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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就知道,我不是大(我们那里,管父亲叫大)和娘亲生的,虽然大人们一直对我闭口不提。也许人们都认为一个三岁的孩子没有记忆,可是我偏偏记住了我被亲生父亲送走的那一幕。那是n年前,我被父亲带着一起去镇上赶集。那时不叫镇,应该还是人民公社。在集市上游逛了一会儿,父亲带我走进了公社粮所的招待所——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我还记得那天我吃了包子,肉馅的包子。包子好吃极了。餐桌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比父亲矮小。一边跟父亲不断的说着话,还不时的对我说,慢点吃,慢点吃。可是长久不见了白面的我,面对香喷喷的包子哪里能慢下来呢?何况还是肉馅的包子!也许就是这顿难忘的肉馅包子,才令我深深的记住了那生离死别的一幕:饭后父亲对我说,跟这个叔走吧,以后他就是你的亲大。后来父亲究竟怎么离开的,我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我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没有换回狠心扭头而去的父亲。而这个陌生的“大”紧紧地抱着我,任由我对他的头脸又撕又打又抓。
后来在成长的岁月里,渐渐不再想原来的家,哥哥姐姐们的面孔也渐渐模糊。只是一直不明白,把我送人是父亲一个人的意愿呢,还是母亲也同意了的?当连母亲的面孔也模糊在记忆深处的时候,唯有父亲那张扭头而去的脸在我脑海中非常的清晰,也许是因为心中一直有恨,那张脸才保存的如此清晰!既然生了我,为什么舍得送人啊?!
其实回忆,也就只有那一幕了。后来我是怎么习惯了这个家的也已经忘记,我成了这个家的独女。我能明显的感受到,娘并不亲我。自从我进了这个家,她就拿我当丫头使唤了,给她端洗脸水,扫地,烧火等等的小活计,全部成了我每天必修的课程。倒是大总是在生产队干活回来时,从我手中接过比我还高的竹扫帚,唰唰几下就扫完了我要半天才能扫完的院子。也就经常听到大和娘的争吵:孩子还小,我们领来了就要善待人家孩子。娘的争辩声也就传到我耳朵里:还要当小姐养着她啊?不是我们领养了她,还不是饿死鬼一个!
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也渐渐发现,大一切都要听娘的,娘就是这个家的女皇,而大只是她的奴仆。娘并不象其他妇女一样到生产队干活,全靠大一个人干活挣我们三口家的口粮。后来生产队解体,田地承包到每家每户里,娘仍旧继续着她的女皇生活。大开始带我到田地里干活,我觉得大是为了不再让我在家里服侍娘,大知道娘有时会打骂我。娘可能觉得我能下地干活了,也似乎特别高兴。大往地里运粪我赶牛给他拉车;大给地瓜除草我在他前面翻地瓜蔓。每当这时,大总是接过我手中翻瓜蔓的杆子,让我到地头树荫下去玩,而他自己一个人把地瓜蔓翻到头再回来拾起锄头除草。我常常大叫:大大,我抓到了一个大蚂蚱;大大,我又抓到了一个刀螂(我们管螳螂叫刀螂)。这时大就站直身子,扶着锄头,眼睛在大斗笠下笑眯眯地看着我,嘴里说着好好玩吧玩吧,趁天还不热,大要锄地呢。大的这个动作和这几句话,重复了好多年好多年,也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大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很矮小。两条短腿走起路来迈步总是很快,这就看起来大走路总是小跑步。大的矮小比起娘的人高马达来,可能这就是大要受制于娘的原因吧。
再后来,我八岁那年吧,大第一次大胆和娘狠狠地吵了一架,躺在炕上三天不干活不吃饭,逼着娘答应让我去上学。娘的理由很简单,我上学地里就少了一个帮大干活的;大的理由也很充分:让曼子上学吃上国家粮到时候挣钱更多我们老了会更有钱花。其实如其说娘心疼大三天不吃饭,还不如说被大那句更有钱花打动,终于同意让我上学。
