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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垛土墙，像一座城墙，墙头上立着一个茅草泥土夯成的土房子。房子朝阳的一面开着一个小小的四方小木窗子，窗棱竖着的木窗子，窗子开得很低。有阳光里，阳光便从这个小窗子里透射进黑屋子。那时，黑黑的屋子里便能隐约的看清。小窗子过来就是一扇木门，木门斑驳侵蚀，但死死地锁着，锁链锁头上都锈迹斑斑，应该是多年没有打开过。
我总是好奇，时时在晴天里打量着这个小屋子，我不知道它立了有多久，又是因为什么而建造的。我总是围绕着它打转，总是透过小木窗看着里面。因为外面的阳光太刺眼，我在光晕中总是看不怎么清楚里面。
但有一天，我侧着身子转着眼珠子看清了里面的隐约的情形。让我大吃一惊，吓一大跳。一个土墩夯成的床上，铺散着稻草梗，坐在稻草上的一个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他双目炯炯的看着我。我吓得后退，跌坐在地上。拍拍胸，又奔上去，抓着窗棱瞅着他。他披散着很长的发，半白半黑，长长的胡子，像老人又不像老人。眉毛浓黑，有点煞人，双目炯炯，又很清澈，安宁。我说不出心里的怪异感，只是感觉有点闷，有点疼。然后，我确定他是一个人。
我对一切都好奇，而且也喜欢寻根问底。我日日守在他的窗前，看着他，他总是静静的端坐，那双幽幽的如古墓一般的眼睛，轻轻地看我一眼，便不再理我。慢慢的，我发现他很好。于是，我想着和他说话。
我问了他很久，他都不理我，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理我了。
“为什么你在这个小黑屋子里？”
“这是我的地方。”
“是谁把你锁在里面？”
“我自己锁的。”
——呃？我惊疑着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他表情淡淡。我只好继续问。
“为什么？”
“我有精神病。已经二十年了。我在这个屋子里已经二十年了。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好了。但我不能出来，我一出来我的病就永远好不了。我会听着各种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奔蹿，各个声音都在大声的问着话，嘲笑着我。连天也会变成乌黑一团，天上的云集集地变成一块块大石头压在我的脑袋上。千万个声音在争执，在讽刺，千万张脸在嘲弄，在揶揄。一个个嗤笑声在说：快跑，快跑，警察来抓你了！快走，有疯女人来夺你手上的东西了！你要感快死去，上天要寻找人类报仇了！你看，白天过去，黑夜就来了，这个世界也就要翻转了。到时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死去，地球会殒灭。蜜蜂在吵吵闹闹地打架，鸟雀在闹訇訇地开着会，商议着逃到哪儿去。听，世上的一切声音都在爆炸，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在变得丑陋不堪，活着也在快速死去我如果一出去，我的世界就会变成那样的。而且父亲已死，他死不瞑目，就是因为我。我如果出去了，又会成为原来的那个我，最后也会让母亲死不瞑目。所以我不能出去，我在这儿陪着我的母亲。”
“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吗？就是明明很清楚的知道你的将来，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知道如果我出去了，我便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者，被世人唾骂，漫侮。我会逼向街头，成为流浪的疯子，被人追打。然后无知无觉的捡食垃圾，睡在垃圾堆里，死在污水沟里。”
——我瞪着大大的眼珠，怔怔地看着他，愣愣地颤抖起来，好像我所沐浴的阳光马上就要消失，阴云密布紧随压顶而来一般，我感到很是不可思议的恐怖。我吞了吞口水，动了动僵硬的发麻的手脚。他风清云淡的轻笑。看着他的淡淡笑颜，在脏乱的胡发之间，有点怪异的迷幻感，好像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成了某一种生物，原始的生物。但莫名的我却不再害怕。
“那你怎么还会这么流利的说话？”
“我总是在对着自己说话，说给自己听。”
“那你怎么活着？”
“妈妈每天都会在窗口放一些食物。”
“你还有妈妈？”
“有。爸爸十年前就死了。妈妈一个人守着屋，守着我。这个世上，除了妈妈，所有人都把我遗忘了，都以为我死了。”
“那如果你妈妈也不在了呢？”
“我还有兄弟。”
“可是，你的兄弟不是不记得你了吗？”
“他会记得的。他在外面，他很好。我是说，他对妈妈，对我都好。二十年的时间，十年前我清醒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就在这里借着白天的阳光写文，用了十年的时间，我写了一部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独白，到时我的兄弟回来，我会给他看的。”
我的眼睛早已适应了暗淡的光线，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眸光清明。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在土墩床上除了稻草，还有一小堆几件很脏很旧的衣服，床的旁边，一张斑驳陈旧的木桌子上摆满了陈旧的书籍，中间一大叠厚厚的发黄的稿纸。稿纸上一支钢笔，那种很老的很旧的钢笔，旁边还有一个墨水瓶。那边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桶子，一个盆子，盆子上搭了一条成了抹布的帕子。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我问：“你怎么生活。”
“就这样啊。当一个人活着时，他即也是死了，在没有同类的天地里，我不必要给任何人表演，也不需要看任何的杂技。我在这个屋子里很好。当年这个屋子是父亲建起来看守果园的。后来果园荒莽了，这个屋子就成了我的生命所在。这儿一切都很好。”
“你走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更不要让我妈妈知道。世人都以为我是神经病，我也真的是神经病。别让她伤心了。”
我走了，一步三回头的。暮色寒凉中，我看着那双炯炯的又凉凉的眸子，映射出的世界，纯净沁凉，苍厚拙朴。我的假期也到此结束了。我回到了城市，但在一个人的寂静时光里，我总是会想起他，想起那个黑屋子。
世界都死了，人类都是神经病。
——原谅我。我只能在这个黑屋子里以一种神经病的方式存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