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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王一走,冒辟疆突然觉得空虚起来,再也没人和他谈论国事了。他常常溜出去找街坊下棋打发时光,老百姓谈论话题虽然也跟国事有关,却并无悲切之感,仅仅是一种担忧,比如清兵杀来时地里的麦子还能不能收啊,谁家女儿该被强奸啊之类的无聊话题,总是不对冒辟疆的胃口。有一回,朱员外家佃户曹屠夫喝醉了酒,刚刚打完老婆,踉踉跄跄凑到人堆里来,瞅着冒辟疆道:“冒公子,咱们穷人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老婆被清兵糟踏也没奈何。你家那个小老婆按理该被王爷霸占才值得。”冒辟疆大怒,冲上去和他打斗,结果被曹屠夫打得鼻青脸肿。事后,茗烟叫上四五个家丁提着棍棒在如皋城找了五天五夜,要找曹屠夫报仇,后来是朱员外出面赔了礼道了歉,还专门请茗烟吃了顿饭,并叫两个陕北逃来的女子让茗烟享乐一番,这件事才算摆平了。
董小宛也不计较这些事。每天只在水绘园做自己的事,面色阴郁,也不刻意寻开心。冒辟只当是惜惜嫁走之后她有些寂寞,也就听之任之,试图放她高兴一些。
董小宛将家中的字画、古玩、金银器皿都用厚重木箱装好,还编了号。请来两个银匠帮忙分割银子,装好几大套碎银子。又把很多铜钱一串串穿好,一吊一千钱。冒辟疆有时走来劝她:“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做些诗词排遣心事。”她只说:“诗文怎能当饭吃。”他便摇摇头,觉得宛君变了个人似的不久,扬州、南京失守的噩耗接连传来。特别是听说清兵血洗扬州十日,街坊们更是津津乐道,说的人极尽夸张的能事,把整个世界都说得血淋淋的,且绘声绘色仿佛刚从扬州有幸逃出来似的,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对女人的灾难,直说得听的人觉得肉麻,妇女们更是变了脸色,阳光也阴惨惨的让人害怕。
正当如皋人将扬州说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似乎与己无关时,城北五十里处传来清兵活动的消息,人们才发觉有一天自己也可能遭此厄运。恐怖笼罩了如皋,人人自危。
冒辟疆是最先作出反应的人。他对董小宛说:“看来得逃出去避一避锋芒。”
董小宛道:“我早料到有这一天,提早收拾好了东西。”
冒辟疆这才明白前段日子董小宛所做的事都不是无聊事。感激地搂住她,董小宛费了很大的劲才推开他,道:“白天大日的,担心下人看见。现在是计较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时候了。”
他笑道:“我不发愁,有你这样诸事都能料定在先的夫人,我才不管下一步该怎么走,反正有你安排。”
“没出息的。也好,现在听我说。首先,找个比较稳妥的乡下把老爷安排好,这个地方应该荒僻,连清兵都懒得去。总不能让老爷到处奔走,受颠沛流离之苦。”
“这个容易。其实我一年前就设想过现在的情形。我家有个厚道本家可以让老爷去暂住,那里大山连绵,林木茂盛,平时连樵夫都不爱走,更别说清兵了。”
“还说我料定在先,公子一年前就想好了,我还在这里班门弄斧干啥?”
“我也只想过这一件事。余下的还听你的。”
“你心里只有老爷,哪有夫人和我。”
“其实,原来是想大家都去那里。”
“现在我们不跟老爷走,又去何处?”
“你猜?”
“绍兴。”董小宛脱口而出。
“英雄所见略同。我们、还有元芳,再带上茗烟,一起去投鲁王。”
“那府里怎么办?”董小宛问“还有些金银器皿。”她指了指堆码整齐的黑漆箱子。”
“我担心的就是这些。”
“我看这些贵重东西就埋在府中。另外叫冒全留守冒府,水绘园就让我爹和单妈守着。你看如何?”
