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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砚残雨写心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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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说还休的情愁——柔肠一寸愁千缕吹箫人去玉楼空

    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秋九月,流寓江南的赵明诚重被宋室起用,任职建康府。此时,李清照也早已千里迢迢、费尽周折南渡而来,夫妻二人在神州板荡、胡马嘶鸣、黑云压城的岁月里再聚江左。在此期间,尽管夫妻朝夕相处、恩爱如常,甚至在局势相对稳定的情况下“每值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但身处国亡家破、乱世流徙、漂泊无定的悲凉境地,那个清丽娇柔、心性娴雅、楚楚可怜的李清照已经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视野,那种轻灵巧致、婉曲蕴藉、工丽飘逸的易安词风也渐渐地化为一缕袅袅青烟消失在历史的天空里。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心情沉郁、忧思萦怀、哀婉悲切的李清照,在她万古流芳的词作里,独自诉说着亡国之恨、北望之忧、黍离之悲、流转之苦、寡居之愁、晚景之凄。

    南渡之后,李清照笔下的“愁绪”和“孤寂”已不单单是个人思想情感的抒发与排遣,其中也包含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去国怀乡的悲叹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伤时感事的哀愁。如她的忆秦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登临高阁,故土渺远;乱山平野,寒意迷离。草色烟光,残照依稀;老树昏鸦,霜角凄清。冷炉断香,情致难觅;西风烈烈,桐叶飘零;秋色渐浓,寂寞倏至。

    这首忆秦娥,上片主要描写望远之景,借用“乱山”、“平野”、“烟光”、“栖鸦”、“暮天”、“闻角”一类的物象和声音,营造出一围秋烟弥蒙、秋光黯淡、秋意萧索、秋声凄厉的情境,用以烘托对世事之忧、对故国之念、对身世之伤的落寞心绪,旨在融情入景、以景写情。尤其是景物的色彩和角声,阴郁而凄紧,给人一种忧心伤怀的寥落感。而下片则由远及近、由外而内,使用“断香残香”、“西风梧桐”之类的萧瑟意象,以产生触景生情的联想,来引发出词人心中蛰伏的寂寞情愫。从词脉上看:生平不喜秋色,因怕孤独寂寞;怀乡促使登临,满眼暮秋景象;寒意随风入怀,寂寞归去又来。脉络清晰,法度严谨。

    这首词,起势荡开、造境阔远,过片转抹平缓、不断曲意,结拍点明主题、情景照应。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心境,也只有择用入声韵的忆秦娥,方能体现其沉抑悲切、哀婉低回之心情了。

