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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镜心里好像也在窝着一肚子的火。他的脸蹦得紧紧的像是刀刻木雕一样。他走下河堤东瞅瞅西看看又捡起一块冻石头来在河岸上敲敲。听见一声空洞就火冒三丈地问“这修的是什么堤?嗯?查一查看他们是否克扣了工钱?”走下河滩又让他抓住了理由“这块地少说也有十万亩吧?皇上多次明颁诏谕叫垦荒你们难道没听到吗?老罗你到这边看看要是从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闸引出水来这里定是个旱涝保收的肥田!限你明年全给我垦出来。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职!”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中丞大人这块是荒地不错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么肯不要它呢?今儿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细您下滩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边插着牌牌一家一户地界划得清清楚楚咱们动不了啊!”李绂看着镜那灰心丧气的样子觉得他这样处处挑剔事事训斥也太让人过不去了。便趁着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说镜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范总督’!”
镜回过头来看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李绂来并且还看到他正长揖在地向自己行礼呢!他连忙还礼说“哎呀呀原来是李绂老弟你近来好吗?早上我就听说你来了正想把这里的事情处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了。”他回头又怪罗镇邦“老罗呀李制台是客人他已经上堤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李绂拉着镜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说了自己这次回京前后的情景。镜问“我听说你上任时从来不带家眷为什么?”
李绂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带。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里有好几次回家的机会呢何必要带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阳遇见一位去宜昌上任的县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还带着姨太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师爷书办的好家伙足足有七八十人我当时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么一个小地方你带着这帮牛鬼蛇神去刮起地皮来还不得天高三尺!我看熙朝的有几个贪官原来也并不怎么坏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们爱小老爱伸手向别人要东西一来二去地就上了贼船。”
镜听到这话笑了“老弟呀你这不是要调回北京了吗难道你要弟妹她们都搬回原籍去?”
李绂正色说道“不北京和别的地方不同。在外头是个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他们的眼尖着哪。朝廷帝辇之下就是家里有个不肖子弟刁恶长随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些。我不愿意回北京其实还不是因为这事在外我们是封疆大吏说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到了北京想当贪官难可想干点正经事也难哪!”
镜听到这里真想说一句北京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都吃着火耗银子你能办事吗?如果都让他们凭俸禄和养廉银子吃饭他就不敢招惹那么多的吃客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员们有几个是这样想的呢?”他一回头又对罗镇邦说“老罗你知会他们一声不要都在这里干等了。让我带来的钱师爷留下其余都回去吧。但回去也不能歇着得到各处去看看有没有被雪压倒了房子的?有没有断炊的?这事让县里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诉他们两条一不准冻饿死人;二谁要敢从这里克扣他吃一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扎!”
李绂看得高兴把其他人全都打走确实是个德政何必让大家都在这里挨训受冻呢?几个戈什哈送来了蓑衣镜的那位叫钱度的师爷说“这样天气就是穿着皮袍子也能冻坏了人。各位大人权把这蓑衣披上只图它能挡点风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点雅兴吗?”
李绂觉得这位新来的师爷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办事。他们边聊边走地就上了著名的“天津桥”其实它不过是座极不显眼的拱亭小桥并不跨越洛河而是废在河滩上的一处名胜罢了。陪行的罗镇邦说“洛阳乃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来京会考都要从这座桥上过犹如青云路口所以才留下了这个名字。”
李绂也望桥兴叹地说“一晃千百年过去了桥虽在而人却杳。当时的秀才们就是今天的举人可又用不着作八真真是有福啊!”这本是随口而的一点感慨却在无意间刺伤了镜。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试不第过不去天津桥的“秀才”吗?李绂回头看了看镜见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望着桥头说“洛阳共有四条河洛河只是其中之一宋代陈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这个规模。陈康不是进士也没有跳过龙门可他确实有功绩。不过这样一来天津桥也就没用了。”
李绂听出了镜的话音也明知他是为刚才自己所言在议论。心想老田这样事事都要较真的脾气怎么一点也没改呢?
