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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从出生便是一种荒凉。
静静的午后，坐在阴凉下看阳光慢慢地挪移，至脚跟，托腮聆听，那是时光的絮语还是生命的喁响？阿婆慢慢地抿着手中的药丸，轻轻地诉说人世的荒凉。我听着，专注地瞅着阿婆的神情，唏嘘，叹息，怅惘。然后缄默着，凝望那片阳光。
阿婆的目光轻淡，好似一切都成了久远的故事，故事中的故事，却真实地从现世的人类中滋生出来。温煦的阳光是永远都照不到的晦涩。阿婆的神情清邈，一言一语都透着幽古的气息，似乎那些从她嘴唇中轻呓出的故事来自幽冥，荒凉沁霭。
1。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外表的俊伟，却没有衍生出内心的韧挺，外在的俊美下潜藏的是一片孱弱与虚浮。他性格内向，又敏感；家境贫苦，却极爱面子，虚荣，懈懒；头脑聪敏，心怀却狭隘逼仄。很小父亲去逝，却有一个良善懂事的哥哥和勤苦慈爱的母亲。母亲和哥哥努力地把他送上大学，然后他走上了社会，可社会并不如人意，因而他亦处处碰壁。在外行走奔波一两年，依然是毫无建树，一无所有。
彼时，哥哥也早已过了成家的好时光，母亲亦年老皤然，垂老矣矣。哥哥在外打着临工，照顾着母亲和家。但哥哥毕竟是一份薄弱的力量，难以支撑起家，何况他还想好好找一个姑娘，成个家，结个婚。所以，他对弟弟说：你现在也是个大人，毕了业，走上了社会，母亲和家里你多多少少得照顾点。哥哥说得很委婉，他怕敏感又脆弱的弟弟承受不起那种农村里最为直白的话语：母亲是我们两兄弟的母亲，得我们两个人一起养着。更何况我和母亲送你上了大学，你是否更应该担当起你的这份责任呢？哥哥的话说得没有任何的错，他虽然没有弟弟的文化，甚而没有上过什么学，但人世的道理他却很是明白清楚，毕竟以他的人生是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他自己难以承受起这份沉重的责任和压力。
弟弟听了哥哥的话，并没有说什么。然后拎着自己简单的包袱，跟老母亲说：我走了。
从此，便再也没有看到听到他的消息。
当人们几乎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时。他被人发现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山头上，只是一架骨头。浑身肌肉和衣衫全都腐烂，人们是从骨头上的一条皮带而认出他。他就这样在人生最为美好的年华中悄然逝去，以着世人不理解的原因而魂断群山。
后来世人从他的家境和哥哥的话中理解出一层意外的含意，再加上他平时的表现和个人的性格，他是纯粹死于自我的内心。很多人都为他可惜，为他的哥哥和母亲同情。他如果有着良好的心理和性格，他的人生本应该是有大好的前途，甚而可以撑起家，帮助哥哥，回报亲人。可是就因想不开，放下不面子重新出走，寻找工作，承担该担的责任和压力而选择了自绝。
没有人能懂这样的心理，这个社会一直都是如此的现实，任何有生命的人都在活着，艰难求取，承受一切。他才刚刚走上社会，就凋萎，生命是否太不真实？人性是否太薄弱？
2。
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没有儿女，只两个人，彼此生活了几十年，从未走出家门。但心却隔着千山万水。
男人是个勤苦的人，年轻时什么都干过，养鸡养鸭养鹅养猪养鱼种田，踏实肯干，竹木编织，精致实用。手巧勤恳，却没有一样能成功，似乎上天就是在开他的玩笑。鸡鸭鹅猪鱼几百上千只的养，却不是发生瘟疫，就是市场大跌价，亦或是养成了最终卖不出去。种田，承租村人的田地几十亩，到最后却颗粒无收，发生了水涝和旱灾。然后是编织竹器，却只能堆积在家里自用，他不擅长于买卖。妻子不是能干的人，所以帮不到他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劳作。
他也曾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篾竹厂打过工，但不适合人群生活，最后也只能回到家来。然后种着自家的几亩田地，坎坎坷坷地过了几十年。
然后，他家的老房子，成了危房，在他大哥一再的督促和帮助下，凭着村里征收的一些土地分得的钱勉勉强强地建了半边屋子。他搬到新家住，吃在老危房，他的妻子却依然住在危房。他们在危房下做饭，却是彼此各做各的，各吃各的。妻子不愿搬到新房，在危房里深居寡出。
