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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她的双腿矫健有力,而现在她的膝盖阵阵作痛,脚踝肿胀;在梦里,她对一切都信心十足,觉得任何困难都能够克服,这令她对梦中的那丝阴影也有了几分把握。梦中的她,哪怕面对突如其来的噩梦也不会畏惧,因为她还年轻,那是一切的保障。
而现在,她又成了个老太太,更糟的是,她还是个孤单的老太太。孤单让她害怕,过去是这样,以后恐怕也是。
“他会当上建筑师的。”她自言自语,接着哭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感觉好些了,好像心中的某个阀门被打开,看不见的压力得到了释放。露西尔想站起来,但关节炎让两条腿感到一阵刺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又坐回到沙发上。“我的天啊。”她说。
她又试了一次,终于站了起来。关节还是痛,但在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痛感反而没那么强烈。她穿过客厅来到厨房,走路的时候双脚有些拖拉,一路发出轻微的刮擦地板的声音。
露西尔给自己弄了杯咖啡,她站在前廊门口,倾听着蟋蟀的鸣叫声。没过多久它们就安静下来,关于深夜还是黎明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东方已经隐隐显出白光,那是将要初升的太阳。“赞美上帝。”她说。
如果真要去做那件事的话,她还有很多准备要做,很多计划要考虑。但如果她真能集中精力考虑那些艰巨的计划,也就不会去琢磨这个屋子多么安静空旷了。于是,电视机就成了受欢迎的朋友,尽管那上面尽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
“都会好的。”她安慰自己,然后坐下,在一个小本子上写起来。
开始,她写的只是些简单的事情,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毋庸置疑的事。“世界是个奇怪的地方。”她写道,这是第一行。她忍不住笑了两声,“我和你结婚太久了。”她对不在场的丈夫说道。仿佛在回应她似的,电视上闹哄哄地说着勃起超过四小时的危害。
然后她又写:“公正的人们被不公正地送进了监狱。”
接着:“我的丈夫和儿子现在成了囚犯。”
她低头看着纸页,两行字简单而震撼。能认清事实总是好事,她想,但事实很少能指明救赎的方向。事实总是无动于衷地待在那里,透过捉摸不定的黑暗,直视人的灵魂,看着灵魂在遭遇事实时会怎么办。
“我应该这么做吗?”她又写,“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谁真心想要拯救别人?会有这样的事吗?如果我到那里去,除了被当成个疯老太太之外,还会怎么样?他们会逮捕我吗,或者更糟?他们会杀了我吗,会杀了哈罗德吗,会杀了雅各布吗?”
“天哪。”她默念。
电视上的声音在嘲笑她,但是她继续写下去。
她写道,这座小镇如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所有的礼仪和尊严都被摧毁了;她写道,调查局就是独裁的魔鬼——接着她擦掉了这句,改成:政府才是罪魁祸首。她以前从没干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此时感到热血沸腾,所以她得放轻松,慢慢来。
她想到大卫王和歌利亚,还有《圣经》中的许多其他故事,它们都讲述了上帝如何挑选凡人,对抗强大的压迫者。她想到了犹太人、埃及人和法老王的故事。
“‘容我的百姓去’。”她说。电视上响起了一个童音:“好的。”她微微地笑了。
“这是个预兆,”她说,“难道不是吗?”
