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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砚残雨写心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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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阶段,李清照的颠沛流离之苦、眷念故土之思、忧时伤世之痛也通过添字采桑子一词而流露出来: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词人因见南方庭院常有的芭蕉树而起兴,触景生情,情而伤怀,抒发了自己乱世流徙、孤苦伶仃、眷念乡土的愁思。

    上片以“窗前谁种芭蕉树?”起句,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思和视角,对窗前芭蕉进行了细致地描绘。首起一句,以设问的形式出现,似为惊讶、询问,而实际上是将笔触定格在芭蕉上,并由此引出下文。首韵“阴满中庭”勾勒出了芭蕉的概貌,抬眼望去:流烟滴翠、绿荫匝地、满院清凉。按照添字采桑子的词谱,接下去重复首韵,不过词人在这里并没有死搬硬套地重复,而是作出了进一步渲染,使得“中庭”更加清荫四溢、幽静无比。“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一句,使用了两对叠字,意在加强视觉印象,用工笔细描的手法,把芭蕉的“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的情致一层层地剥离出来,而且在舒卷之间,还赋予了绵绵柔情,这与词人的情怀应该是一致的。芭蕉是“芳心犹卷怯春寒”嫩黄的蕉心,紧裹着迷人的情思。词的上片,诉诸视觉,重在写景,描摹了日间所见,而词人的情绪还算是抑而未发,不过已为下片的“雨滴芭蕉”设下伏笔。

    过片之处,词人宕开一笔,但词脉依旧不断,只不过是由白天到夜晚,由晴日到雨夜,由情绪恬淡到愁思顿起而已。“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每至夜间,万籁俱寂之时,正是词人心绪不宁、反侧不眠之时。人云:“乡愁怕听三更雨”而此时此刻,窗外偏偏又是一阵疏雨、滴响蕉叶。词至此处,又叠一句,更见其滴滴答答、稀稀疏疏、不堪耳闻。那“点滴霖霪”的夜雨不仅滴落在蕉叶上,也叩响了词人脆弱而敏感的心扉。南国的雨打芭蕉,勾起了“北人”的伤心回忆。此情此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万般愁绪又上心头。“北人”乃何人也?就是亡国之民、无家可归之人、无依无靠之人。在中国历史上,异族的入侵多是由北而南,因而“北人”南徙就成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和文学概念,其中包含着不言而喻的深重苦难。下片的意境与温飞卿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以及万俟咏的“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有同工之妙。词的下片,诉诸听觉,重在写情,是上片的蓄势而发。总观而言,全词构思精巧、章法严谨、上扬下抑、顺理成章。

    在满庭芳一词里,李清照也同样倾诉了她寂寞冷清、香消雪减的伤感情绪。这首词,与其说是咏梅词,还不如说是她的自我写照: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杨州。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首起三句“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词人使用了“藏”与“锁”两个动词,明写淡荡的青光和晴暖的白昼都被深藏在小阁闲窗里面,而实际上暗喻出词人孤寂独处、百般无聊,幽闭于深深庭院,就这样黯黯地独自伤怀、消磨时光。外出赏春的兴致早已淡远,寻梅赋诗的雅趣也不复存在。而“画堂无限深幽”一句,更能衬托出这种清淡、幽黯与阒寂的氛围。不过,词人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因为日复一日如此,年复一年依旧如此,她性情中灵动巧致的一面已被打磨殆尽。次韵两句:“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篆香”属于古代的一种高级盘香。此二句都在说明时光流逝、天光向晚、冥色渐阖。又是一天过去了,依然是悄无声息、独守空帏。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词至此处,意脉始转,方才进入本题,就是咏梅。词人在庭院里植有江梅,而且江梅含苞待放、日见风韵。这对于词人而言,不啻于一种难得的精神慰藉,也算是愁闷之时的一道风景了,因而感觉也没有必要再去临水登楼。其实,此时的词人也未必敢再去临水登楼,因为登楼远眺,看山河之破败、望故乡之邈远、想斯人之死别,还会勾起她潜在的情愁与乡愁。上阕的歇拍之处,词人由独赏江梅而联想到南朝诗人、自己的老乡何逊痴迷梅花的故事,使词意的走向开始向借物抒情方面延伸,并渐近主旨。何逊,南朝梁代著名诗人。他的诗情辞婉转,诗意隽美,在当时曾与刘孝绰齐名,人称“何刘”其诗深为杜甫和黄庭坚等人赏识。梁代天监六年(507年),他曾为建安王萧伟的水曹行参军兼任记室,深得萧伟信任。于第二年春写了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诗。后因杜甫在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中有“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之句,何逊的那首诗遂引人注目,广为流传。李清照在此是想借以表达自己与何逊一样寂寥、一样爱梅的心情。

