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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愣,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是有资格不满意的。
见她长时间不言语,他喃喃道:“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好女人,”打了个酒嗝,“我也不是坏人,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又是命。
他很快醉倒,在竹榻上鼾声如雷,吴细妹在一旁安静地收拾着碗筷。
吴阿弟不知梦见了什么,在睡梦中高声咒骂起来,不停蹬腿。
细妹停下手,惊奇地望向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人般仔细打量。
矮小黑瘦,头发并不多,细软的贴着头皮,有些皮屑。脸上已有了皱纹和晒斑,只是肤色黝黑,看得并不清楚。眼皮朝下耷拉着,酒精作用下永远红肿,像是大哭了一场。此刻的吴阿弟张大嘴巴打着鼾,不时吧唧两下嘴。
她再回来时,手里提着杀鸡的刀。
没什么两样,她告诉自己,鸡和人没什么不同。
刀扬起,落下,血溅到她脸上。没有眨眼,一下又一下,直剁到脑袋整个滚落。
原来杀鸡和杀人没什么不同,鸡是畜生,有的人也是。
她刨开卧室的泥地,挖了一个深坑。锄头挥了没两下就触到了什么,扫去浮土,看见一具烂透的尸骨,没由来的,她觉得是吴阿弟那个脸色枯黄的老婆。
吴细妹感到彻骨恶寒,接着是一阵恶心,自己竟在这枯骨之上完成了新婚。
不知听谁说的,人走时要留个全尸,残缺不全的尸骨过不了奈何桥,来生不能投胎做人。想到这里,她重又捡起刀,在吴阿弟的四肢上狠狠剁了几下,七零八碎的躯块儿,全都用鞋底踢进了坑。
“来世别再祸害别人了。”
一锨掀的土倒进去,将坑重新填平,她在上面来回踏着,一点点地踩实。末了已经看不出什么,只是泥土松软些,新土的腥气。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这话说得像是冲他,又像是冲自己。
她去打水,碰上洗衣的邻居。
“细妹,这么晚还打水啊。”
“嗯。”她点头,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冷静,“天热,洗澡。”
“咿呀——”邻人忽然凑上来,揉搓她右侧脸颊,“这沾的什么啊?像是血——”
“哦,晚饭杀了鸡,不小心碰到了。”
她想,确实买了土鸡,杂货店老板为证,不怕人查。
“阿弟好福气哒,媳妇乖巧又能干,顿顿吃烧鸡。”
她笑着敷衍,提水离开,只一转身,眼里就没了笑意。
将屋子擦拭干净后,她安静地关上灯,锁上房门。
夜已极深,四下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与低语,辛苦了一天的劳作人早已陷入睡梦,不怕遇上什么人。
她提着旅行包,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过山头,将婆家的村落甩在背后。
高大的棕榈与椰林遮挡着新月,林间人迹罕至,只有她独自一人,越走越快,最终飞奔起来。
耳边响起凄厉的嚎叫,像某种绝望的动物,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在哭。
她一路跑,一路哭,想为自己的逃亡寻一个终点。
她想到了福昌,跑回来,轻轻叩他院里的竹门。
“谁?”
陌生妇人的声音,她这才忽然想起来,早听说福昌娶了妻,去年抱上了大胖儿子。借着月光张望,果然看见一个妇人的身影,摸索着过来开门。
她在院门打开前逃跑了,实在不忍心将厄运传给别人。
吴细妹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漫无目的,异乡人般游荡在自己长大的村庄。
兜兜转转,回到了从前的家。
阿婆死去后,这块地基顺理成章的归了二舅,曾经的老屋已经扒倒,新盖的草屋蛰伏在夜色之中,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
这座新房,是用她的血肉砌起来的。
蓬松的茅草是她用脸上巴掌换的,刷着新漆的木门是她被撕扯掉的头发,四面新墙是踹在腰上的那一脚,她依稀记得痛得三天没法下地走路,竹梯是谩骂,院子是羞辱,新房里的一桌一椅都浸着她夜深人静时的哭泣。
羞愤烧灼着吴细妹的灵魂,她点燃火种,连同多年来的积怨一齐丢向屋顶。
缕缕白烟后火势渐渐大了起来,转瞬间洪炉燎发,火舌冲天,空气猎猎作响,烈焰映红了夜空。
她躲在暗处,看着屋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尖叫着逃出屋来,心底无怨无恨,反倒是一片宁静。
