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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匆匆奔走急着赶路,从来不肯坐下来歇一歇脚,喘一喘气。而今已过不惑之年,路边的小草,眼前的树木,脚下的野花,枝头的果实,一切都是生命的宣示,竟然是如此地美好,令人流连往返。也许人在年轻的时候,由于自身具备了生命的壮美,因而才忽略了周边的各式各样的美,一切生命的美。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似乎曾经有过许多的苦难,许多的忧怨,许多的失真,许多的痛楚;似乎有一腔的苦汁要向外吐,有半世的委屈要对人诉;眼睛看不见美,心灵悟不出善,感觉触不到爱,仿佛这世界施加给我的尽是冷酷与磨难。待到而今霜飘鬓发时,才从内心里感悟到自己是多么的不懂世情,不明事理,不省人生。
其实,我们今天从尘世的纷繁生活中经受砥励与洗礼而悟识的许多珍宝,如沙里淘金,炉中熔钢,获取时多么不容易,到手时多么喜悦,而且会慷慨地奉献给比我们晚生的人们;猛然我们又会省悟到,这些东西在我们尚未成年时,父辈母辈们早已完整无缺地教在我们的耳畔了,只是那时候我们不懂谦恭,不识珍宝,让浓烈的化不开的逆反心态给冷凝固封。
我想人类的精神灵地有史几千年仍不能辉煌灿烂,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用心血与悲泪觅得的生活哲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重又逆反之后,再用心血与悲泪从头陶冶铸就,根源也许就在这里。
人性的成熟,如金秋枝头艳阳里鲜亮的红苹果,似田野一片金色波涌里隐匿在叶片里沉甸甸的亮丽谷穗。这时候的人,不再吐诉尘世的苦与难,不再诉说人生的悲与欢,不再沉溺自我的得与失,恍然如一夜春风过后的原野一般辽阔又明艳,似一朝落霜之后的山岭一样崇高又达观、祥和、恬静,足可以象天地一样包容一切善的或恶的了。
一个人成长到这个时候,当你从内心里不再看重某样曾经诱惑了你许多年月的东西时,任随什么人再企图拿着那种什引你入套,都将变成一种不可能了。人性的提升,也许就是不再受到环境的诱惑而自我执著了。
我出生在山村里。于是我常常憧憬那飘落在农家院落里的秋阳,那高深碧蓝得毫无纤尘的睛空里的宇宙音韵,然后是寂静的故乡小院里安闲地站立着在等待什么的老黄牛母亲将我生在垫了一层干草的土炕上同样美好,富于生命的诗意。
文化大革命的火苗是从校园里点燃起来的。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清晨,突然校园里有了红卫兵,接下来便是阳光下飘飘扬扬的大字报。后来批斗老师,我尊敬的一位老校长在批斗会散去后,翻过厕所的后墙奔过五指河,吊死在一座空寂了的山寺侧畔的荆棘丛林里了
再往后,便是学生长征去串连,经风雨见世面;上山下乡接受教育;恢复高考的几年后,我上了大学,又十分羡慕那套绿军装,便毅然从军了。直到今日,我仍然珍藏着当年的红领章和红帽徵,仍然经常忆起那时候的军队生活;而且我正是从那样一种炽热的生活里走上文坛的。那一段生命过程,对我此生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甜美,多么的不可或缺。
我走到了今天,终于懂得谦卑做人,真诚处世,一切都从心灵深处感到了美好,感到了仁善,感到了满足。一个四处贪占的人,一个整天抱怨的人,一个时刻都认为世界和生活亏欠了自己的人,是一个不可能获取人性成熟的人。我深知,生活在当代的人们,无论文学艺术,乃或哲学军事,都尚未超越前人。然而重大的滑坡则在精神园林里的荒芜纷乱,破的仍旧在破,立的依然在立,缺失的是一面民族迎风展扬的精神灵帜。
但我相信,改革开放后的二三百年,将是中华民族振兴的大好时光。如果我们从外在到内在都能走进一种永久的谦卑与平静,相信这世界给人留下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