    过片“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三句,抒发了词人对梅花的赞美和怜惜。她一向赞赏梅花的风骨与神韵,但又不忍风雨对梅花的肆意蹂躏。尽管词人心里十分明白:花红易衰、红颜易褪,这是梅花和自己的宿命,因而总是对梅花怀有一种相惜之感。“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汉乐府中有横吹曲名叫梅花落,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说:“梅花落本笛中曲也”因而,词人在这里由笛声而联想到梅花的零落,并由此而产生浓浓的伤感情绪。随即,词人又试图进行自我排解,于是词情从“浓愁”转至“情留”不要怨恨香消雪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即使是疏影扫尽、暗香难觅,深深的情意依然长留人间。词人使用“莫恨”、“须信道”这样不容置辩的语句,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坚定信念与美好愿望。收束之处的“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三句则进一步补足了“情留”的未尽之意。当语言无法表述或者心迹难以表白的时候,淡淡的月色里,依然有疏影横斜的丽姿与暗香浮动的清韵。于此,词人赞美了一种饱受苦难、历经折磨之后,依然孤高自傲、卓然而立、忠贞不渝、信心坚定的高尚品格。结拍三句,应该是词人的自况。

    她的另一首咏梅词,不仅抒发了探梅、赏梅、惜梅的独特心情,而且蕴含了对自身的惋惜和对国运的忧虑: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红酥一样的花瓣胭抹脂凝,琼苞一般的花蕾璨若碎玉。我望着虬枝盘结的梅枝,此时的梅花,还没有竞芳争艳、展萼怒放。鲜嫩的梅蕊上,蕴藉着一缕幽香,而花苞里面,深藏着绵长的情意。慵依春窗,我已是万般憔悴,愁闷的心情再也不想倚栏望远。欲意对梅小酌,就趁此机会吧,看这天色,明朝也许风起雨至。

    李清照精工细描的手法是高超而娴熟的,她能以独特的视角体察到事物的灵魂所在,并以传神的笔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显得蹊径另辟、清丽卓然,这就是易安词的奇警之处。首句对梅花和梅蕾的描绘都是紧紧抓住了梅花的特征,准确而细微。这在浩如繁星的咏梅词中实为罕见,堪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齐肩媲美。

    “探著南枝开遍未”一句“南枝”是说梅花首先在朝阳的枝梢上开放,故而在唐宋词里常以“南枝”言及梅花,并逐渐成为梅花的代指和象征。词人在此发出“开遍未”之疑问,意在说明花少蕾多、含苞待放,还没有到梅花盛开的时候。次韵两句使用了对偶句,由实写转为虚写,由外形到内神,以求形神兼备、灵动感人。梅香,是客观存在,而“无限意”则是词人的主观想象和精神寄托,赋予梅花以无限情意,就会因拟人而鲜活逼真。

    下片由探梅、赏梅自然过渡到抒情和自喻,而且隐含了词人的忧思与惋惜。“道人”指词人自己,意为学道之人。易安常以居士自称,这虽是流行于古代文人雅士中的风尚,但从另一个侧面看,也不乏一心向佛修道之意。“憔悴”一语,描摩了词人当时的外貌,而“愁闷”则是对自己的心理刻画。“春窗”与“阑干”既描述了词人所处的环境,也用常见的意象表达了词人思春怀远的情绪。结末两句:“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词意深含忧思与自怜。明说梅花的“难堪雨藉,不耐风揉”风吹雨打之下,难免飘零,同时也暗喻自己在落魄流离、身心憔悴之中也将红颜凋谢、花落人亡。再者,我们还可以从中品味出:不堪重负的南宋小朝廷,在敌强我弱、内外交迫、屈膝乞怜的形势下,国运维艰、命悬一线,若再遇风刀霜剑,就有可能彻底败亡。这与她的“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具有类似的境况和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