镜却转过脸来对罗镇邦说“镇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并且顺道回开封了。你别介意我作了你那么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须要我推一推你才动一动还总想着让省给你多拨点钱来。告诉你洛阳的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着千顷牌的绅商富户多得很你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镜的一条黄河要化多少钱你想都想不出来。这些富户们又个个都是铁公鸡你会用‘钢钳子’来拔毛!不要手软没有国家安宁他们的什么财?”
李绂听了这话身上直长汗毛。好嘛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贼了吗?但他也知道镜的这番话是雍正皇上说过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说去。听说镜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谈谈。便说镜兄我们俩借个地方说说话行吗?”说着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来到河边一处空地上。看着两岸上冻得实的冰雪两人都没有急于开口。过了好久李绂才突然问“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这也太辛苦了。”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当名臣另一半心思却是要报答皇恩。”镜的眼光看着远处像是有说不尽的心事。
李绂承认镜说的确实是心里话。在雍正登基之前镜干过二十年的穷京官就是那么大点儿的“六品官”还是熬资格熬出来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宁宣旨回来又擅自清查山西藩库一举扳倒了“天下巡抚”诺敏以来这几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了坐镇一方的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撑腰他除了累死也再报不完皇上的恩情了。李绂深有感慨地说镜兄我有一言如骨鲠在喉想劝镜兄。”
“哦?你说吧。”
“请你待读书人和缙绅们好一点因为这是国家元气所在呀。”
镜脸上变了颜色“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可元气太旺了就会成了阳盛阴衰。我拔他们的毛是为了天下对他们也是有利而无害的。前车之鉴可怕得很哪!你看这洛阳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阳近处早熟之田全是他这个酒肉王爷的。可他却舍不得拿出少许来赈济百姓奖励将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时堆积如山的金银全都变成了李自成的军饷!你要是看看福王画的画再读读他写的诗那个漂亮怎么说也得认他是流人!”
李绂尽量按住心头的火气平静地说“我没有说让你不要读书人可是你应该知道读书人把面子看得重于生命啊。邓州有个裴晓易是做过两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清官。他死后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撵到河上修桥做工。她是封过诰命的人忍不下这样的羞辱所以就自尽了。熙朝时还没有养廉银裴晓易也没拿过你这每年五千两的银子镜兄你这样做太寒了读书人的心哪!”
镜一边思忖一边说“裴王氏自尽的事我已知道了还上报了皇上。皇上朱批谕旨里说要加意抚孤。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是没有万全的。读书人作官是为了天下社稷不是为了谋私利他们出几次官差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但士人乡宦们不出官差时日久了后患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拜读了我觉得你这是杞人忧天。”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没什么新鲜内容。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人多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绂恳切地说“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镜寸步不让“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话说到这里俩人同时停住了。原来他们在斗嘴中间竟无意间说出了一幅对联。一愣之下他们同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远处看着他们说话的罗镇邦瞧见了这里的情景对镜的师爷钱度说“都说田李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
钱度却笑着说“他们这些大官们从来都是这样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们只在大事上才动真情哪。就像我们这位”他用嘴指指镜说“你在他跟前龇龇牙他就把你轰出书房可过不了一会儿他还照样和颜悦色的和你说话。”
罗镇邦悄声地对钱度说“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请您帮个忙。陕州的金寡妇一案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才吊死在蔡家门口的呀!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只因她男人是子就被田制台驳回来了。洛阳的秀才们群情汹汹都吵着要上京里打官司这可怎么得了?
钱度神密地一笑说“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为这是毕老夫子手里的事田大人又定了案我怎么还能插手?毕师爷亲自到陕州查访这金寡妇平日连二门都不出一个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别人家门口去上吊?毕师爷动了严刑可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位刀笔吏那辩状里说‘八尺高门一女何能自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田制台说驳得有理这饭就这样做夹生了。”
罗镇邦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金家确实是冤枉啊!这是她们凑来的几个钱。唉这钱来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给我想个法子把这案子一堂就定死让谁也别想反过来。”
“那你大人怎么谢我?”
