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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别墅,却得知二儿子已然回警局上班去了,霍太太这才略略舒了口气,仿佛心里的大石块终于落地了,却仍有些担心,就叫来这里的管家老贺,把儿子起居饮食等情况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又仔细叮嘱了各项事宜,才回府里去。
霍裔凡方一进门,便听香萼道:“大少爷,二姨娘一早回来了。”
他觉得奇怪,便去卧房里看她,只有青苹在收拾零碎衣物,见了他道:“早晨风冷,小姐恐怕是受了寒,身子不爽,还在澡房洗澡呢。”
霍裔凡问道:“不是说在公馆多住几天,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青苹答道:“我们少爷马上要去玉粱山一趟,那边也冷清,小姐说还是这里热闹些。”
他道:“既然不舒服,一会儿我叫大夫来给她瞧瞧。”便忙自己的去了,晌午时候跟太太说了素弦的事,叫厨房做了几样清淡小菜,又来看她,她仍是不在房里,香萼道:“大少爷,二姨娘好像一直在澡房里呢。”
他心里一紧,怕她出事,就叫香萼进去看看,却不料那房门从里面锁死了。他忙拍着门唤道:“素弦!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等了片刻,也听不到里面回应,便越发急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弄开房门,青苹抱着一摞衣服过来:“大少爷,我们小姐没事,她叫我送衣服来呢。还请大少爷先回去吧。”
霍裔凡严肃道:“你就由着她在里面这么长时间?她病着,晕倒了怎么办?真是不像话。”
青苹慢条斯理道:“大少爷,您还是请回吧,我们小姐说她不想见到您。”
香萼见她这般无礼,斥责道:“放肆,怎么可以对大少爷这样讲话!”
青苹也不看她,眼角斜向一旁:“我错了,待我服侍了我们小姐穿衣之后,再任打任骂,还不成?”
香萼气急,“你……”却碍着大少爷的颜面,还是吞声忍下了。
青苹得意得很,挺直了腰板随手一拨木栓,那门竟然开了,便神气地进去。屋里白汽缭绕,很是燥热,绕过玻璃屏风,却没看见木桶里有人,慌忙跑过去拨开细碎花瓣,素弦这才从水里慢慢浮上来,泡得时间久了手臂、肩膀都泛着青白,又隐约带着几道划出的长长红印,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她缓缓睁开眼睛,问:“现在几时了?”
青苹不满意地白了她一眼:“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拿了新毛巾递给她,又道:“霍大少爷问了你好几次呢,方才差点要闯进来了。”
她裹了浴巾从浴桶里站起来,突然眼冒金星,差一点便要栽倒。勉强换好了衣服,由青苹搀扶着慢慢走出去,迎面却遇上凤盏,目光凌厉地盯着她:“你这又摆的什么谱,难不成回一趟娘家就搞得这样脏了,非要在水里泡脱了皮不可?”
这不过是她的气话,却歪打正着,当真刺激到素弦的痛处了。素弦眼里霎时浮现出厉色,这一冲动就更是站不稳了,只有气无力地道:“我懒得跟你计较。”便欲走,凤盏却是分毫不肯让她,抱起手臂,扬着下巴道:“怎么,还真就坐下病了?我怎么就是看不惯你这矫情劲儿呢。”
素弦感觉到青苹扶着自己的手正在攥紧,怕她冲动,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素弦有什么做得不对的,等素弦身子好了,再听大姐教训,行吗?”
青苹按耐不住,踮起脚往书房那边一望,唤了声:“大少爷!”
