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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了。”雅各布笑着说。
哈罗德转过脸去,不让雅各布看到他在偷笑。“快走吧,”哈罗德说,“今天咱俩惹的事可都够多的了。”
幸运的是,他们回去后,发现两人的床都没有被抢占,老太太也还睡在她的床上。
“今天妈妈来吗?”
“不来。”哈罗德说。
“明天呢?”
“应该也不来。”
“后天呢?”
“后天会来。”
“那还得等两天?”
“是啊。”
“好吧。”雅各布说。他站在自己的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在床上方的墙上画了两道。
“你想让她给你带什么东西吗?”
“你是说吃的吗?”
“什么都行。”
孩子想了想。“再拿一支铅笔吧,还要几张纸。”
“好吧,听起来都是合理要求。你是想画画吗?”
“我想编一些笑话。”
“什么?”
“我知道的那些笑话,大家都听过了。”
“是嘛……”哈罗德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常有的事。”
“你还有新的笑话讲给我听吗?”
哈罗德摇摇头。这个小小的要求,孩子已经提了八次了,但是他不得不第八次拒绝他。
“小马丁?”老太太又在梦里说了一句。
“她怎么了?”雅各布看着帕特里夏,问道。
“她有点糊涂了,人老了有时候就会这样。”
雅各布看着那个老妇人,又看看父亲,然后又看看老妇人。
“我不会变成那样的。”哈罗德说。
这正是孩子想听到的话。他走到床尾坐下,两只脚垂在床沿上,几乎能够到地板了。他挺直身体,眼睛盯着远处的走廊,只见挨挨挤挤的人群不停地进进出出,到处都乱成一团。
最近几周,贝拉米探员似乎被当前的状况——不管是什么状况——折腾得越来越疲惫不堪。他和哈罗德单独面谈过几次,地点就在学校一间潮湿憋闷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空调,也不通风,只有太多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拥挤过后留下的恶臭。
现在,他们把面谈地点转移到了屋外。在汗出如浆的八月天,他们在一起比赛投掷马蹄铁。外面也没有空调,没有风,只有湿闷的空气包裹着他们,感觉胸口像被一只铁钳紧紧夹着。
工作还是要继续。
但是贝拉米正在改变,哈罗德已经注意到了。他看起来似乎特别疲惫,胡子拉碴,双眼通红,就像刚刚哭过一样,至少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结果。但哈罗德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
“近来您和雅各布生活怎么样?”贝拉米问道。伴随着一声轻哼,他抡起胳膊将马蹄铁扔出去。马蹄铁在空中划过,然后“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有套上柱子,不得分。
这片场地还不赖。调查局为了让新来者进入营地,在学校后面新造了一条通道,他们投掷马蹄铁的地方就是在通道与学校之间开出的一片开阔地。
事态正在发酵扩大,有些问题还从学校蔓延到了镇上。人们刚刚适应了生活节奏,终于能够在镇上划出一块地方给自己住,尽管有的只能住在草地上的帐篷里;有的幸运儿则在调查局的调度下,住进了镇上的某座房子里。然而就在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于是形势变得更加紧张复杂。一个星期以前,一名士兵和一个复生者竟然打了起来。没人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原因,反正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结果士兵的鼻子流血了,而复生者的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
有些人相信,这还只是开始。
但是哈罗德和贝拉米探员对此却置身事外。他们眼睁睁看着身边乱成一团,尽量不去干涉其中。玩马蹄铁的确很有帮助。
两人一起玩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复生者和原生者排着队走进来,一个挨一个,满脸郁闷和恐惧。
“我们这样也不错。”哈罗德说。轮到他了,他猛抽了一口烟,两脚站稳,扔了出去,马蹄铁碰到了金属柱子,发出“当”的一声。
天上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哈罗德有时会想,自己要是真能和这个年轻的调查局探员像朋友一样,无所顾忌地消磨掉一个夏日的下午,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但接着,风向变了,集中营飘来的臭味熏得他们几乎透不过气,同时也让哈罗德重新想起自己和整个世界的不幸遭遇。
轮到贝拉米了,他又没能套中柱子,不得分。一小队复生者正被带着走上人行道,进入学校的主楼。贝拉米松了松领带。“外边出了些事,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他等那行人全过去后说道。
“学校里面的事我也很难相信,”哈罗德说,“话说回来,要是能给我们配一台电视看看,我可能还会相信外面的事。”他又抽了一口烟,“这里什么都干不了,人们整天到处传播流言,道听途说,结果什么都不能信。”他扔出了马蹄铁,一击即中。
“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贝拉米用他那纽约人的语速说道。两人走过去把马蹄铁都捡起来,哈罗德以七分领先。“是上校打的电话,”贝拉米说,“而且,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他的主意。是华盛顿那帮选举出来的高官决定,要把复生者中心的电视和报纸都收走。这件事跟我完全没关系,我这个级别也无权插手。”
“嗯,好吧。”哈罗德答道。他把自己的马蹄铁都捡起来,转身投出,完美击中。“这套说辞可真好用,”他说,“我猜你接下来还会说,这甚至也不是那些政客的错,是所有美国人的问题。毕竟,是他们自己选出来那些政客,再赋予他们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你没有一点责任,对不对?你只不过是巨大机器上的一分子而已。”
“没错,”贝拉米毫不在意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又轮到他扔了,这一次他套中了柱子,于是小声欢呼了一下。
哈罗德摇摇头。“迟早要出大麻烦。”他说。
贝拉米没有回答。
“那个上校人怎么样?”
