子也不带了,彻底闲在家。最后一次见到文老师,是村里的一孩子考上大学,文老师受学生家长邀请去喝喜酒,我上去打了声招呼“文老师”文老师见是我,笑了,笑的亲切慈爱,宛如当年和麻脸村长同桌对饮,轻摇折扇的风发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