“这样也好。”
两人就这样商议停当。到府上告诉冒老爷和老夫人,二老也知别无良策。于是收拾行李,叫冒全带几个人送老爷进了大山之中。
董小宛和冒公子便着手埋那些箱子。因是极机密的事,所有重活就只得自己动手。冒辟疆、董小宛、茗烟累得腰酸背痛,才撬开铺在地上的石板。“按这等进度,等清兵杀到眼前还没埋完。公子看看有信得过的能干人,请来帮忙干两天,行吗?”董小宛说。
茗烟一拍脑门道:“何不请王洛来帮一把。”
“对对对!”冒辟疆道:“此人信得过。”
亏得王洛帮忙,两天功夫就挖了一个大坑,把二十来个箱子在坑底摆平,填了土,又将石板按原样铺平。多余的土挑到府中另一头倒进荷塘,为了防止有人认出塘底的新泥从而猜到某处埋有宝藏,王洛特意下水去翻出漆黑的淤泥将新土披上伪装。另一边,董小宛等人将埋宝之处打扫得像没动过似的。
于是专为王洛摆了一桌酒。席间冒辟疆再三叮嘱王洛不要泄露。王洛猛喝一口酒,用粗壮的手在嘴上一抹,叹口气道:“公子要怎样才信得过王洛啊!”说罢起身说是去方便一下。众人等了很久,不见他来,都慌了,忙叫茗烟去看看。茗烟跨进茅厕便尖叫起来。原来王洛已自杀在茅厕中。
“可惜。”董小宛道:“如此烈士应该为国捐躯沙场。”
众人俱各悲惨一回。乃安排后事,所幸王洛孤儿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如皋城家家关门闭户,都在家中悄悄收拾准备逃亡,虽然逃往何方,大家都很茫然。熟人们在街上碰见,都装成没事似的,站在一起寒暄,依旧是居家过日子的鸡毛蒜皮琐事。
人人心里都清楚太平生活已彻底粉碎。
说来也怪,家家都在准备逃命,却依旧没人动身,都躲在门缝后窥视着,期待着有人肯为天下先。最主要的原来还是拿不定主意往何处逃,渴望有人领路。
冒全从山里回来,董小宛和冒辟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谁知大家说话的时候,苏元芳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着魔般扑到窗台边,伸长脖子朝外呕吐,吐了些粘液,其它什么也没吐出来,倒憋出几滴眼泪。众人慌忙上前服侍,也不知患了什么疾。
只有单妈笑了,叫丫环端热水来,给夫人擦脸。然后朝满面忧伤的胃辟疆道:“恭喜公子,夫人有喜啦!”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苏元芳羞得只把脸朝胸口低垂。当下只得计议让冒全再送苏元芳去山里和老爷、老夫人一起。冒全只得照办。老爷、老夫人听说苏元芳怀了孩子,都万分欣喜,多年来老俩口私下里为没得孙子愁了又愁,两人只当元芳不能生育,故而准许冒辟疆娶董小宛,其中就包含老俩口渴望抱孙子的想法。
冒全又回到如皋时,清兵大队只要一天就可到如皋了,估计城里已有清人的奸细。冒辟疆当即决定明天启程。当天夜里点了十几名家丁随行。
天蒙蒙亮,众人便会到一起,打着灯笼准备车辆,车夫也在认真检查,他知道这三辆车要承受长途奔跑的考验。董小宛穿着便装站在房门口指挥几个家丁搬运行李,灯笼乳白的光照在她脸上,使她更年轻一些。晨风令人略起寒意。
就在冒府准备出逃之际,如皋城的其他居民们同样听到清兵逼近的消息,不约而同都决定天亮就走。
城东头的一户人家首先驾上车驶上街,车轮轰隆隆滚过木桥,驾车的男人想稳定一下情绪,便扬鞭大喝一声:“驾!”
这一呵声划破了清晨的如皋,如一声冲锋令,早已准备好的人家纷纷将马车、牛车赶到街上。城里立刻热闹起来,充满妇女和儿童的哭声。人们大声叫嚷着,克服着恐惧:“喂!
王老兄,准备去哪儿?”“去找我内弟家避一避。”“狗日的满清胡人!”“快上车,等死吗!”“破烂不要了!”“快点走,快点走!”“我的鞋掉了!”“啥时候了,你还牵头猪。”
跟着第一辆车,人们也纷纷上了路。也有家境贫困者,无车可乘无马可骑,背上包袱,便步行而去。这时候,人们认定了方向,都跟在第一辆车的后面,绝大多数人都是盲从,反正大家都朝那边跑,就算碰上清兵,要杀也杀不完全部,总有几个跑得掉。一路上,每个人心里都装着恐怖。
董小宛站在院门边,看着逃跑的人们,见街上人影渐少,空荡了许多,才转身回来。她问冒辟疆:“这么多人挤在同一条道上,咱们还走不走这条路?”