“他还行,还行吧。”
“他那件事也是够丢脸的,我是说他差点碰到的事。”哈罗德也扔了一次,很漂亮,得分更高。
“是啊,”贝拉米说,“我们到现在没弄明白,那条蛇到底是怎么爬进他房间的。”他扔了一次,没中,但部分原因是他忍不住想笑。
他们沉默着,继续比了几个回合,就像世间的其他万物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阿卡迪亚的人口数量已经空前庞大,贝拉米的面谈对象也多得无法想象——面谈已经成为了他的主要工作,因为上校接手了安全和对营地的全面管理。可即便如此,他总是只面谈哈罗德一个人。至于和雅各布的谈话,他已经完全放弃了。
“跟我说说那个女人吧。”过了一会儿,哈罗德说道。他把马蹄铁扔出去,成绩不好不坏。
“哪个女人?你得说得更明白一点。”
“那个老太太。”
“我还是不太明白。”贝拉米也扔出了马蹄铁,离柱子差了一大截,“世界上的老太太可多了。现在还有个说法,只要时间够长,所有的女人都会变成老太太。多有创意的想法啊。”
哈罗德大笑起来。
又轮到贝拉米扔了。马蹄铁在空中嗖嗖飞过,但是落点比上一轮的还要远。然后他没等对手开始,就径直走到了场地的另一端,挽起袖子。虽然天气又热又闷,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出汗。
哈罗德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了过去。
“好吧,”贝拉米说,“您想知道什么?”
“嗯,你以前提起过你的母亲,就说说她吧。”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爱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记得你说过她没有复生。”
“是的,我母亲仍然躺在坟墓里。”
贝拉米低头看着双腿,掸掉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又看了看手上几枚分量不轻的马蹄铁。马蹄铁很脏,他的手也是。然后他发现西服裤上不止那一片尘土,整条裤腿上都沾了一层灰尘和污垢。他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她是慢慢死去的。”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哈罗德平静地喷出一口烟。又一队复生者被带领着从附近的通道上经过,人们都看着这个老人和探员。
“还有其他的问题吗?”终于,贝拉米说道。他站起身来,不再去管脏兮兮的裤子。这次挥动马蹄铁的时候,他的胳膊有些僵硬。马蹄铁完全偏离了目标。
约翰·汉密尔顿
约翰一直戴着手铐,坐在两个威风凛凛的士兵中间,听着办公室里的两个男人正在争论什么。
那个衣着笔挺的黑人——约翰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叫贝拉米——刚刚要结束对他的面谈,威利斯上校就走进了房间,随行的两个强悍的士兵二话不说就上来铐住约翰。一行人列队大步穿过大楼,进入上校的办公室,就像谁数学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了一样。
“这是怎么了?”约翰问其中一个士兵。两人彬彬有礼地无视了他。
贝拉米昂首阔步地走出上校的办公室,来到约翰面前,对两名士兵大声道:“放开他。”士兵面面相觑。“马上。”他加上一句。
“照他说的做。”上校说。
约翰的手铐被摘下来之后,贝拉米扶他站起来,带着他离开了上校的办公室。
“你要知道,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在想什么。”他们拐弯前,上校在后面喊道。
贝拉米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约翰问。
“不是,跟我来就行。”
他们走出大楼,来到外面的阳光中。轻风白云底下,人们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像蚂蚁一样混乱不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做什么了?”约翰问他。
他们很快来到一名高个士兵面前,他身材板瘦,一头红发,还有满脸雀斑。一看到贝拉米,他便坚决地低声说道:“不行!”
“这是最后一个,”贝拉米说,“我保证,哈里斯。”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哈里斯回答,“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会被抓住的。”
“我们已经被抓住了。”
“什么?”
“我们被发现了,但是他们没有证据。所以,最后一个。”他朝约翰招了招手。
“我能问一句吗,你们在说什么?”约翰说。
“你只要跟着哈里斯走就行,”贝拉米回答,“他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沓钞票。“反正我就剩这些钱了,”他说,“不管我愿不愿意,这都是最后一个。”
“倒霉。”哈里斯说。很明显,他不想干,但是他更不想拒绝那一叠浸满汗水的钞票。他看着约翰。“真的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贝拉米说着,把钱塞进哈里斯的手里,然后拍了拍约翰的肩膀。“跟着他走就行,”他说,“如果有更多时间,我还能多带几个出来,”贝拉米说,“但是现在我只能帮你离开这里了。要是可能的话,到肯塔基州去碰碰运气,那里比大多数地方都安全。”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只有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这都是怎么回事?”约翰问哈里斯。
“他可能救了你一条命,”哈里斯说,“上校觉得你很容易被煽动。”
“被谁?煽动做什么?”
“至少现在这样,”哈里斯边说边点着手中的钞票,“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但是你还能留着一条命。”
十四
哈罗德坐在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如既往的不高兴。
讨厌的八月。
讨厌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