“我只取走你们欠我的,自此两清。”
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初升红日从山间升起。
吴细妹眼中含泪,看着朝霞满天,赤红遍野,目光所及皆是红辣辣的一片,像是吴阿弟的血一路蔓延到了这里。
如果天塌下来正义才能得到实现,那就塌吧。
她昂头沐浴着血色前进,身后是燃烧的烈火,眼前是升起的黎明。
第十章旧日(三)
吴细妹抱着膀子立在街边。
脸上是劣质的粉,灰漆漆的,像是寿材店的纸人。吊带短裙紧箍在身上,愈发显得腰肢细软,两片嘴唇涂得血红,某种招牌。
她来定安县城已经一年多了。
那夜之后,吴细妹早已做好被抓的准备,可是却再也没有来自家乡的消息,仿佛那一夜只是寒冬最后一场霜降,随着春日的太阳消失殆尽。
惴惴不安的,她混一天是一天,直到日渐麻木。瞎话编多了,渐渐连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来处,只是偶尔在噩梦中,依稀能看见那场冲天大火。
没有身份证,没有学历,好在漂亮,干了没多久的前台小妹就被“好心”的大姐看上,介绍去道哥手下做起了槟榔妹。
这工作不难,只消站在公路旁,向来往疲乏困倦的货车司机招手堆笑,或者当街拦住闲散的汉子,把槟榔半推半就塞进他们嘴里,等吞下去了再讨价还价。
虽然道哥和介绍人会抽走大部分提成,但余下的碎钱也足够她温饱。
起码不必像从前那般辛苦,白天站着收钱,晚上洗脏盘子。
只是后来她才明白这份工作的代价,人家想买的并不只是槟榔而已。
白花花的日头刺地睁不开眼。
隐约听见招徕声,她眯起眼睛打量,看着别家店的槟榔小妹正在不远处招揽生意。翘着一只脚,手搭在车窗,歪着脑袋调笑。
笑声裹着热浪袭来,她一阵头晕恶心。
“喂,小妹,”汗津津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住脚,不在意地抓挠肚皮,“买你的槟榔有什么优惠吗?”
“买五粒送一粒。”谄媚的甜笑。
“哦?可是人家都是买一粒送两粒呢,”他一努嘴,货车旁的小妹交挽着司机的手臂,二人情侣般亲昵。
“怎样?你要是送,我就买你的。”
说罢冲她痴痴地笑。
她没懂他的意思,但从这笑容中体味到一种污秽。
男人见她不言语,便当做了默认,上来伸手去揽她的肩。
吴细妹慌乱后退,打翻了试吃的盘子,一屁股跌翻在地上,引得路人朝这边张望。
“青瓜蛋子没有劲。”男人攒眉咕哝了一句。甩着膀子,晃晃悠悠踱到下个摊位。
两人老熟人样的耳语,不知说了什么,小妹满面春风,扭着肩膀,颠颠笑着锤他两下。
吴细妹蹲下身子,默默捡起打翻在地的槟榔。
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像丝袜上勾起的丝,从小腿肚子凉冰冰地向上蔓延。
她瞧不起自己这样子,既不干净,又无法堕落到底,就这么杵在黑白之间,过着灰漆漆的阴冷日子。
这段日子她学会了堆笑,也学会了讨好,却始终不会打情骂俏。过往的一切让她害怕男人,她知道看起来再文弱的男人,心底也卧着匹随时会暴起的兽。平时敬而远之,不得不遇见时,也总免不了仇敌般紧绷僵硬。
其他槟榔小妹都打趣说她白瞎了这张娇脸。
她也觉出这样拧巴的生活像一出苦戏,可就是不肯闭着眼错到底。
每天傍晚,道哥都会来店里一趟,听她们各自汇报当天的销售额。
业绩不好是要挨骂的。
虽然道哥还未冲她发过火,但她也知道这并非是他性情温良——她是见过他怎样殴打另一个不听话女人的。
道哥话少却也慷慨,不动气的时候,算得上是个好老板。
店里别的小妹闲暇时候常拿他打趣,说谁要是攀附上了他,下半辈子便是衣食无忧。吴细妹从来没动过这心思,待他礼貌且淡漠,温顺里透着股不可冒犯。在别人开玩笑闹着要他请夜宵时,她也离得远远的,从不去招惹。
轮到她汇报时,吴细妹垂着眸子,缓慢摇了摇头。
今天还没有开张。
她立在那里等待着惩罚,睫毛因恐惧而翕动不止。
冗长的沉默后,道哥吸口气,捻灭了烟。
“干多久了?”
“半年多。”
“最近生意都不怎么样吧?”
“唔。”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不要闲人的,”他食指点了两下桌子,“晚上通宵吧,再不行,就只能换个活给你干了。”
吴细妹知道,他对她的耐性也快耗到头了。
南国的日子是漫长的,白昼拉的久,夜晚的热闹也迟迟不肯谢幕。
夏夜八点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暑气散尽,是做生意的好时机。
她沿着喧闹的夜市叫卖,一路下来也挣了不少,正思忖着再去转两圈就打道回府,忽地有谁攥住她胳膊,强行拉进昏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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