她奋笔疾书了很久,直到手写得酸疼,一张纸也已经写不下她想说的话。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电视上开始播出早间新闻。
她接着写下去,一边不经意地听着电视。看来都是些老消息,不外乎更多的复生者回归了,没人了解方式或者原因;拘留中心扩展得越来越大,城市纷纷被整座整座地接管,而且已不再局限于阿卡迪亚这样的乡镇,大一些的城市也是如此。原生者们的权益正遭到侵犯,反正有一个播报员是这么说的。
露西尔觉得新闻主播有些反应过激了。
接受采访的一名洛杉矶女子却认为主播的反应还不够到位。
露西尔写完之后,便坐在那里,盯着自己写的东西。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觉得大部分内容都无足轻重,但是开头的几点,也就是列在最前面的几条,还是很重要的,即使在白天看来,它们也依然让人心情沉重。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那些问题,她承认,虽然自己一直在祈祷,但从没采取过真正的措施。
“上帝啊。”她说。
她站起来向卧室走去,此时的她大步流星,双脚已不再拖拉。在卧室壁橱的最深处有一堆盒子,还有一些她和哈罗德都穿不了的旧鞋,一沓沓缴税单盖住了几本没读过的书,里面遍布着积尘、霉斑和蜘蛛网。就在这些东西下面,是哈罗德的枪。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支枪还是在五十年前。有天晚上,哈罗德在高速公路上撞了一只狗,便把它带回了家,不过最终还是给了它一枪让它解脱。这段记忆在她脑中如火花般一闪而过,好像她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不愿和那些细节联系起来。
这把枪比露西尔记忆中的要重一点,她这辈子只拿过一次,就是哈罗德把它带回家的那天。他很为这把枪自豪,露西尔那时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因为一把枪而自豪。
枪管呈方形,光滑而坚实,蓝黑的色泽与钢铁搭配木质的手柄非常相称。握把处核心部位是坚实的钢铁——露西尔从体积和重量中可以感受到,但因为两侧是木制的,所以握起来非常趁手。它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枪。
露西尔思考着自己所有看过的电影中,枪都是干什么用的:杀人、引爆、威胁、杀人、救人,增强自信和安全感,还是杀人。
枪给她的感觉就像死亡一样,她想。冰冷、坚硬、不可改变。
这就是枪的意义吗?她沉思着。
如今,原生者运动就是弗雷德?格林生活的全部。
田里的野草疯长,房子也很久没有打扫过了。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去锯木厂找过活儿干。
上次在学校闹事的过程中,马文?帕克尔的肩膀脱了臼,还断了一根肋骨。不仅如此,他还以重罪被起诉并遭到逮捕,而且不允许保释。尽管两人事前都知道风险,但是弗雷德仍然觉得过意不去。回头想想,他觉得这次活动从一开始就是个愚蠢的错误。当时,他曾经对马文说过:“得给他们个教训,这样他们才会考虑把复生者弄到别的地方,让他们去占领别人的城市吧。”马文也举双手赞同。可现在,马文却进了监狱,这让他良心不安。
眼下,弗雷德也帮不了他什么,而且,虽然后果已经如此严重了,弗雷德还是觉得这一切都远远没完。
或许是他们的计划还不够宏大,要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
那晚过后,有些当地人就找上了弗雷德,他们发现了弗雷德和马文的目的,也想为此出把力。他们人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只会动动嘴皮子,但是弗雷德确信,其中有两三个人在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随着整个小镇被接管,所有的居民要么被迫把自己的家让给复生者,要么就不得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可恨的是,马文?帕克尔自己家的房子也没能幸免,被调查局和该死的复生者们征用了。
其他地方也发生了类似的事。弗雷德知道,调查局和复生者们已经逼人太甚。必须有人出头制止这一切,必须有人站出来,为阿卡迪亚说话,为原生者们说话。如果全镇的人都能行动起来,如果大家从一开始就团结起来反对复生者,那么事情就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现在的复生者,就像马文曾经讲过的那座女人家后院的火山,太多人都在袖手旁观。弗雷德不能任事情这样发展,这一次轮到他出手了。
那天深夜,弗雷德?格林制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然后爬上床去。几个月来第一次,他竟然做梦了。当他从梦中惊醒,仍是深夜时分,不知为何,他感到声音嘶哑,喉咙疼痛。他记得梦中的几个细节——主要是他一个人待在一座昏暗的房子里。他记得还有音乐,有女人在唱歌。
弗雷德伸手摸了摸身边,床的另一半仍然是空荡荡的。“玛丽?”他喊了一声。
屋里无人应答。
他下床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就站在那里,盯着空白的浴室瓷砖。想起当年他们痛失孩子时,玛丽就曾在这里恸哭。如果此时此刻她在身边,不知会怎么看待他的计划?