“金寡妇的侄儿说了只要能打赢官司让他倾家荡产都不在话下。你帮我一次得了好处我还能忘了你吗?”
钱度凑近罗镇邦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蔡家的人偷换了死者的鞋嘛。你把蔡家的女仆们全都叫到堂上一个个地试她们的脚谁穿这鞋子最合适就把她和丈夫一起下到牢里不信他不肯招供。只要一人吐了口哪个还敢再出头!”
罗镇邦笑了“好你个钱师爷你本是管钱粮的可在刑名上边也这样能干我算服你了。这一下我这个关口就能过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么大事怎么还没说完呢?”
这边镜早已和李绂谈崩了只听他冷笑着说“你为什么这样指手划脚地来教训我要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要知道我比你大着十好几岁哪!你觉得你湖北的办法好可偏偏是你那里的藩司出了贪污库银的事。我克薄是真可却没有一个贪官。”
李绂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劝着镜镜兄你知道官府管着士绅而士绅又管着百姓你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样应该一步一小心才是千万不能急于求成啊。”
“狐疑!”
李绂的脸腾地红了“你竟然这样瞧不起人;难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读书人吗?你是个小人是个言利之臣我要动本参你!”
镜头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愿参就参悉听尊便!”
李绂急步来到罗镇邦身边“镇邦兄我明日就走。”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玩两天的吗?”
“这里的铜臭味太重了!”
钱度也正在那边问镜“东翁谈崩了?”
“呸!”镜厌恶地吐了一口“伪君子!就凭他那两下子还想来说动我哼妄想!”
镜气哼哼地回到驿馆一大群戈什哈连忙出来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盆跟前一杯杯地喝着又苦又酽的浓茶。钱度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禁一笑说道“制台大人怎么了这么大的火呢?合得来就套套交情合不来就逢场作戏何必要认真呢?再说李制台是位过路客人总得留个今后见面的退步吧。”
镜哪能听进这话呀他咬牙切齿地说“钱老夫子你替我备好笔墨打个草稿我要参他这个大胆狂妄的李绂!”
钱度却笑着来到近前帮镜脱去了蓑衣说“唉田大人您还穿着它干什么呢?来来来宽宽衣静静心等有了章章才能写好呢。”
这一番折腾之后镜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着冻得红的两手说“这个李绂你别看他表面上清廉可心里头污浊得很!我宁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答理他这样的伪君子。他这是因为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就让妒火给烧得昏了。参我?哼看咱们谁参谁看是我的马跑得快还是你那两条腿跑得快?”
钱度小心地问“李制台他究竟对大人说了些什么?”
镜生气地说“他说得我一无是处!他说天下十八个行省里除了广西、贵州和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数河南了;说河南人在本地连做贼都不敢;说逃荒在外的人中就数河南人最多。哦他还说我是个酷吏只知道蝇头小利而不懂春秋大义他嘴里说‘这都是转述别人的话’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自己的心声!我跟他说如今河南正在大兴水利是见功不见利的时候老百姓苦一点确实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这条河那不就日新月异了吗?这是一劳永逸的事啊哪能就会一蹴而就了?我告诉他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好吃懒做的刁棍地痞他们在河南不敢胡来到了李绂他们那‘君子国’里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还是十分从容的。后来他见说不过我了又挑剔我们河南不该标新立异。说我们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诉他说我这个‘模范总督’的称号就是因为标新立异才得来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说明我干得不错”镜说得口沫四溅这才停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钱度耐着心一直听完了才说“东翁据您刚才所说我看只能算是大臣们的私下交谈或者说是交心这是用不着写成奏章弹劾他的。李绂与朝廷政见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说他有阴谋别人哪就能信呢?昨天来的邸报上说湖广万民联名叩阙要请他留任湖广这个声势可是大得很哪!李绂和您大人一样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了机遇的。他也是在受着皇上的极力提拔他的宠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为了这些私下里的谈话告他皇上一定会把折子给他并且让他‘据实回复’。他在北京而您在河南是您说话方便还是他更方便些呢?两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样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还是容易相信他呢?”
