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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来了的时候，我伏在桌上履行我的诺言，就叫诺言吧，在过了若干年之后依然如此清晰地存在于记忆的收藏夹里，我想不出一个比“诺言”更恰当的词来代替这个十几年前的承诺。是的，胡狸，在你穿着一身橄榄绿向我走来的那天，在我偷偷地站在树下目送你离开的那天，我就在心里答应过你，要为那段青涩岁月写一个故事的。而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我意外地收到你发在我邮箱里的信，当我思维混乱地读着你的信的时候，那些在尝试青涩感情时无法畅快流出来的眼泪，毫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外面的雪下的好大。这是我来这个城市之后经历的第一场大雪，它不是西北常有的那种大片大片的如梨花一样盛开在空中的六角雪花，而是细细的密密的雪点，斜斜地从空中跌落到地面，有一些急急地撞落在窗玻璃上，竟然也会有“笃笃”的声音。
我只开了一盏台灯，微弱的光晕罩在眼前摊开的稿纸上。我手里握着的，是你临走前托雁子带给我的钢笔，我一直不舍得用它，今天，我把它和承诺一起取了出来，只是为了完成这一篇文字。我没有临屏写字，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的来信被别的页面覆盖，我要从你的字里行间抓住记忆的影子和飘散着的淡淡柔情。就和那个久远的年代一样。
屋里有些冷了。那些往事便也随着寒冷向我匆匆走来。
也许我们真的是心有灵犀的，胡狸。
最近我常常在问自己，这记忆，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呢？它让我慢慢变得迟钝。真的，好多次处在对青春的回忆中的时候，有好多的地方都是断章。我是真的衰老了吧？生活平淡如一杯白开水，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白开水的无味中一天天迟钝和衰老了下去，不甘，却又阿q式地认为这种状态是平静，是淡定。可今天因为你的出现，那颗自认为是淡定的心，此刻却也生了翅膀似的飞了出去。我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电脑前读着你的来信，那些青涩年代里久远的往事，便从你的信中急匆匆地跳了出来，和我的想像约会了。
二
十七岁那年，我红着脸被李筠老师领到了高二（1）班的教室，我是个腼腆的女孩子，尽管我心里面充满了与人交流的愿望，我仍然安静得如同墙角干枯着的那一株狗尾巴草。
我离开母校转学至这个学校，纯粹是父母的意思，我是他们的乖女儿，所以心里即使有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愿意，也得听从他们的安排。他们说，这里教学质量好，学生素质好，学习环境好等等一大堆的理由，让我没法拒绝。
我到这个班的时候，春天才刚刚到来，空气里甚至还弥漫着寒冷的气息。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了小河解冻时酣畅的叫声，我还听见了小草偷偷顶破土层时愉快的声音。
我怯怯地站在讲台上，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我。
“吴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李筠老师漂亮的长发一甩，在黑板上写下了我的名字。我听见下面有哧哧的偷笑声，接着有一个男生的声音那么夸张地喊出了“乌鸦”这两个字，然后我就听到了整个教室的上空荡漾着的哄笑声。我本来红着的脸在哄笑声中更加地红了，我想那种过度的红色一定类似于猪肝的颜色。后来成为我好朋友的雁子也是这么对我说的。雁子是我在这个新班级里的同桌，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我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之后，她悄悄地告诉我说，刚才喊我“乌鸦”的，是一个叫胡黎的男生，篮球打的好，作文写的也棒，就在我后面两排。没过几天，这个我眼中坏坏的男生也有了一个外号——狐狸。我高兴极了，这种高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愉快地想着，当初胡黎在班上用响亮的声音喊我“乌鸦”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到他的名字也会“狐狸，狐狸”地飞扬在教室的各个角落。
李筠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喜欢她才喜欢的语文，还是因为喜欢语文而喜欢的她。李筠老师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长发会像水一样地流下来，泻在她的后背，使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柔媚。让我羡慕极了。还很不适应新班级里一切的我首先适应的是在李筠老师水一样泻在后背的长发中做无数不着边际的想像。