    而她的南歌子则依旧以女性的情怀、女性的细柔和女性的语言表述了她的思乡之情,可这种幽凄的闺情,已经深深地打上了亡国之悲的烙印。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首起两句“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自上而下、经天纬地、气势恢宏,以对句作景语,言明时间:星移斗转,帘幕低垂,暗喻物换星移、物是人非;天人相隔、幽夜独眠。接下来“凉生枕簟泪痕滋”一句,才是前两句情绪酝酿、蓄势待发的结果。清秋已至,枕簟生凉;长夜漫漫,以泪洗面。读至“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一句时,我们才突然意识到,词人原来是倦慵之极、和衣而卧,此时方才起身宽衣欲睡,而且顺便问了一句:天到什么时候了,是不是夜阑更深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表明她思亲怀人、夜不能寐、暗自流泪、辗转多时。“夜何其”一语,源自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夜如何其?夜乡晨”原本就是问夜间时刻的,词人在此信手拈来,既显得合乎情理,又显得化用无痕。“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两句,都是倒装结构,紧紧照应上片歇拍中的“罗衣”二字,以工笔的手法,细致地描写了罗衣上的花绣:翠羽贴成的莲蓬小巧精致;金线嵌绣的荷叶疏密有致。随后,当词人轻解罗裳之时,睹物思人,猛然间触发了对往昔的回忆,那是一段温馨、欢愉、甜蜜、宠爱、依恋、相思等情感交织融汇的时光和往事啊!“此情可待成追忆”怎能不让人由衷地感慨:“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抚今追昔、冷暖自知;人似长空孤雁、身如断梗飘萍,当此情景,又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潸然泪下呢?!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康王赵构初登帝位,随即起用力主抗金的尚书右丞、京城四壁防御使李纲为相,宗泽任东京留守使。当时,全国各地的勤王之师都向高宗的行在集结而来,群情振奋、同仇敌忾、誓灭金贼。抗金洪流席卷宇内、声势浩大。是时如能顺应民心、誓师北伐,则恢复大业、指日可待,但胸无大志、昏庸自私的小朝廷在内忧外患、强虏奸佞的双重困逼下,割地上贡、妥协让步、只求偏安,罢免以宰相李纲为代表的抗战派,杀害因上书言事、力主抗金的太学生陈东和进士欧阳澈,任用黄潜善、汪伯彦之流的奸邪小人。继而,他们将行在迁往扬州,以求苟安享乐,并已在建康(今江苏南京)营造宫室,意欲巡幸游乐,置中原故国于不顾。宋高宗建炎元年冬与二年春,宗泽率部击退金兵的大举进攻,但他的收复大计终未被批准,吁请返驾东京的建议也未被采纳,终而积愤成疾、与世长辞。建炎二年秋至三年冬,金军又发动攻势,前锋直指扬州,赵构仓皇逃往江南。建炎三年,抗金名将岳飞曾上书怒斥黄潜善、汪伯彦奉驾益南,奏请请缨提旅北上,恢复中原。然而朝廷却斥责他越职上书言事,旋即被罢。同年初春时节,李清照写下了那首被后世称为堪比“春秋笔法”的史诗——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雕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首词,起句借用了欧阳修蝶恋花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句,连叠三个“深”字,乃比兴之作,似在写景状物,实则辞意深隐,暗喻当时主和与投降两派大权独揽、气焰嚣张,而爱国志士只能壮志未酬、韬光养晦、深居简出,甚而是赍志而没。首韵第二句:“云窗雾阁常扃”明喻在云惨雾愁的日子里,门窗紧闭,悄无声息。“扃”乃门窗关闭之意。关门锁窗、静谧幽闭、销声匿迹,更见其“深深深几许”实则暗指词人无力救国、孤寂无奈、忧心忡忡。此句用语浅白,词境静穆,不言愁苦,只说百无聊赖。次韵“柳梢梅萼渐分明”淡墨勾线、重笔点睛,为上片的歇拍进行铺陈和蓄势。继而,悲情顿起、感喟突发,长叹一声:“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秣陵”建康的旧称。是啊,一年一度、冬去春来;节序依旧、物候如常,而人呢?故国几时见,故乡何时归?是不是浮萍逐水、流离不止、老死他乡?真个是“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

    词的上片以“境界”胜,而下片则直抒胸臆,以言情胜。首韵“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抚今追昔、百感交集;万般滋味、齐上心头:北望中原、山河沦陷;收复无期、此恨难了;爱巢已毁、流人为伍;平生所业、尽付东流。次韵“谁怜憔悴更雕零”一句,既对己言,又对人言,家国相系,一语双关。对己而言:人到中年、身心憔悴;国破家亡、流落他乡;对人而言:忠臣良将、非罢即戮;山河破碎、无以砥柱全词煞拍“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以写实而结穴。北宋时期,元宵是火树银花、万民同乐的赏灯节“试灯”乃当时预赏灯节之俗,今则“试灯无意思”了;而踏雪寻梅、以梅入词,乃是易安在北方时的闲情雅趣,而今也成了“踏雪没心情”呜呼,此状何其悲惨,其情何其哀恸矣!

    李清照还有一首咏梅的临江仙,也是以“庭院深深深几许”起拍的。在这首词里,她以梅为题,人花合写,以人喻花,以花喻人,极其清雅而深至地抒写了闺人幽独的离思、韶华易逝的怅惘和乱世流离的愁绪: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重重叠叠,庭院深深;云簇绮窗,雾笼高阁;心灰意懒,日高迟起;芳姿风韵,为谁憔悴?夜来幽梦,花发南枝;玉颜消瘦,恨意难平;南楼羌管,乱耳惊心;香消玉殒,何人怜惜;艳阳熏风,终有一别;凋零之时,杏花正好。