这个钱度也真有两下子他一番话说出口来竟让镜没了一丝的火气。但镜毕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恨恨地说“我就见不得他这假模假样的人!”
钱度笑了“东翁这种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识好的人会掩饰气量大的人不计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后面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您看他的为人为政万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贪不暴可也不事更张、无为而治。他就是证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统他复的是古风啊!”“若要复古何不结绳记事?”镜心里也在紧张地思索着“近来京城里在大抓旗务整顿我觉着这里头章。整顿旗务抓住内务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们都进京呢?这一群人久困沙滩一到北京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他们要攻击皇上的政务就肯定会拿我当个靶子。如果那样李绂攻我岂不是倒攻对了?不行不能让他太得意了。我琢磨着皇上急调他进京那原因就是防着八爷这一手哪!李绂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许皇上真地能动了心呢。”
钱度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我说句罪过的话如今的朝局可不同从前哪!赐死的年羹尧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下来打稳了皇上的江山。各地就着这声势清理库银又连着杀了几位大员。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把政、治权、法权、财权和军权全都一古脑地包揽下来了几个空筒子王爷还能造起反来?八爷他也真能异想天开!可话又说回来李制台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绝不会去趁这浑水的大概最多也只会联络些读书人上书整你。你就给他来个以静制动静观待变。你现在写他一本他不理你这碴儿显得你毫无气量;他对攻过来一本又成了你们‘互讦’两下里打个平手那有什么意思?当今皇上的耳报神满天飞谁也别想瞒住他。所以我劝你压根就不再提这件事最好!”镜终于被他说动了“好我听你的!不过李制台不会在洛阳久留他要走了我们不尽点地主之谊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钱度思忖了一下说“咱们可以把难题塞给李制台”
就在这时罗镇邦走了进来禀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说明天就走卑职”
有了罗镇邦这个台阶镜马上笑着说“唉呀呀我也正犯难呢?你看你看上游来了急报说那里的冰凌积结如坝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马上就得赶过去。李制台那里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请他多多包涵吧。”
罗镇邦也只得说“大人今夜动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记着明天你送走了李制军也立刻赶到陕州去。”镜的口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是大人。卑职明白。”罗镇邦答应着退了出去师爷钱度出来送他。走在门前路上钱度问“府台有一个笑话不知你听到过没有?”
“什么笑话可否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下?”
“哦有两个孩子在街头吵架这个骂那个是混蛋被骂了的回骂说我是混蛋那你就是乌龟。有个过路人听见忙上前来说‘孩子你不能骂他是乌龟。乌龟是大人才能当的小孩子家哪有乌龟呢?’所以你以后同田抚台说话时只能称他为抚台或者督军却万万不能称他为‘大人’。因为”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出了一阵爽快的笑声。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顿窝囊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骑了马在一路风雪交加中赶到了邯郸这里已进入他李绂的管辖之内了。他放慢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查看着这里的民风民情也查看着庄稼收成和官员们的官声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来到了北京。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按规矩虽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见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驿的驿馆里的。哪知今天他来的不是时候刚到半路就被顺天府的兵丁拦住了。说从奉天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璐河驿。啧天府接了内务府的牌票这里要严加关防无论军民人等一概不许通过更不准私自谒见王爷。李绂向里头张望了一眼他看到这里确实是戒备森严一个个戈什哈持枪挺立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进去了连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训斥。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西头巷口边走来一个店小二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上面写着“蔡记老店”四个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说“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请到这边蔡记者店来。我们蔡记是百年的老字号了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的李制军都是在我们店里科出去的。爷们要是想进场不也得图个吉利吗?”