我是个喜欢遐想的孩子，我的想像力在李筠老师的后背上开出了鲜艳的花朵，我在她摆动的飘逸长发中看到了小草探出地面时的娇羞，听到了小鸟在黎明时欢快的歌唱，闻到了嫩树叶顶撞苞蕾时的清香我一一把它们纪录在纸上，然后，我在安静中将它们一段段变成铅字，还有我的名字——吴涯。
日子在接触新环境认识新同学的紧张中慢慢地滑了过去，在新的环境里，那些铅字让我受到关注。
三
故事开始的时候，春天已经接近尾声了。
好久没有拿笔写字，手腕竟然有些累了。
在这个飘着细雪的夜里谈起绿意盎然的春天，我的上下眼皮也激动了起来，它们总想乘我思绪游移的时候亲吻对方，那么，我只好在休息的这点时间里拿胶布将它们贴在眉毛上。现在好了，继续讲讲夏天临近前所发生的故事。
因为期中考试的临近，早晨我醒来的特别早。我喜欢睁开眼睛之后仍然懒懒地躺在床上，听枝头鸟儿欢快的叫声，看窗户里透进来的晨曦的颜色，粉红，淡绿，橘黄，浅蓝脑子里重复闪现着这些关于颜色的词汇，在这些颜色的遐想里，我听见爸爸轻轻的咳嗽声，接着是客厅里妈妈走动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厨房里碟子和碗互相碰撞的声音。这基本上是我家早晨的奏鸣曲。
吃完早饭走出家门，我贪婪地抽动着鼻子，早晨的空气味道好极了，就像是安宁区桃园里刚刚摘下的桃子，甜滋滋的，仿佛只要轻轻吸上一口，就被甜醉了。
学校操场上有几个同学在打篮球，我看见了把白色球衣系在腰间的胡黎。想不到远远的他看起来那么帅，早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罩出金黄色的边，耀眼的黄色在我眼前跳来跃去，这种情景让我有几秒钟的愣神。然后仿佛只是“呼啦”一下，胡黎就已经清清爽爽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这时候我感觉他好高，就像是教学楼前那棵年轻的杨树，挺拔，阳光。
“嗨，早上好！”胡黎的脸上流光溢彩，这让他看起来生动无比。他没有叫我“乌鸦”这让我觉得有点意外。我开口喊他的名字，张口却是“狐狸，早上好！”我以为我这一声会报了那次的哄笑之仇，但是没有，我看见胡黎竟然无比高兴地笑了，同时露出了他洁白整齐的牙齿，我闻到一股清凉的薄荷味道。胡黎说，他是一只不会甜言蜜语的狐狸。
上课的铃声追赶着他的落音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教室方向奔跑，那时我觉得自己跑的飞快，可还是赶不上前面的狐狸，狐狸——就这么叫着吧。我只看见他的尾巴一甩一甩的，后来我才想到，那尾巴好像是他系在腰间的衣服的袖子。
雁子朝我挤眉弄眼。我看见李筠老师一脸喜悦地站在讲台上，她今天把头发挽成了一个髻，看上去不那么年轻了，有点严肃，有一种成熟的美。李筠老师对着我笑嫣如花，接着她用甜美的声音宣布了一个令我激动到脸红的消息：吴涯同学在本市举办的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获得一等奖。激动让我兴奋不已。教室里一片叽叽喳喳的祝贺声和叫好声。美丽的李筠老师让我站起来谈谈感受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深深注视着我，就在我的后面，我的直觉告诉我。
天边散步的几朵云褪去了自己华丽的外衣，泛上了淡青色的光泽。太阳将要隐下去了。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写着日记。有人轻轻地走进来，挡住了一些亮光。他坐在了我的对面，我瞪起了大大的眼睛——胡黎看着我，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丰富的表情，这种表情使我方寸大乱。我的脸倏地就红了起来。我听到血液急急往我脸上涌动的声音。
我惊慌地将目光移出窗外。太阳正慢慢地落下去，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脑袋，一团红云飘在它的头顶，像是我的脸。胡黎认真地注视着我，就那么静静地对着我笑。我的心砰砰跳的厉害，那片宁静的心田就像是我家花盆里妈妈刚松动过不久的土，柔软而且湿润我不敢说话。胡狸，其实那时候我是真的想正视你的眼睛的，可我怎么敢？我怕我迷失在你放射出的诱人的光晕里，就再也逃不出来了。我胡乱地收拾了一下书桌，逃也似的飞出了教室。
黄昏已经把整个校园都包围了。
我被这个黄昏搅得心从此不安。
四
我的学习成绩迅速地降了下来，除了语文，我所有的科目都商量好了似的齐刷刷往下掉。
胡黎也是，这个杨树一样挺拔的男孩子，从期中考试的第二名一下子降至二十多名。这是期末考试的结果。
我懵了。胡黎懵了。家长懵了。老师们也懵了。
雁子对我悄悄地说，要高三了，伙计。