凤盏赶忙回头去看,却被青苹冲撞到一边,扶着素弦便快步走了。凤盏登时恨得牙根痒痒,桃丹赶忙就劝:“大少奶奶,咱不跟那山野丫头一般见识!现下为难二姨娘,我们可捞不到半点好处。”
素弦身心疲累到了极点,回房便倒头躺下,睡得很沉,如是要将那前尘往事一并忘了。再醒来的时候便觉得神情气爽了许多,细密的银色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仿佛置身于烟雾缭绕的迷蒙环境,从床上坐起来,一块发潮的白毛巾便从额上滑落。懵懂了一瞬,把掉落的记忆缓缓拾起,便将自己是谁、之前有过怎样的经历,又一并想起来了。
她走下床去,内室和外室之间有一扇翡翠的苏绣屏风隔挡,似是有一星黯淡灯火映过来,她就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过去,那人伏在桌子上睡得沉了,她慢慢地向他接近,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地间漂浮的鬼魅,轻轻地用指尖点触着他的肩,鬼使神差地唤着他:“裔风,裔风……”
他身体猛地一颤,被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着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惊喜地道:“素弦,你醒啦。”
她看到他的脸好生失望,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呆滞地走了几步,在桌前坐下,像在看他又没在看他,就那么发着呆。
他取了棉衣过来给她披上,关切地道:“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见她木然的样子,又道:“你发了高烧,幸好之前泡过澡,烧还容易退些。下次一定不许再这样了。”
她眼珠转向他:“什么时候了?”
他道:“快到五更天了。”又询问道:“要不要再回床上休息一会儿?”
她似乎没听到他在说话,怔怔地站起身来,那棉衣又从她身上滑落下去,他觉得她虚弱得似要晕倒,没有多想,便两只手揽着她:“素弦,究竟出什么事了?我看得出来,一从公馆回来你就有些不对劲的样子。”顿了一顿,问道:“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她锐利的目光突然剜向他:“你答应过的,要和我保持距离,忘了么?”
他一怔,触电般地把手松开:“……对不起。”
她又道:“你这样守着我,其实大可不必。你知道我不会领情的。”冷冷地撂下这几句话,便又回床上去了。
不久天就亮了,香萼端了一碗中药来,说是大少爷交代的,素弦说自己已然病愈,就叫青苹倒在花盆里了。过了一会儿三小姐也来看她,自从素弦出事了以后咏荷也不再记恨她了,反而有些同情,她们之前本就关系要好,在这深宅大院里突然有个亲密的说话人了,感情也渐渐回复到从前。
将近晌午去见了老爷太太,给府里女眷做的鞋青苹都做好了,便送给太太、凤盏和咏荷每人一双。下午方才得了空,素弦便一个人从府里出来,青苹要跟着去,她没让。
那小旅店叫做“同顺”,她记得很清楚,便沿着昨日的原路返回,辗转了好几个巷道,总算找见那块旧布幌子。到帐台找到老掌柜的,说:“前天夜里我在贵店投宿,押了一条银链子,这就来赎了,还请掌柜的这就拿给我吧。”便从手包里拿了张钱票出来,旁边擦桌子的小堂倌一眼便认出她来,“啊呀”一声,眼光闪烁了一下,突然跑到掌柜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老掌柜眼神复杂地瞅了瞅她,推了推圆框眼镜,呵呵一笑,道:“小姐啊,你也知道,我们这里不是典当铺子,您押的物件我们可是不作担保的,有客人喜欢,拿钱来买,上门的生意我们也不能不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素弦登时急了:“什么,你们卖了?卖给谁了?他住哪儿?”
那掌柜的陪着笑,“小姐莫急啊……”小堂倌突然说了一句:“小姐,那人恐怕还没走远,就是一刻钟之前的事,您追一追,保不准还来得及。”
素弦忙问:“他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
小堂倌想了想,道:“是位先生,个子很高,一看就是当官的大人物,穿一身黑色呢子大衣的。”
素弦觉得奇怪,“是那天晚上坐在这里吃饭的先生么?”
小堂倌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是那个人。”
她心里登时一咯噔,有哪位大官会在小旅馆里买一条不起眼的银链子呢,尉迟队长见到她了,裔风他必然也知道了……
她觉得心里一下子凉得透透的了,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旅店,雪后初晴的阳光有点儿刺眼,她觉得天地间万物都在旋转,扶着木柱略缓了缓,便继续朝前走。
上天是公平的,舍弃了就是舍弃了,纵然几度徘徊,仍是不忍放手,可是尘世里的缘这个东西,拥有的时候你不珍惜,失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哪怕忍着痛在心里割个口子,埋藏一份记忆进去,在心力交瘁的时候用来缅怀,终究还是不可以了,没机会了!