“这条路是过江的捷径,怎么不走!叫车辆跑快点,赶到前面,远远抛开人群。”
冒府的三辆车和几匹马几乎是最后离开如皋的。当然,城里还有许多听天由命的人没有逃走,主要是些老人。
冒辟疆出逃的第二天,陈君悦带着三十几骑人马到了如皋。他是在清兵围剿刘操东一部的战役中,眼见大势已去,率领这些残兵败将杀开一条血路逃出来的。
冒全听说过陈君悦,当下备了酒菜给他洗尘。陈君悦顿脚道:“冒贤弟仓惶而去,太遗憾了,我本想邀他一起共图大义呀!”
就在众人饮酒之际,一个家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对冒全道:“清兵离城不远了。典史杀了知县,开了城门,正准备投降。”
冒全对陈君悦道:“将军还是率领人马快点走,府上还有些干粮请将军笑纳。”
陈君悦掷杯在地,朗声道:“老子不逃了。兄弟们,事到如今,有愿留下跟我干的就留下,不愿留下的要走还来得及。”
这些残兵本来都是些忠勇之士或玩命之徒,否则早逃之夭夭,纷纷表示就在如皋和清兵干一仗,再决定后路。
陈君悦跳上马,把手中的铁棍一挥道:“跟我来。”
三十几匹马跑在街上,连灰尘都不敢朝战士身上扑,只朝两边人去楼空的矮木屋扑。
冲到城门边。城门早已大开,典史正手捧大印恭立在路边,虽然清兵还很远,另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手捧一个托盘,托盘上盛着知县大人的头。
典史突然看见城里冲来一队官兵,惊愕得张大了嘴,刚要答话,陈君悦已冲到他面前,只一棍,打得脑浆迸裂。典史身边的几十个乡勇,纷纷跪下求饶。
陈君悦并不理睬,大喊道:“跟老子杀清狗。”并率先朝清兵来路冲去。他边冲边思索,清兵此来并无防备,何不杀他个伏击。便勒住奔马,叫士兵埋伏。他说:“兄弟们,我看清人跟咱们不同之处就是那条辫子。待会拼杀,只管朝辫子砍。”众将士在树林中隐蔽起来。
晌午时分,二十几骑清兵在一个哨总率领下慢悠悠而来,看样子像踏青。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遭到袭杀。当陈君悦等人冲杀出来,十几个清兵连刀都没拔出便送了命。只有最后的两三骑逃得性命,回去领了九百清兵杀往如皋。
陈君悦初战得胜,将十几颗清贼脑袋割下来,叫兵士用竹竿挑着,辫子是最好的绳子,像挑着十几盏灯笼。如皋城一些没逃走的人迎接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是留下来准备寻死以报效皇朝先帝的。董旻也在其中。
陈君悦知道大队清兵就会杀来,心想不能连累这些人。他补充了干粮,就率众出了如皋。唯一多带了一件,便是如皋城唯一一门锈得发绿的土炮和几桶火药。他挑了一处要冲地驻扎下来,把土炮对准路口,几名士兵开始筑药,筑得不能再筑。陈君悦一脚踩着炮身,双手叉腰,心里幻想一炮就搞平天下。然而就这门土炮要了他的命。当时,清兵冲到面前,他果断地点燃药引线。
“轰隆”一声巨响。清兵们吓了一跳,但没有倒下,倒下的是陈君悦和他周围的几个人。原来土炮炸了膛。余下的官兵和清兵冲杀一阵,无一生还。
陈君悦被炸飞了半个脑袋和一条腿,身上被药薰得漆黑。
旁边是半截泛着绿光的土炮。那天夜里,月光很好。他的尸体浮在月光中。有个人来到尸体边,坐着吹一支竹笛,正是董旻,他觉得活着和死去就像吹或不吹竹笛一样。笛声引来一队清兵游骑。董旻并不在意,将一生中最得意的曲子梅花五弄吹了几遍。为首那个清兵听完曲子,轻声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你应该到天上去吹。”然后抡起砍刀一挥,仿佛是月光一闪,董旻的脑袋便飞出去三丈,尸体还坐着,手里还捏着笛子。
