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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小美人儿你看,”莲准把图纸推在云裳面前,随手拿了盒胭脂,以手指蘸着,在图纸上圈圈点点:“这里,川蜀西路的宾州、高州、荔浦、阳朔、兴安;川蜀东路的连州、韶州;川蜀南路的全州、道州,都是我原来和你说过的这几个月火莲教所占地……”
他忽然发现云裳有些魂不守舍,停下来问道:“云裳小美人儿,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么好的一张地图,就这么被你弄脏了……要是弄去卖给敌国,值不值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莲准失笑,拍了拍云裳的脸,“你若喜欢,明儿我再替你画一张,随便你卖给谁!”
“嗯。”云裳乖巧地点点头,“你一定记得画给我哦,画的时候小心点,别染上这些胭脂水粉;象你这张,东一块西一块地,弄得上面好像生了疥疮!”
“云裳小美人儿!”莲准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在那些“疥疮”上头指指点点,“这些火莲教所占之地,已经对川蜀南路形成进逼之势,尤其是永州、桂阳,首当其冲,形成和敌人正面对敌的局面;而现在,湖南巡抚、各州驻军,都在永州一带集结,准备直面对敌,将叛军势头压制在川蜀南路和川蜀南路交界附近;而江南西路,因为与前线紧临,也陆续将守军南调,预备接应湖南军队,镇压叛军。”
云裳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这些你上次已经给我说过了。正因为情势紧急,所以陛下才会派陆少将军西进;不过目前永州一带朝廷和叛军已成胶着之态,远远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情吧?”
“嗯。”莲准又蘸些胭脂,忽然在那一片“疥疮”之外,东北方向,重重一点。“这个地方,认识么?”
“啊!”云裳不由惊呼出声,“这不就是平兴府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们一行人现在就正在向平兴府进发,估计如果加快一点的话,是可以在日落之前进城的,而陆慎的亲卫军,五百步兵,还在往平兴星夜前进中。
“不是平兴府。”莲准摇摇头,“是平兴西南的丰城县,而且,目前还没有消息确证已经属于火莲教。不过据暗力营报告,昨天夜里火莲教主忽然出现在丰城,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了近千的兵马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不只原本在鄱阳湖一带的水寇连夜相投,就是丰城的驻军也闻风而叛!估计现在,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了丰城县!”
“只是拿了丰城?还好还好。”云裳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盏,“不过难道他们不打算从永州一带扩张了?开始主攻江南西路?”
“大概是朝廷将大军都压在了湖南的缘故吧?想不到他们会还有能力在这边另辟蹊径;加上暗力营最近受到打压,活动能力大不如前,居然没人提前发现他们的动向!别说,这个火莲教主,还真有两把刷子!”莲准倒现出了悠然神往之态。
“可是他们拿了丰城又如何?平兴江西首府,驻军一定很多,知道丰城叛变,难道不会发兵征讨?”
“发兵征讨?我倒觉得,若我是那个火莲教主,定会趁势攻下平兴府!不过,他们选择了这么个地方发动,应该就是盯上了平兴府才对。”
“那么依你看,此役胜负如何?”云裳此时发觉事态严重,也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依我看么,哪里有什么胜负?”莲准柔柔地笑,“只是一方倒的屠戮罢了……赤脚军完全吃掉平兴府的镇南军。”
云裳愣住。
“应该和陆少将军商量一下……”云裳皱皱眉,忽然站了起来,“既然你这样看重火莲教,为什么拖延这么久才告诉我?”
“去和陆少将军商量什么?此去平兴府还有半日航程,要等你去通知平兴府,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莲准依然唇角带笑,那笑容却多了一丝嘲讽,“而且,丰城失陷之后,只怕火莲教方面也需要一段时间收复叛军,现在,更需要考虑的是,你和你的陆少将军,到底还过不过平兴府?”