她便这么怔忡地走着,想不起来时的路,不知道该去的地方,如是在浓稠的迷雾中怅惘前行,突然,却听见一声汽车刺耳的刹车声,一双手从后面裹挟着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向前俯冲着摔倒在地!
第三十三章断肠也可堪,只叹此恨飘零散(四)
她的头撞在他的肩上,膝盖磕到坚硬的路面,迷迷糊糊地回头去看,竟然是霍裔风,他紧紧地抓着她,一只手臂垫在她的腰间,生怕她摔得重了。他揽着她坐起来,严肃道:“走路不看路,你不要命了?!”
她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上次江边一别,恍若已然隔去了一个世纪一样,再一次遇见,她觉得他老了,眼神陌生了,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她了!
他扶着她站起来,平静地替她掸着大衣上的尘土。那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先生,夫人伤得可重?不如上车吧,我送夫人到医院瞧瞧。”
她觉得好生尴尬,赶忙道:“不必了,只是摔了一跤而已。”见那青年迟疑着,又略略一笑:“先生忙去吧,我不碍事。”
那人仍是不敢走,小心翼翼地看了霍裔风一眼,霍裔风摆摆手道:“去吧。”他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霍裔风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我送你回去。”
她忽的回过神来,仓促地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话一出口,觉得不太恰当,又道:“我该回去了。”心里难过得要命,便转身走了,他在后面突然问道:“你就不问问我过得怎样,还好不好?”
她腾地就站住了,半晌才回过头来,声音轻细地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裔风,听说你回警局上班了,我真的……很高兴。”
他笑了一笑,似乎是在自嘲:“我总归不是那样没用的人,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么?”
她木然点了点头,“是,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他……对你好不好?家里的生活习惯,适应了么?”
她“嗯”了一声:“都好。”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家里去?快过年了,你娘她,一直都很担心你呢。”
她怕他生气,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却只是淡淡地一笑:“你告诉她,等我娶上媳妇了,再回去看她。”
他笑得很是轻松,那一双深邃眼眸却如是寒潭般的,平静的表象下自有一番慑人的深意,她察觉到了,也只有她能察觉得到。
她微微发着怔,鬓角前卷起的发丝犹如细长花蕊似的,一阵寒风吹起,她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粉色,他突然就生了怜意,伸手去撩拨她的头发,她倏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
他愣了一下,把手塞回大衣的口袋里,笑着说:“我走了。”
她又是“嗯”了一声,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又道:“路上小心点。”
他深深点了个头,唇角带着淡淡笑意,再次凝视了她一瞬,便转身去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跑过去追上他,抓着他的袖口:“裔风,把链子给我,还给我!”
他沉静如水的目光望着她:“什么链子,我不知道啊。”
她豁出去了,像市井妇女那般不依不饶的样子:“不可能,明明是你拿走了,小堂倌说的那个人,肯定是你,你赖不掉的!”
他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越发急了,语无伦次地道,“裔风,不是你认为的那个样子,我不是故意要当掉那条链子的……”她说到这里却突然冷静下来了,怅惘的目光垂坠而下,自己是魔怔了么,究竟要对他解释些什么?就在那一天的晚上,她的处子之身,被张晋元那个邪恶的魔鬼,彻底地夺去了!
他拉起她的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她便像个牵线木偶般的由着他带走了,他的车停在这条街尽头的拐角处,他带她上了跨江铁桥,变戏法似的拿出那条链子,那颗晶莹的琉璃像一颗璀璨的小小流星,在她眼前打着晃悠,他面色凝重得像一块铁,沉声问她:“你要的是这个么?”
她如是看见了搜寻已久的珍宝那般惊喜,伸手就要去拿,他手腕灵活一转,那链子似是听话般的回到了他的掌心,他的手垂下去背在身后,对她说:“素弦,我醒了,你也快点醒来罢。”
她没心思听他说些什么,非要拿回那链子不可,便抓着他的手臂去抢:“我不管,你给我!”她那点微薄的力道便像是蚍蜉撼树似的,他根本不为所动,一只胳膊伸直开来,下面就是寒江的茫茫冰面,那条链子松松地绕在他的一根手指上荡悠,似乎风一吹就要掉下去一样,她吓得瞪大了眼睛,就像那不仅仅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而是被他挟持在手里的人质。
她几乎要疯掉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越想大声喊他,声音就越嘶哑,“裔风,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做,那是我的,是我的!”