上学后,我学习很用功。我知道我不是很聪明的学生,但是我要对得起大。每次放学后,娘总是给我一个篮子,让我先去割草回来好喂羊喂兔子。大总是接过篮子和我一起去,还让我背着书包。到了坡下,大割草,让我在一边背书他听。我们往往一起,大沿着地边割草,我就随着他往前慢慢走着背书。其实大根本不晓得我背了些什么,可我每次背诵完,大总是说,好好,曼子念得好。我就说,大,等我考个大学给你看。大就停下割草,高兴得眼睛眯起来,嘿嘿着憨憨的笑。如果没有那段难忘的记忆,我怎么也不会怀疑大不是我的亲大。
我身体发育的特别晚。直到上初中后,我才有初潮。那天早起上茅房,看着内裤上的红,我吓得躲在牛棚里偷哭。大等我吃饭没等到,出来找我。问我怎么了,我怎么也不说。后来被大问急了,指了指茅房还是哭。大嗨嗨笑着叫我傻孩子,领着我进屋找娘。娘明白什么事后,找了一沓破布给我:死不了人,女人都得这样。中午放学后,从镇上赶集回来的大悄悄把一卷卫生纸和一条卫生裤头放到我那间的炕上。
高中毕业时,我考上了青岛师范专科学校。选择师专,除了因为我学习成绩不是顶尖好外,还因为家里没有多少积蓄,而师范学校每月有生活费。虽然不是名牌大学,大已经高兴得什么似的,逢人便讲俺曼子考中状元了。说真的大也不知道什么名牌不名牌,大只知道考上大学就是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平日滴酒不沾的大到小卖部买了半斤散白酒喝醉了。睡下后我就听到大跟娘商量,也该让曼子他亲大知道曼子考上大学了,娘就反对,你想到时候曼子挣了钱两家子分啊?!后来大看我的眼神就很内疚的样子。但是我并没有怪娘和大。也许是心中隐隐的恨,我一点也没有想找亲生父母的想法。
我上大二那年,娘突然去世。娘一生很享受,到死也没有受罪。听大说,娘那天早起,穿了很整齐的衣服去看殡,就在看殡回来到家门口,倒地上后再没有醒来。是脑溢血。娘死后,大一个人在家,就日渐憔悴,也开始了喝酒。好在临近暑假,放假后就是我毕业分配。我争取分配到小镇教书,就是为了照顾孤单的大。
小镇上有正式工作的女孩不多,能找个吃国家粮的媳妇是小镇男青年最美好的愿望。所以当我分配到镇中学后,很多说媒的也就到家里来了。一个个小伙子来相亲后,大总是摇头,说这个不忠实,说那个不可靠。直到有次学校分福利,一筐红富士苹果,我带不动,同事小朱就帮我送回家。大一眼就看中了小朱,对我说这孩子是好孩子,听大的话没有错。人家小朱还不知道哪里的云彩下雨,大就托媒人上门说亲去了。就这样我倒贴似的嫁给了惊呆了也乐坏了的小朱。因为小朱家里弟兄多,所以我们婚后还是和大住在一个家里。大喝酒原来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小朱却让大每顿都喝,但是喝多少得听小朱的。大还真听小朱的。等我们生了儿子永莘,大更是乐坏了。我还在月子里,大就不断地悄悄走到我们房门口听听孩子的哭声再悄悄退回去,直到小朱发现后,让他进房看孩子,大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靠在孩子粉嫩的小脸旁,竟然是那么动人的一副天伦之乐图!
就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大一天天走向衰老。有一天,大就忽然病倒了。我和小朱轮流到医院陪护大,不管谁去,每天都让大看到永莘。只有看到永莘,大的脸上就有笑容。有天跟大同病室的人出院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大。大看着我,再次憨憨的笑了。笑过之后,抬起手又想象往常一样给我理额前的乱发,那只手却已无力举到我额前。我赶紧握住了大的手。大说,曼子,我知道你还在恨你亲大和亲娘,恨他们,为什么把你送给我们。你亲大家孩子多,在生产队里,根本挣不出吃来。你最小,你亲大那是怕你饿死让你逃个活路啊。大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你答应大,不要再恨你亲大了。他们都还记挂着你,知道你过得好才没来找你。等我死了,你也该认祖归宗了
看着大吃力地说着这些,我抱住了已经很瘦的大!大,别说了,你就是我的亲大!你会好起来的,永莘还要爷爷跟他玩呢
大,你就是我亲亲的父亲,我的亲大!
(小柔口述,阿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