董旻一死,单妈也就不行了,没几天就病倒了。自从住进水绘园,她和董旻就姘居了,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冒全请了郎中来给她看病,吃了几味药,没见效。单妈也就踏上了黄泉路,弥留之际她只挂念董小宛。
且说董小宛和冒辟疆驾车驶出如皋城,很快就追上前边的难民。大路上尘土飞扬,她催促车夫:“快点,超过他们。”
但拥挤的大路上,谁不是在夺路而逃?相同的行为一下就消灭了各种身份,没有谁可以指使另一个人。人们都以家庭为单位,自觉地抵制其他人,那怕彼此是相处几十年的邻居。
前边有辆车突然坏了,扭断了轮子,只得停下来。路上立刻就堵塞了。路两边是青青的麦苗。起初人们还闹嚷嚷等待着,说一些下流话解着闷,后来就有耐不住性子的,驶车碾过麦田朝前走。于是人们纷纷跟着碾过麦田,旁边立刻出现一条新路。
直到天快黑时,董小宛才舒了口气。因为他们的车终于超过了最前面那家人。路面已宽阔了,可以尽兴飞奔了。她希望早一点渡过江,早一点到绍兴,倒不是过分想念惜惜,而是在路上多呆一天就多一天不安。
他们的车只飞奔了一会儿,便不得不慢下来。路上又有了很多人和车。董小宛这才知道难民是无止尽的。这些难民是另一个地方的人。那天夜里,他们在一处低地露宿,烧起篝火烧烤干肉,肉香吸引了许多人,他们也在附近安营扎寨烧烤食物。闹嚷嚷的,令董小宛头痛。她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树枝和月光。
天亮,到了江边,远远听到了波浪穿过芦苇丛送来的浅唱。茗烟在前头大声喊叫道:“清兵来过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董小宛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路边有几处被烧掉的房子,几堵泥墙被薰得黑漆漆的,立在一处废墟子上。冒辟疆也看见了,他握住她的手,担忧地说道:“也许清兵已封锁了江面。”
“我也这么想。”她说“看来咱们得另找一条出路了。”
“眼下之计,看来只能奔盐官去避一避。”
在奔盐官的路上,后面跟着一些难民还没散尽,前面又出现一股难民,却是迎面而来。两股难民汇在一起,彼此打听消息之后,都沮丧得无所适从,很多人都哭了,不知道该朝何处走。人一旦失去目标就会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或者变得麻木地能够忍受一切。
董小宛猜想整个江滩大地,正有数不清的难民在游动,他们一群群盲目地奔向自认为安全的地带,不料却遇到从那里来的正奔向他们逃出的地方的一股股难民。人们充满令人沮丧的心情。董小宛庆幸没有失去目标。
有天早上,一群难民从车旁走过去,表情麻木,尘灰满身。他们走过之后,车突然停住了,因为路上有个女人,可以听到喘息声。
董小宛下了车,看到那女人蹲在路中。怀里抱着个婴儿,有几个月大。
“你怎么啦?”董小宛问。
“我病了,跟不上他们。”
“你男人呢?”
“也走了,嫌我是个包袱。”
董小宛想了想道:“上车吧。”
她上了车,又是蹲着,就像在马路上那样,抱着孩子,什么也不看,只是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董小宛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却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回答。
走到一处树木茂密之处,她说:“我要在这儿下车。”
董小宛道:“这怎么行,这里没有人家。”
“不,我男人在树林中,他们全都在。”
“你怎么知道?”