家长会过后，教室里空空荡荡，同学们都走了。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独自反省。胡黎轻轻地走进来，看了看我，又轻轻地走了出去。我分明看见了他眼里燃烧着的痛苦。我一直坐着，又有人走了进来，坐在我的对面。是李筠老师，她漂亮的脸上挂满了惋惜和担心，包括她水一样的长发上，我也闻到了担心的味道。她的大眼睛里溢满了母性的光辉，我在这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好多作文里都把老师比做慈母。李筠老师担忧地看着我，我在她担忧的眼神中慢慢低下头去。
“吴涯，”她轻抚着我的头发“我理解你们这个时期萌发的蒙胧感情，我不会以老师的口吻阻止这种感情的发生，如果你们彼此喜欢，如果你们彼此思念”李筠老师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停止了。我抬头看到了她好看的嘴唇，很湿润很柔软的样子。李筠老师是有男朋友的，我看见过教学楼后面的林荫道上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轻搂着李筠老师纤细的腰肢。
“他吻过她了吗？”这个疑问一闪，我的脸就猛烈地红了起来。
我面对李筠老师理解的而不是说教的语言，羞涩的心里充满着感激。我轻轻地对她说声“谢谢！”然后，在我收拾起书包要离开的时候，她却又拉住了我的手：“吴涯，我理解，但不表示赞成，我要说的是，如果你们彼此思念，先收藏起来，放在心底，不要现在去尝试，好吗？”
教室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天快黑了。
五
高三了。我理智地听从了李筠老师的劝告，我是喜欢她的。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遐想，尽管有些时候胡黎那张阳光般的年轻的脸会在我眼前飘来荡去，但都被李筠老师温柔而严肃的目光化解而分散成碎片
十月的阳光在我的书本上欢快地跳跃着，年轻的心一边在渴望爱情，一边又在躲避和惧怕着爱情。李筠老师的头发越来越长，每一根发丝上漾满了我的许多秘密，我在她如水的长发中变得平静。
胡黎的成绩看起来有所提高，但我从他偶尔和我对视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对学习对成绩的漠然。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为他加油，我希望我们是相聚在大学校园的啊！
教学楼后面的林荫道上，那些挺拔的杨树原本绿得浓郁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地黄了下去。这些迎风而立的杨树一棵棵屹立在一起，愈发散出一种冷峻和沧桑的美来。我手里抱着几本书匆匆地走着，胡黎在就这个时候穿着一身橄榄绿向我走来。
“吴涯，我要去参军了。”胡黎说，他的眉毛拧结在一起“我要去军营锻炼自己。”
我木然。有一片黄叶飘落到我的头发上，胡黎抬手轻轻地将它拂去了。
然后我们轻轻握手，并轻轻地互说再见。
看着他失望地走开后，我就在这条林荫道上来回游荡。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将它们在风里慢慢晾干。那些在我心底埋藏着的心事，也会慢慢地晾干了的吧。
六
胡狸，故事写到这里，剩下的记忆模糊不清了，我已经无法将它们串成串纪录在这里。
你走的那天，我躲在车站一棵歪脖子柳树后面偷偷看你，一片片的黄叶儿飘落在我的头发上，你却不能再为我轻轻拂去。第二天，雁子给我转来了你的礼物，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而我除了那些深藏在心底的思念之外，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你做个纪念。好多年过去了，彼此都没有对方的消息，我以为我们从此就失去了联系，可是今天，我却意外地收到你发在我邮箱里的信件，署名“胡狸”的你竟然就是那个曾经叫我“乌鸦”的胡黎。狡猾的狐狸，我忍不住要这样叫你了，在那个叫竹林听风的论坛里，认识了那么久跟着你热闹了那么久，不曾想，你却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黄昏让我一颗心从此不安的那个挺拔的杨树一样的男孩子。在论坛里，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改动了一个字，这是一种默契吗？
胡狸，我还是这样叫你吧，在你的信里你说那时你爱我，可是你从来也没告诉过我，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好吧，我就把这篇故事的题目定为渴望爱情。
渴望爱情，在早已错过了爱情的年龄之后。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我感觉自己正在堕落，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迅速向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