他一只手便将她制住,冷声道:“你醒醒罢!它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从此以后,它便是一个死物,霍裔风和张素弦,已然是陌路之人了!”
他这几句决绝的话震得她头脑发木,便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都被瞬时凝住了,她心绪繁杂,如是一团打了死结的乱麻,他由不得她过多反应,便松了手,那小小的物件划破了她的眼瞳般的,便这样无声无息,悄然坠落了!
她再也挣扎不动了,眼眶睁得似要裂开,傻傻地望着桥底一片皑皑的灰茫。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就这样吧,该告一段落了,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装出一副释然的样子,潇洒地扭头便走了,步伐越走越快,寒风吹得脸皴裂似的疼,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真的掉泪了。
她一个人回到霍家去,霍裔凡紧接着也回来了,问她要不要去大堂里吃晚饭,她没有胃口,就叫青苹去向太太告假。她觉得屋子太冷,早早便上床躺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又叫香萼灌了个汤婆子来焐着。
过了一会儿霍裔凡进来了,见屋里亮着灯,轻声问道:“素弦,你睡了么?”
她闭着眼睛,道:“没有。”
他在她床头坐下,问她:“是不是又受风了?天气凉,出去的话要多穿些。”
她很是不耐烦的样子:“不劳你操心。我要早早睡下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默然了片刻,道:“今天,我在桥头看见你们……或许我不该问,不过,你要知道……”
她腾地便坐起来,面露愠色,道:“你看到了?那好,只管向你娘告状去吧!你们家规矩多,要浸猪笼还是点天灯,随便好了!”
“素弦,你误会我了。”他早知道她会如此反应,道,“是我对不起裔风,我有什么资格怪你们呢。但是,素弦……”
她登时打断了他的话,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你知道便好!我是他的人,我一颗心从生到死都在他那儿!即便你是我的丈夫,对于这一点,你也只能认命!”她看着他苍凉的眼神,顿时觉得痛快了许多,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深爱的男人,将他们的信物毅然决然地丢到了江里,既然如此,就一次痛得过瘾些吧!
她又道:“你看不惯么?可是我这一辈子便都是这样了,不可能改变了,你若想图个清静,就离我远远的罢!”
这时门被推开了,家庸跑进来,见二人神情不对,拉着素弦的手嗔道:“二娘,爸爸,你们在吵什么呢,别吵了嘛。”
香萼站在门槛边上,神色紧张地招着手:“小少爷,快过来!”
素弦脸色一下子柔和下来,对香萼道:“你去吧,让他在这玩一会儿。”
家庸伸出小手,煞有介事地摸了摸素弦的额头,“嗯,二娘不烧了,二娘病好了。”
她笑着道:“是啊,家庸这么关心二娘,二娘的病早好了呢。”又对裔凡道:“你看,孩子现在改过口来了,再不叫错了呢。”
他懂得她话里意思,也无可奈何,便道:“家庸乖,爸爸出去了,二娘身体不好,只准在这里玩一小会儿,知道吗?”
家庸摇着头道:“不嘛,我也要爸爸在这!”便跳上床去,“爸爸也上来,我要爸爸和二娘每人给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嘛。”
他怕素弦不悦,哄着儿子道:“家庸要听话,爸爸还有很重要的事。”
她倒是出乎意料的淡定:“孩子开心,你便上来吧。”便向内侧一挪,床很宽,恰好腾出一人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去半卧着,家庸兴奋得不得了,爬到他们中间躺下,又不老实地坐起来,素弦笑着把被子给他盖好:“家庸乖,别着凉了。”
孩子的眼珠骨碌碌转着,盘算了片刻,道:“我想听二娘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素弦笑道:“为什么不是爸爸先讲呢?”
家庸道:“爸爸讲得我都听腻了,我喜欢听素弦姑姑……不对,二娘讲故事!”他的祖母早就在他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万万不可叫错,他一激动又顺口而出了,赶忙掩住嘴巴,素弦只是宽容一笑:“没事的,家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