“我嗅到他们的气味了。”
车停下来,她下了车,朝树林走去,树林里传来一声惊呼:“马得福,你老婆又跟上来了。”这群难民真的在树林里。
在接下来的路上,他们碰见过许多被抛弃掉的老人。有个老妇人甚至拉着车辕,乞求董小宛带她走,她只想在死之前去看看雷峰塔。那时,董小宛也无力布施善心了,只好言劝慰一番,给她二钱银子。没舍得给食物,剩下的食物不多了。
到处都有流寇袭杀行人的消息在传播。董小宛和冒辟疆担心会碰上强盗。有天夜里,两人都惊奇地发现:竟然好久都没温柔过了。这使她和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对方舒服一次。结果并不满意,主要是周围人多,不能尽兴而已。
这天黄昏,董小宛和冒辟疆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们碰到一个慌慌张张跑来的人,那人边跑边好心地对他们说:“客官,快逃命吧,前边有绿林好汉。”
一个叫鲁小达的家丁跑到车前,跳下马,对董小宛道:“少夫人,快,你和公子骑这匹马。让我驾车引开他们。”
冒辟疆先上了马,董小宛骑在他背后,双手搂紧他的腰。
茗烟从后面车上取下银袋背在背上。刚准备好,便看见一队蒙面强盗骑马杀来。他们听到叫喊:“有车,有车,是有钱人。”
鲁小达叫道:“公子快跑。”说罢驾车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剩下两辆车的车伕吓得丢了车,拔腿逃命去了。
就像一场恶梦。冒辟疆和董小宛骑马狂奔了好一阵子才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安全了。天也黑了,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
两人浑身大汗,紧紧地贴在一起,都只有喘气的力气了。仿佛所有人突然死绝了一般。身边已没有家丁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两人都一惊而振作起来。随即听到了呼声:“公子,等等我,等等我。”
“是茗烟。”董小宛道。
“茗烟!茗烟!”冒辟疆也呼喊起来。
三人在夜幕之下重逢。只有茗烟紧紧地随着主人,他的忠诚令人感动。
他们在最好的天气中穿行,却没有最好的心情。因为是春天,更加倍感到人命不如草木的忧伤。两匹马和一匹毛驴懒洋洋走在灰土路上,毛驴是从一家难民手中买的,茗烟的马让给董小宛,他骑着毛驴。路两边的麦地由于无人料理,杂草丛生,真正是田园荒芜。他们已经丧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他们疲惫困倦极了,只想着目的地盐官。他们问过许多人,人们用各种乡音回答说:“不知道。”董小宛像变了个人,外表罩了一层壳。冒辟疆有点恼火,如果没有董小宛,他一定会率领茗烟冲向水边那几架高高滚动的水车。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命运就是喜欢剥夺。他们第一次遇到清兵时,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放弃坐骑。
当时,他们走进一处败落的城镇。饿得两眼昏花的他们惊喜的发现有一家酒店在营业。他们吃了很多饭菜——一辈子最香的一顿晚餐,花了足足十两银子。清兵是怎样杀来的,没人知道。他们只来得及跟在老板后面钻入天花板和瓦檐间的夹缝。
他们从瓦缝可以看见清兵和那些被捉住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心已堵住嗓子眼。那些被捉住的人沿着街面站成两行,一个清兵将领骑着马缓缓走过人们面前,不断挑出些人来,用鬼头大刀砍下脑袋。这一天,凡是和人群稍有不同的人都难逃厄运,比如高点的、矮点的,俊点的、丑点的,穿着干净的、穿着极脏的。只有最普通者捡得一条命。几天以后,冒辟疆还对董小宛说:“如果我们被捉住,三个人都会被挑出来杀头的。”
第二次遇到清兵是在又一个不知名的城镇。他们已经习惯不打听地名。这一次冒辟疆被捉住了,茗烟和董小宛却意外地躲开了搜捕。但是有惊无险。人们被集中在一起,有个清兵军官骑马而来,看样子又要挑人出来杀。冒辟疆觉得自己有点高,忙缩了脖子;又觉得自己比别人精神,忙比着旁边的人做了个无精打采的姿式,希望蒙混过关。第一个被挑出来的是一个衣着华丽干净的白发老翁,老人对清将道:“你不敢杀我!”清将惊讶地看他一眼道:“为何不敢?”