人们想不出他们俩夫妻何以至此。
没有儿女，更应该生活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彼此作伴。他们却形同陌路，丈夫在外做的一切事，妻子都不过问，也不干涉，却把征收土地分下来的钱自己的那份拿到手。然后彼此在眼皮底下却可以当作陌生人，又不离婚，也不吵架。真令世人不解。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这是什么样的人生，这是什么样的生活？难道他们曾经有过心灵的创痛，彼此医治不了？彼此也相融不了？可又为何不离婚？生活懈怠萎顿？可是却活着。行尸走肉？可是却依旧在田间地头劳作，依然喂养些鸡鸭。或许真是心如古井，无波无澜，只为活着而活着。
世人说，没有儿女，便没有儿女呗，既然这么多年在一起生活着，便好好的彼此携手白头到老，安慰晚年的孤独与寂寞便是。这是最好的生命走向了，何必如此僵持？
然，世人终不懂他们夫妻。他们亦不烦碍世人，所以彼此相安无事，默然无语的生活，存在。
3。
我问阿婆：喜欢跳老年舞吗？
阿婆说：喜欢的，挺喜欢。
我说：那为什么不去跟他们去跳舞。
阿婆说：不喜欢过马路。过马路挺危险的，许多人都是在马路上发生车祸。现在人老眼花耳昏，过马路得小心又小心，不然就得死在马路上，这样还好，如若给撞个半身不遂，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了。
然后，阿婆轻轻地诉说起一场车祸下的罹难人。
那是阿婆的一个远亲。他年轻时曾是教书的老师。后来因为超生，下岗。他生了六个女儿，最后那个才是儿子。妻子是个要强的人，为了不受村里人的指点讥笑，一个女儿接一个女儿的生，直至生出儿子才罢手。
这是时代稍远些的农村家庭的悲苦历史。那时，如果哪个家庭连续生下两个女儿还没有生出男孩，便必定得承受村人的指点讪笑，农村的龌龊思想在此会被淋漓尽致地张扬出来。本来生儿生女是自然的事，与世人也无关，却有些多嘴多舌的人喜欢在背后嚼舌根，一旦哪家新妇两三年未出，便会说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而连续生下两三个女娃儿，便会说那家男人要绝后了。于是，男人为了面子，为了祖宗得憋足了劲与妻子使气，而妻子则心怀愧疚憋足了劲的生儿。到最后，能生下儿子还好，生不出儿子的，便成了一生的隐痛。
那个男子从此由一个吃国粮的有工作的教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养着六女一男对于农村来说是个艰难的事，起早摸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拉拔大一群儿女后，人早已成了风中残烛。
他一生都是个谨慎的人，在家在外都是，除了生出一大群的儿女。
他外出骑摩托车从不搭人。那天却是个意外，搭了一个亲戚。似乎是命之注定的祸事要发生在他的身上。那天他在转角处迎面碰上一辆大卡车，本来他开车也是很小心，但那辆大卡车的司机却是年轻的小伙子，第一次驾车，内心不稳，转角处便碰了他的摩托车，那个亲戚还好，是轻伤，只花了一两万便治好了，也没有留下什么后症。
然他却成了个植物人，花了几十万，倾家荡产，从此躺在了床上，靠着氧气和流质管维持生命。那个司机家境也不宽裕，最后卖了车，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也是倾家荡产，一贫如洗的支付陪偿。
而他一大群儿女却并不都是孝顺的，只有二女儿侍候在身前身后，从住院到出院，到日常的生活打理，几年的漫长时光里，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老父。然后老父终于离世。
这是一种人世的悲情。有了文明，有了快捷，就有了衍生而来的一切罹难灾祸。而灾难不怕，怕的是生不如死，纠结了生命中所有的亲人，透支人生生途所有的需所，这是一种艰难的人生爬行路。
阿婆说，死不怕，最怕就是半生不死的。所以，要死，就死得干净利索。不能拖垮家人，也不能让家人一起承受。痛苦不是任何人都能分担的，不能分担的人，不值得留恋，而能分担的人，却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她）跟着一起受苦受累，毕竟他（她）还有自己的一份人生痛苦悲伦。
人生何难？人世何幸？
2014。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