    首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依旧袭用欧阳文忠公之词,合时合地,入情入境,并无生涩拘泥之感。此处连叠三个“深”字,意在营造一种楼阁相接、亭台相映、庭院深幽的情境。“春迟”二字,从表层上看,是词人在感叹明媚青光姗姗来迟,而深层含义则是描写词人愁思不解、情趣渐消之心绪。首起两句,都在为次韵“为谁憔悴损芳姿”进行铺垫与烘托。设问一出,方显跌宕,原来词人春日迟起、无心赏梅、芳姿悴损的原因正是国仇家恨、思乡怀人的情绪在折磨着自己。“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直至歇拍处,词人这才谈及梅花。也可能是“夜来幽梦忽还乡”见到了日思夜念的家园和亲人,也见到了家乡熟悉的梅花吧。然而,清梦虽好,也许是南柯一梦;枝头梅花,也许是镜中之花。梦醒时分,怎能不令人肝肠寸断、倍感凄零吗?“玉瘦檀轻无限恨”一句,既在感伤梅花也在感伤自己:香残玉减、形容消瘦、恨意无限,依旧是“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一样的感喟啊。下片次韵“浓香吹尽有谁知”又是一个设问,紧紧照应着“为谁憔悴损芳姿”一句。“为谁”探问原因、说明原因;“谁知”追问结果、言明结果。为了故国、故园、故人,词人已是玉颜憔悴、芳姿瘦损,但是这番苦心、这番惦念、这番折磨会有谁知道呢。恨无知音赏、徒唤奈何尔!据此,词人无奈地悲声叹道:“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此处着一“肥”字,呼应并凸显了梅花的“瘦”一个妖冶肥硕,一个高雅清丽;一个取媚世俗,一个高标傲世;一个全无佳思,一个才情卓然两相映衬,更彰显了梅花的不同流俗、雅致天成。

    在另一首咏梅词殢人娇?后亭梅开有感中,词人依然表达了对梅花的挚爱和眷恋之意,同时也委婉地表述了对自己的怜伤和孤寂之情。人与梅花,清雅绝伦;光阴催逼,易得凋零: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待西楼,数声羌管。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首起三句的意思是:白玉一般的梅花清瘦飘逸、芳香沁人,而檀香梅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更显得色泽浓艳、引人注目。令人遗憾的是,今年赏梅又迟一步。在这里,词人使用一个“又”字,就已经表明了年年探梅、年年恨晚的心情。当然,只有对自己倾慕与钟爱的人和事,才能发出相见恨晚的感慨。可见词人一生爱梅、年年赏梅、不断写梅、咏梅喻人的雅兴和情致。

    “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几句,言明了词人赏梅的地点与环境,描写了远眺近俯的自然风景,也刻画出了词人恬淡闲雅的心境。“江楼楚馆”意指江南的亭台楼阁。词人伫立于吴楚之地的江楼水榭,俯瞰梅苑群芳竞秀、芬香四溢;远眺江上白云悠悠、碧水东流。在这白昼渐长的乍暖还寒时节,置身于翠帘低卷的画楼上,倚栏望远,情思悠扬。整个上片,词人给我们构建了一个景美人闲的意境,而“清昼永”的“永”字,则为下文埋下了不着痕迹的伏笔。“永”字里面既包含有“漫长”之意,也蕴含着光阴虚掷、愁苦恨长、落寞空虚之惆怅。

    下片首起三句“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描写的是亲朋欢聚、杯盏交错、举杯痛饮、引吭高歌之场景。“水流云断”之语,足见当时对酒当歌、击缶而歌、群情激越、响彻云霄之壮观场面。不过,歌声渐停之时,词人的情绪急转而下、渐趋低沉,而笔触也陡然荡开,画面切回到赏梅的现场“南枝可插,更须频剪”南枝的梅花可以用来插花、簪鬓了,趁着花色正妍、花香正浓的时候,还是多采摘一些吧,让疏影横斜的冷峻风骨和暗香浮动的芳姿佳韵更多、更长地留在人间、留在我们身边。下片的上半部分,给我们一种“对酒当歌,为欢几何”的苍凉无奈之感,而下半部分又给我们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悲戚落寞之感。而结拍的“莫待西楼,数声羌管”则起着进一步补足上文的作用:切莫等到西楼的羌管吹响,那一曲凄婉的梅花落,会让花容失色、梅蕊凋零、魂销香断的!至此,在以上的诸多渲染和铺叙之后,这才落下点睛之笔。警策之语,在结句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