老人朗声道:“宁忘我是老夫侄儿。”说完用手抚摸雪白的胡子,斜眼冷笑。
清将滚鞍下马,辫子朝后一抛,抖拍两下袖子,单膝点地,唱一声:“扎!”行了一个满族的叩拜礼。随后起身道:“原来是宁丞相的伯父,末将有罪。”
老人指指人群道:“这些人也不能杀。”
“遵命。”清将退后几步,跳上马,把手一招,大叫道:“传令,撤。”
清兵纪律严明地离开了。冒辟疆和众人幸免于难,都去感谢老人。老人啐了一口道:“妈的,老子欠宁忘我那个大汉贼一条老命。”人们都没什么损失,只有冒辟疆没找到自己的马匹。
由于失了坐骑,道路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险了。步行令董小宛不便,何况是长途行走。最不便的还是她的容貌太招惹人,这一点使三人都感到不安。
他们在路边看见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刚好有个女人站在门前审视他们。董小宛看中了她的农家衣裳,穿上它可以削弱自己的光采,免除一些麻烦。
那个女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瞧着董小宛,见她的衣服虽脏,却是一身锦绣,正是自己梦中所求的。村姑不相信她会要自己这身破衣裳,她迟疑问:“你出多少钱。”
茗烟道:“你要多少钱才卖。”
村姑胡乱道:“十两银子。”说完就羞红了脸,她的质朴本性把自己弄得不自在。
茗烟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朝她手上一塞道:“买下了。你把它脱下来。”
他本以为村姑会进屋去脱,谁知村姑看看手中亮晶晶的银子,欢喜得当场就脱了衣服裤子。她把衣物朝董小宛手中一塞,挥舞着手中的银子朝屋后树林跑,边跑边喊:“爹,爹,有银子啦,有银子啦!”茗烟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刚才差点就看到了她的乳房。
董小宛换了衣裳,把头发整理成农家模样,一下子就变成了村姑。印证了人靠衣装的古话。后来,他们又幸运地买到一只毛驴。董小宛斜骑驴背,手里抱着茗烟解下来的银袋。
冒辟疆在后面赶驴,茗烟在前面牵驴,董小宛有时唱歌给他俩解闷。
在路上大约过了两个月,还是没能走到盐官城。这时候,清兵已经控制了这带地区,血腥的杀戳也不多见了。他们随时都有遇到清兵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他们牵着毛驴踏上了山路。
一天早上,董小宛从梦中醒来,他们在山洞里过夜。她发现冒辟疆不见了,忙叫醒茗烟。
她和茗烟走出洞穴找了很久,才在一处泉水边找到他。他半夜出来找水喝,不慎从陡坡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腰,正在浅草上呻吟,他无力站起来,更别说走路。茗烟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他背到山路边。董小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坐在他身边只嘤嘤地哭。
幸而遇到一个叫松楚的道长。他约摸六十多岁,略通医道,且有侠义心肠。冒辟疆便在道观里疗伤。这是一处极荒凉衰败的小道观,年久失修,加之兵荒马乱,道士们都跑了,只有松楚道长一人。在冒辟疆疗伤期间,七八间原本已乱糟糟的木屋,经董小宛一收拾,就变得窗明几净,虽然简陋,却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离此不远有个小村可以获得食物。
为了防止董小宛的美貌惹来横祸,松楚道长为她设计了几片面模,贴在她脸上竟看不出破绽。松楚道长端详着她,起初很满意,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她问:“是不是还有破绽?”
“这是个至命破绽。”道长说“是无法弥补的破绽。”
“你的眼睛,”道长说“太美了。无论怎样也掩不住它的光芒。它有三种色调,灰色、褐色、黑色,根据心情不同而变化。”
躺在床上动荡不得的冒辟疆,听他一说,心里一惊,自觉惭愧。他和董小宛相处这么久,虽也观察到她眼睛的色调,却从来没把它和她的心情的变化联系过。
这是一段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这个破败的小道观像深刻的字碑,矗立在董小宛和冒辟疆的心中。
每个夜晚,冒辟疆都会被腰部的疼痛弄醒,董小宛总是在他身边。他万万没有料到一躺就漫长得没有尽头,其实谁也没料到。她安慰他说:“公子当年把我从死人都叫活了。我不信你这么大个活人有站不起来的命。”
董小宛尽到了夫人的责任。她为他擦汗,为他清除屎尿,给他喂药。有时冒辟疆想写诗,他口授,她就在一旁抄写。她为他唱大段大段的杂曲。他常常依在她的怀抱进入梦乡。