最后,他关上灯离开卫生间,走到他几年来一直称为“工作室”的一个房间。房间很大,弥漫着尘土和霉味。屋里堆满了各种工具,做了一半的木工活儿,以及一些尝试失败的作品。他站在门口,看着所有这些自己半途而废的东西:一副用红松制成的国际象棋(他一直都没学会怎么下,但是他很欣赏那些精巧的棋子),还有一张用老橡木制成的华丽演讲台(他这辈子也从来没做过演讲,但是他很喜欢演讲者站在精致的台前的样子),还有一架小小的、只做了一半的摇摆木马。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个东西,又为什么没有做完。但这架木马确实就在工作室的角落里,上面堆满了盒子和冬天用的被子。
他从各种杂物和灰尘中穿过去,来到木马前,用一只手摩挲着粗糙的木头。木头还没有打磨过,所以手感很毛糙,但不知为何,摸上去却让他感到很温馨。被扔在这里这么多年,木马的棱角已经不那么尖锐了。
虽然这个东西不是他做得最漂亮的作品,但是弗雷德觉得它也不差,算是业余水平吧。嘴巴那里有点欠缺——马的牙齿大小好像弄错了,但是他很喜欢小马的耳朵。他突然想起,当时为了这两只耳朵,他可是下了大工夫,因为他觉得,这是小马全身上下自己唯一可以做好的部分。当时可真不容易啊,他的手为此酸疼抽筋了好几天。但是现在再看到它,他觉得那时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弗雷德突然注意到,在马耳朵后面靠近鬃毛的位置上,刻着两个字。那里只有骑在木马上的人才看得见,能骑上去的恐怕只有小娃娃了。
希——瑟——
那不就是当年他和玛丽为尚未出生的宝宝起的名字吗?
“玛丽……”弗雷德最后呼唤了一次。
仍旧没有回答,仿佛宇宙天穹最终默许了他的所有计划,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注定要发生了。他给过上天一个机会,让它改变自己的主意,但回应他的却只有沉默,以及一座空荡荡的屋子。
纳撒尼尔·舒马赫
他重回人间已经两个月了,但他的家人依旧如往昔一般爱他,丝毫不逊于当年他生命中漫长而光辉的岁月。他的妻子如今虽然老了,却仍然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他,并依偎在他怀里哭泣。他的孩子也已经不再是幼童,却仍然像当年一样围拢在他身边。从他们的父亲去世到现在成为复生者,其间经过了二十年,但孩子们还会为争夺父母的注意而打打闹闹。什么都没有变。
他的大儿子比尔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却仍然会跟在父亲后面,继续叫自己的妹妹“傻瓜”,说她“不可理喻”,那个样子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兄妹俩都搬回家来住。他们似乎都感到时间脆弱易逝,因此整天围绕在他身边,对他百依百顺。他仿佛有种引力,将每个人都聚拢在身边。他们有时候很晚都不睡觉,一件件、一桩桩地向他叙说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笑眯眯地听着,有时也会表示异议,并和他们争论,但是大家却都感到这样的争论令人踏实与宽慰,因为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他,不曾改变。
他是他们的父亲;他是一名复生者。
有一天,他又不见了。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然而他就是不见了。人们到处寻找他,但是心里毫无把握,因为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从坟墓中归来本身就是一件毫无头绪的事,因此,他的突然消失又能有什么行迹可循呢?
