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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浪子,爱的是海,一瓢海水算得了什么?又能新鲜多久?
遇见有劲的女人,撩拨下,处一段,在她身体和灵魂上都盖个章。
然后?
没有然后了,对他而言已经是完成了,结局一般。
不想什么责任,不要规矩,道上的人只讲个利落,图个快活。
如今的吴细妹变了,老了,疲了,不新鲜了。她不想再跟他冒险,她只图个安稳,老人一般,要的是一眼能望到头的平静日子。
她也知道他的心还没定,于是试图用道德和回忆制成枷锁,拴住他。
她一次次地谈起过去,说起自己的付出与隐忍,她的诉衷肠在他眼里沦为丑表功,一种无休止的唠叨,越是反复强调,越衬得她心虚自卑。
可是,甩了她也是没想过的。
倪向东从未设想过没有吴细妹的日子。
倒不是出于感情与厚道,所谓他的爱,说白了,只是一股孩子样的占有欲。
我的,不管要不要,也是我的,就算扔在一旁落灰,别人也是不许碰的。
他享受着她的柔顺与便利,却又懒得为她经营一个家。
倪向东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响起抽泣,怕他听不见一般,哼哼唧唧,越来越响。
哭,又哭,每次都是这一套。
心底躁郁起来,他关了电视,遥控摔在一旁。
“不吃饭了,出去趟。”
他吐出槟榔,起身将手机塞进裤兜。
“晚上不回来了,不用等我。”
“去哪?”
倪向东没有回答,衬衫搭在肩头,径自出了门。
帘子一挑,身子一闪,不见了。
吴细妹收住哭,独坐在黄昏里。
屋里静悄悄的,铺着橙色的光。细小颗粒在半空中上下漂浮,某种小飞虫围着她蓬乱的发,绕来绕去。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瘦长贫瘠,像一棵即将死去的树。
吴细妹觉得冷,从头到脚寒冰冰,像是躺在大水缸的缸底,像是活在永无黎明的长夜里。
终于,她从一个泥淖,跌入另一个泥淖。
她应该明白的,那只扶她起身的手,自然也会拉起别人。
引良家下水,劝失足从良,他颠来倒去的,不也就这点爱好么?
吴细妹忽然难过起来,她以为自己得到的是心,到头来却是另一个器官。
他终于还是长大了,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让她胆寒的男人。
女人的幸福是需要被看见的,独自一人时,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快乐。
倪向东混出了名堂,县城的男人恨他,怕他,女人窥他,逗他。她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尽管没领过证,但他亲口承认过的媳妇,还只有她一个,她应当觉得知足。
可另一股声音又警告她,一切不过是他的承诺。
他那两片嘴,今天这样,明日那样的,没个准头。
让吴细妹更加恐慌的是,她发现自己未来的人生,能依仗的竟也只剩下这句靠不住的承诺。
她站在镜子前,剥去汗津津的上衣,看着里面那个满是泪痕的女人。
变形的身体,松垮的皮肤,肚皮和大腿上,一层层的纹。
女人也望向她,眼眶深陷,眼角生出细纹,嘴角下撇,习惯性的苦笑。
吴细妹吃惊地触摸着脸颊,自己竟老了这么多。
她想起十七岁那年,那个炎热的午后,三人前去槟榔店摊牌,临别之际,道哥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悠悠地说:
“错一时,累一世,万要小心。”
她错了吗?
没受过什么教育,也没读过书,她所向往的完美人生不过是嫁个好丈夫,生儿育女,这错了吗?
从吴阿弟到倪向东,她一次次地试图捧出真心,到底错了吗?
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彻底逃出过家乡。
吴细妹深陷一个巨大的圆圈,在起点再次遭遇了自己。
一个圈,圈住了灵魂。
她捧着肚皮,轻轻摩挲,想象着它一点点膨大,像是一朵待开的花蕾。
她是很能忍受委屈的,这份能力是漫长的、寄人篱下的日子赠予她的恶毒礼物,就像游泳,一旦学会便无法忘记,深深烙进本能里。她的本能就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
可泪还是落了下来。
吴细妹没来得及告诉倪向东,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了。
打掉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陈伯告诫过她,身子弱,不能再瞎折腾了。
她看着镜中尚未隆起的肚皮,呜呜哭着,哭孩子,哭自己,哭穷途末路。
院中响起急促的脚步,一道黑影猛冲了进来。
“你怎么了?”
曹小军手中提棍,四下张望。
“出什么事了?”
紧接着,他撞见她急于遮挡的身体,连忙别过脸去。
他慌乱地退出门外,打翻了摞在一起的洗衣盆。
待她整理好衣服走出来时,曹小军坐在门槛上抽烟。
两人都没说话,认识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这个男人的沉默。她勾勾手,问他要一只烟。
“你就别了。”
她不言语,伸手抢了根过去。
“反正要打掉的,无所谓。”
天光黯淡下来,门外响起孩童的嬉笑声,随脚步渐远。
“你想要这个崽,就留下吧。”
“他说——”
“不管他,”曹小军摁熄烟头,“肚皮是你的,看你怎么想。”
“我一个女人家,又没读过书,也赚不了大钱,拿什么养?”
他站起来,夺走她嘴边的烟,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
“生下来,我养。”
第十四章逆影
“再后面的,你们也知道了。”
吴细妹扭头看向窗外,两三只麻雀立在枝上,相互倚靠,避着北风。
“我踹了倪向东,跟小军好了。我们一路往北走,一路打零工。
“只要给钱、合法,什么活都接。脏的,累的,丢人现眼的,接,都接。
“体面和讲究是给有钱人的,我们不要脸,只要钱,为了天保,多一分钱,他就多活一秒。”
她住了嘴,探身朝病房张了张,枯黄色的曹天保裹在医疗仪器的塑胶管里,紧闭双目,像颗茧。
“曹小军为人怎样?”孟朝递过张纸巾,“这些年跟谁结过仇吗?”
“小军是个好男人,说的少,做得多,疼人,顾家,这么些年,也没招惹过谁,男的,女的,都不招惹。”
她揩去腮上的泪。
“对天保也好,当自己的崽那么疼,跟我也扯了证,给了我们娘俩一个家。”
“那倪向东是什么时候找上门的?”
她揉搓着湿漉漉的卫生纸,团成个球,再展开,皱巴巴的。
“大概,大概是两年前,20年的时候。他俩突然在工地上碰见了,回家说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你和曹小军是19年到的琴岛?”
“对,19年来的,”她倚靠在走廊的瓷砖墙,仰着头,仿佛望向过去,“他白天在工地,我就去附近托管班帮忙,也干保洁的活。”
“倪向东呢?”童浩在笔记本上画画写写,“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吗?”
“好像也是19年。”
“追着你们来的?”
“不知道,他说是巧合,”吴细妹鼻子哼一声,“谁知道呢。”
“你们没想过搬家吗?”童浩抻长脑袋,“你们仨这关系——”
“啃——”
孟朝清了清嗓子,童浩赶忙换了风向。
“之前一路往北走不就为了躲开吗?”他盯住吴细妹,“这次怎么没走呢?”
“想过,没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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