月圆之夜,董小宛会倚在门框。有一天,她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爱,就是相依为命,而不是其它。”
这段日子里,茗烟也非常卖力。他甚至在不远处那个村子交了几个朋友。
道长更是古道热肠。有一次,冒辟疆连续几天拉不出尿,憋得要死。也是道长跋涉一百多里,请来一位郎中。治此病的方法极其残酷,先把冒辟疆捆绑结实,然后用一根尖端带勺的长长铁针从他的阳物开口插进去,硬是捅开了堵塞的尿道,郎中的头发被血尿淋湿。
他们刚到道观里时是夏天。现在已是第二年春天。冒辟疆的病也一天天好转,到了四月,已可以站立行走。董小宛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道长用药膳的方法为他调理饮食。到了五月底,他已痊愈,只是身子还有点虚。其实去年秋天就可以走动的,但由于冒辟疆过于好强,又闪了腰,比开始还病得厉害,才拖了这么久。
随着疾病的断然离开,肉体的欲望又高扬起来。他和她都发觉好久没行房事了。他俩一次又一次地干,没完没了。为了防止一墙之隔的茗烟听到声响,她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呻吟,但高潮时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其实茗烟早就听出了动静,也知道他俩在干什么。他悄悄披衣溜出门去,在有些凉意的黑院子里,看着满天星斗发了很久的呆,仰天叹息。
第二天,茗烟就到小村去玩。他没进村,而是在山路上等待什么。终于走来一个村姑,看见他在玩一锭足有二两的银子,便道:“小哥,银子不是玩的,给我好吗?”茗烟朝他眨眨眼道:“你让我摸一下,就给你。”村姑笑了,红着脸把他引进密密的竹林。茗烟尽兴地干了个够。然后看着村姑捧着银子离去。这种事,有了一次便会有二次,茗烟频频得手。
但是,好景不长,他的行为竟引来了一个清兵。
由于清朝基本上已控制了长江沿岸,顺治皇帝的法律也在各地生效。流离失所的老百姓纷纷回到家乡,他们发现除了要留辫子以外,清朝也没什么不同。在顺治皇帝的法令中执行得最坚决最武断的就是剪发令。
离冒辟疆避难的小道观不远那个小村也不得不强制剪发,男人听说蓄辫子都有点害羞,有些不适应,都议论纷纷,笑话长辫子的妙用是可以用来抽老婆的屁股。
一天黄昏,里正领着一名清兵和一名剃发匠,顺着灰扑扑的山路进了村。
那个清兵有点令人害怕,何况他腰上别着一柄大刀。众人极不愿意地接受了剪发。先剃完都抱着脑袋溜回了家。轮到最后一名时,他闹嚷嚷不服气,村民们都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里,这小子不知从那里搞到银子,买了一方贵族公子的头巾系在头上,在村里招摇,这下剪了发就没法显摆了。
清兵拔刀在手,说:“留发不留头,你小子想找死。”
那人道:“不是我不从命,是你不公平,那破道观里就有两个男人,他俩怎么不剃头?”
“你怎么知道?”保长问。
那人道:“我怎么不知道,最近有个男人常给我老婆银子。”
躲在窗户后边偷看的村民这才知道他的银子的来历,原来那两个难民竟是有钱人。
清兵道:“先剃你的头,再去剃他们的。”
那人只得顺从。嘴里咕噜道:“本来应该先欺侮外地人,再欺负本地人的。”
道长和冒辟疆、董小宛、茗烟正一起吃饭,这大半年的饮食基本都由董小宛操办,提高了他的口味,他甚至想还俗呢!未留意里正,剃头匠、清兵走到面前,吓得冒辟疆和茗烟虎地站起来。待听明白是剃发,冒辟疆心头一阵凄凉,哭丧着脸道:“不剃发不行吗?”
清兵哗地一声抽刀在手,大声吼道:“留发不留人,留人不留发。不剃发就杀死你。”
眼见如此情景,不能为几根头发丢命,何况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说法。他和茗烟只得俯首从命。看着碎发掉在地上、胸前、肩上,他觉得大明江山就这样飘零远去了。
看着那个清兵走出观外,冒辟疆无限感慨道:“大势去矣。一个清兵竟敢单独深入这荒山野岭,且行事坚定自信,可见外面的世界已被完全征服了。”
董小宛走到他身边,摸着他清亮的前额,流下泪来。两人抱头痛哭。良久,董小宛梦呓般说道:“咱们回家吧!”
回到如皋,家园更像一处废墟。管家冒全跛着一条腿,站在歪斜的院门边迎接他们,满脸泪水。灾难已经过去,家园需要重建。
冒全说:“整个如皋我们家的住宅被清兵破坏的最惊人。清兵像一群蝗虫落在庄稼地里,顷刻间就袭卷了冒府和水绘园。
“公子的书全都给抢走了,那领头的清朝文官叫朱衣祚,是个嗜书如命的举人,看来官也不小,有个清兵将书撒在地上,用脚乱踩,被他当场叫人拖出去砍了头。那些未曾收拾的字画也被他抢劫一空。他还说:‘公子空有江左名士的虚名,收藏的字画没有水平。’”
冒辟疆咬牙饥齿道:“无耻的朱衣祚,当年孔庙闹事该把他杀死。”
董小宛道:“他怎么知道咱们埋藏的才是珍宝呢!”