他们伤心欲绝,哀悼痛哭。比尔和海伦甚至互相指责,都说是对方做了这样或那样的事导致了他的离去,他们的母亲最终看不下去了,不得不从中调解。然后兄妹俩又相互道歉,说自己只是有口无心,接着又嘀嘀咕咕商量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们去登记失踪人口档案,甚至跑去跟调查局的士兵报告自己父亲走失的消息。“他就那么不见了。”他们这样说。
士兵们只是做记录,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最后,他们束手无策了,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他们想去他的墓地看看,把他的棺材掘出来,好确认他又回到了原本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孤独地生活。
但是他们的母亲不同意,她只是说:“我们已经共度过一段最快乐的时光了。”
十六
她瘦了,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样。“你还好吗?”他说。她摸了摸他的手,又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很好。”
“你吃过东西吗?我是说,他们给你吃的吗?”
她点点头,用指甲轻轻挠着他的小臂。“我好想你。”
在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的拘留中心,一部分原生者被允许和复生者保持联系。这里的情况也很糟,但比起阿卡迪亚还是略好一些。原生者必须先在安全区接受检查,以防有心怀不轨的人携带武器混入。然后,他们才能在安全区和收容所之间一片栅栏围起的开阔地上,和复生者见面。
“我也想你。”他最后说道。
“我一直在找你。”
“他们给我寄了一封信。”
“什么样的信?”
“信里只说你在找我。”
她点点头。
“那时他们还没把所有人都关起来。”他又说。
“你母亲还好吗?”
“不在了。”他说,语气比他预想的要平淡,“也可能还在,现在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她依然轻抚着他的胳膊,还是那种缓慢而慵懒的节奏,满怀着曾经熟悉的爱意。他跟她坐得如此之近,可以闻到她的气息,感受到她温柔的手,听到她呼吸的声音。此时此刻,罗伯特?彼得斯牧师忘记了过往的所有时光、所有错误、所有失败、所有的哀伤以及所有的孤单。
她从桌子那边俯身过来。“我们可以离开。”她平静地说。
“不行,我们不能。”
“可以,我们可以。我们可以一起走,跟上次一样。”
他拍了拍她的手,几乎像父亲一样慈爱。“那是个错误,”他说,“我们当时应该再等一等。”
“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时应该先等等。其实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我已经老了。”他思索片刻,然后纠正了自己的说法,“当然,我可能还不算老,但肯定也不年轻了。我现在明白了,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没有什么事是无法忍受的。”
可是,这难道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谎言吗?要不是因为无法忍受每天都和她分离的日子,他怎么会来到这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从来没有原谅自己对她所做的事。他后来结了婚,将自己托付给上帝,过着一个平凡人应有的生活,但他还是无法释怀。他爱她,这份爱超越了对父母甚至是对上帝的爱。但他最终还是弃她而去,于是她崩溃了,她履行了曾经的誓言,径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她。
他和妻子结婚只是出于一种妥协,因为结婚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因此,他怀着跟买房子或者买养老保险一样的冷静心态步入婚姻。即使到后来,他和妻子发现他们生不了孩子,似乎也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
事实上,他根本没想过要跟她生个孩子。尽管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对婚姻制度深信不疑,他曾无数次在布道会上宣讲过婚姻的重要性,多次帮助信徒修复他们的婚姻,还多次对着一脸郁闷的夫妇说:“上帝不允许离婚。”然而事实上,他却一直在寻找一条逃离婚姻的出路。
看到连逝者都从坟墓中走出,死而复生,他终于有了行动的力量。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她身边,虽然情况并不尽如人意,但他仍感到了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的手就在他手里,他能感觉到她,触碰到她,嗅到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气。这么多年,这香气丝毫没变。没错,事情本来就该如此。
探视区的各处开始出现警卫,正把那些复生者与生者分开,探视时间要结束了。
“他们不能把你关在这里,这是不人道的。”他紧紧抓着她的手。
“我没事。”她说。
“不,这样不行。”
他拥抱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她身上的气息充盈他的身体。“他们来看过你吗?”
“没有。”
“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