李绂简直被他说得愣住了不禁问道“店家你说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广总督李大人嘛!不过现今他调到咱们北京来当总督了。”那店伙计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驾前臣钦赐紫禁城骑马太子太保。前几天他从小店门前过时还专门下轿来看了看。他老人家当年进京赶考时题在墙上的诗真是人人敬仰啊!”李绂仰着脸想了好大半日也没有想起这档子事来。不过当时年轻遇到什么高兴的事逢场作戏题个诗什么的没准也曾有过。他一笑说道“好既然贵店有这么多的好处我们也来图个吉利吧。”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走上来帮助李绂主仆来到店门口。抬头一看上面泥金匾额上写的“蔡记者店”四个凤翥龙翔精神饱满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店里早就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飞跑着出来进去的上酒布菜忙个不停。李绂他们刚从外边进来腾腾热气熏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来在这里围坐的大都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秀才们。他沿着墙根看了那上边的题诗却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诗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话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觉。李绂捡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和两个小奴边吃边听屋子里的议论。原来这里的秀才们都正在猜测今年的试题。李绂来了兴致告诉那两个孩子说“你们俩一个回家去禀告夫人说我明天见过了皇上就回家;一个到相府胡同张中堂那里报告一下说我已经到了北京。请张相示下明日我是先到军机处报到呢?还是先参见皇上。老师要是有什么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我快去吧!”
他回过头来正听见一位老者在大声说话“李大人是名门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题的。非如此不足以显他的大家风范。”
他旁边的一个后生撇嘴说“那可不见得一部四书不过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都是拿它来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炒成沙子了你说李大人不会出偏题那就一定是熟题怪题。要不像烫剩饭一样干篇一律还怎么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李绂感慨地轻声说“唉众口难调呀!他们胡说些什么呢?”
李绂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歪歪邪邪的。他来到李绂面前说“你说什么众口难调你敢说李大人没有出过偏题怪题吗?”
李绂不想和他纠缠便笑着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声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进考场场场落第难道真要让我魁老死名场吗?唉人哪一辈子才有几个十二年呢?”
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当年他在户部曾听尤明堂说起过这个人是位通州名士极有可又放荡不羁。康熙五十九年乡试时他三卷都定在榜稳稳的一个解元公就要当上了可是他的诗却交了白卷!出来时还说‘今日诗兴不高写不好还不如不写’考官们都叫他‘蒋疯子’。哦原来他就是这副德性。
李绂看着他的脸说“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边说“老夫有幸曾经见过当年尤司徒给你的批语‘皓月当空一生不染君何吝教乃尔!回通州去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为朝廷效力’!这指的可就是你魁吗?”
老者一说出尤明堂当年的批语顿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还鼓掌喝采说“无字诗妙哉太妙了!‘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嗯这才是书生本色也不愧这魁’二字!”
有人却说魁当然魁了只不过是个‘僵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吃醉了酒的魁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简直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闹闹哄哄乱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位年纪轻轻的道士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一把拉住魁说“啊这不是蒋居士吗?上次我托钵通州时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并没注意原来你是酒后才显相的。你今年只管去考吧命里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来来来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聒噪我请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迷迷胡胡的蒋丈魁拉进店里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笑什么?今日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等春榜放了我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的眸子去!”
李绂问隔座的人“这牛鼻子是哪座观的他怎么吹得这样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样的人笑着说“听说他是从龙虎山上娄真人那里来的。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士斗法大冬天竟然种出西瓜来。这件事哄动了几乎半个京城你怎么不认识他?”
李绂笑一笑说“哦这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我才懒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说“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是有圣人为什么存而不信呢?他这是邪术!”
说话间酒保已经走了过来把一坛老酒放在了贾士芳面前还赔着笑脸说“贾神仙您老先用着。我们掌柜的说了。您老是不动荤腥的叫后头厨上好好把锅涮涮再给您炒素菜。钱我们是万万不敢收的。”
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孤拐脸冲着伙计一笑说“我有言在先这饭钱酒钱我是一定要付的何况这酒还是请的蒋解元呢?你们老板的心肠不坏他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你告诉他把里间门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汤饼待客!”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来在手里团弄着对刚才那位说风凉活的老者说“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样能取得上功名吗?你除了弄那些陈词滥调之外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再加上帮人打官司夺寡妇的产业你作得够份了!”那老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可不干了“你你诬人清白!你是个贼道士”同桌的几个人连忙劝他拉拉扯扯之间—件东西从他袖子里面掉了出来。好事的人们捡起一看呀除了一张状纸之外果然还有一双不足三寸的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