冒全继续道:“瓷器也砸碎了。清兵懒得打开柜子,都用斧头劈开了事,里面的东西也抢走了,房子里的装饰品也抢走了。少夫人的画和诗稿也被他们翻出来乱扔,散一地,稿笺上留有清兵肮脏的脚印。少夫人的琴总算保留下来。那次来抢劫的都是清兵军官,有个军官想把琴砸烂,幸亏丫环翠珠不顾性命抱住琴哭骂,那军官火了,拔刀要杀翠珠,另一个军官推开他道:‘别耽搁了。’他们扔下琴,去抢劫别的值钱的东西
“楼上的房间破坏得最严重。老夫人那只精美的大柜子原先是用一面上好的镜子作门的,现在镜子碎了,里面的衣物荡然无存,地板也被劈开。每只大柜子、每个抽屉都被打开,整个屋子满是碎布烂衣。老爷的大柜子也被打开了,他们抢走里面那把弯月似的波斯刀。他们冲进少夫人的房间,打碎了镜子,摔坏了瓷器,把床杆扯下来,椅子和床上尽是碎片
“在抢劫大衣柜时,他们发现了少夫人的一件荷叶边的淡红色薄纱裙,一个军官便用长矛挑着四处兜游,后面跟着瞎起哄的清兵,他们用刀把那件裙子刺破,直到破布小得无法再戳为止。那些清兵披着抢来的衣物发疯似的冲到街上胡闹,人们说他们疯狂到顶了。”
董小宛呷了一口茶,抹掉一颗泪珠,关切地问:“你的腿?”
冒全道:“被清兵打的。我因为无法忍受他们对财物的糟蹋,便对他们喊:‘求求你们啦,穷人家经不起糟蹋的。’为首的那个清兵军官道:‘他妈的,布置得这么考究的屋子老子从来没见过,敢说他们穷?’他便叫人打我,一个清兵用长矛刺穿我的大腿,这不,都跛了,还算好,没掉命。”
他们尽了最大努力重新恢复往日的家园模样。幸而埋藏的财物还在,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那真是一段忙乱的岁月,连董小宛都没有闲暇好好休息一下。
家园重新收拾一新,往日的仆人们也纷纷回到府上,冒府重新兴旺起来。眼见去年未收一分银子的地租,首先要解决的便是重新建立收租的办法。另一方面,董小宛本想投资一部分银子从事商业,但一问之下,都说生意不好做,唯一好做的只有假辫子生意,由于大家新近都剪了发,都想买假辫子遮丑。而这个生意,董小宛不屑为之。
一切整治有序之后,冒全去山中接回老爷夫妇及少夫人苏元芳。苏元芳为冒辟疆生下一个儿子,冒老爷为他取名为冒久长字安生。
冒老爷和冒辟疆一见面,都为剪了发而感到羞愧,对不起先朝皇帝。当冒辟疆跪下时,出乎意外的是,冒老爷也跟着儿子跪下了。旁边站着的苏元芳,董小宛赶忙跟着跪下,一家人跪着哭了一场。
在修复家园的过程中,为了一根巨大结实的杉木,冒辟疆曾和如皋另一家财主发生了口角,那杉木通长十来米竟无一疤痕,实在太好了,两家都舍不得放弃。后来,由于冒辟疆出价高,那家财主忍气吞声让了步,从此,心里生了怨恨。
两年以后,这家财主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那时,董小宛也为冒辟疆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冒浣莲。她原以为从今以后就可以安安静静享受宁静的生活。且想法上已发生了和年轻时的虚荣想法截然不同的变化,认为只要丰衣足食就无需什么功名之类。但是,一个注定与众不同的人,就不可能过普通的生活,当她这样生活时,总有来自另一类人的阴谋暗算从侧面袭来。所以与众不同的人应该作好永远过动荡生活的准备。这不,为了一根杉木的仇恨,那家财主告冒辟疆通逆,此杀头之罪啊。
当衙门当差的王熊风风火火来到冒府时,正在赏花的董小宛便预见到命运的可怕变化。当天,冒辟疆便逃避他乡。董小宛站在星空之下,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更不测的凶恶命运正冲着自己而来,她将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