云裳正要往外走的脚步一顿,是啊,还过不过平兴府?他们是川蜀南路的招讨使,不是江南西路的,如果此时沿江而过,不在平兴府停留,倒也没人说出什么理去;何况丰城出事,依理,他们现在也万万不可能知道,此时直穿而过,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在躲着叛军……至于那五百亲卫,只需要派人通知一下,也就罢了。
只不过,以她一路以来对陆慎的了解来看,若是把事情拿出来同他商议,那么陆慎必然不会同意这么做……也就是说,想避开平兴府,必须欺骗陆慎;但即使找理由欺骗了陆慎,避开了平兴府,等将来丰城失守的消息传来,他大概也会怀疑她……
这时候,坐船忽然经过了一段浅滩,开始上下颠簸起来,那被云裳放在小桌上的茶水,也跟着摇晃荡漾,但盛水的杯子,却是纹丝未动。
“莲准,”她忽然笑道:“你知道这茶杯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吗?因为我在杯子的下面,装了磁石,它牢牢吸附在了铁质的桌面上,所以虽然脆弱,却不会掉下来跌个粉碎。而在此动乱之际,陆少将军是我的长官,就是这块铁质的桌面,坚固,可以依靠;我这样的瓷杯,自然要牢牢地吸附在桌面上,才能保住自己的平安哪!”
“你!”莲准气结,“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平兴岌岌可危,我们躲还来不及,你的陆少将军就是个神人,单枪匹马,又能杀得几个人?”
是夜,陆慎、云裳一行人按时抵达平兴府,下榻在了平兴南门的和盛客栈。
倒不是他们不愿意住驿站,或是直接入住府衙;而是,现在的平兴府,慌乱一片,都在风传火莲教的赤脚大军即将来袭,军商百姓,乱成一团;连驿站里头,都找不着半个办公的官吏,可以说他们现在能够进了城来,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而又能在城里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真是幸中之幸。
而此时,才是赤脚军攻下丰城的第一天,离后来赫赫有名的平兴府之战,还有两日之遥。当然,当时的众人,还不知道赤脚军会何时来攻,而云裳,也并没有把她提前知道丰城叛乱的事情透漏一句半句。
所以当陆慎进城以后,见到如此慌乱的城市景象,着实大吃一惊,听了些街面上传的谣言,已经传得神乎其神:有说火莲元师神兵天降,是来替他们排危解困的,也有说火莲教凶残暴戾,喜欢生食人肉的。
当晚,陆慎和云裳两个人穿戴整齐,依照正常的手续前去拜访平兴镇南军提督。而当他们投了名剌后,却又被告知都督大人正在南边的赣州考察军务,其他所有副将偏将都已经集结在巡抚衙门商议军情。陆慎到了此时,才知道事态居然已经如此严重。
陆慎和云裳一起在都督府衙门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后,又被让到巡抚衙门去,说巡抚大人知道他们过来,请他们一起商议一下军情。
而后,他们两个人,又被安排在巡抚衙门后院的小花厅等候。
云裳四处看看,悄悄伸了个懒腰。
这个小花厅紧邻着巡抚衙门的内厅,里面灯火明亮,众位文臣武将还在议事,隐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似乎丰城的事情很是麻烦。平兴府乃是江西首府,巡抚大员、平兴知府、镇南军都督,群聚此处,此地安全,自然是重中之重。
不过他们这个会议,也开得太长了些吧?
虽然莲准极力反对进入平兴府,但云裳对这次丰城叛乱之事,其实还算是乐观。她看了莲准给的情报,知道丰城的“赤脚军”,不过千人;虽然后来收编了几百水寇山贼,还有丰城的千余叛军,满打满算也到不了三千人。
但平兴府的驻军,就有六千余人。
虽说外面都在传说“赤脚军”以一当十,但那次“赤脚”弟子来袭击她,不是也都很菜?她觉得莲准说得有些过于严重了,何况有陆慎在,有羽林禁卫军在,她自己大可不必担心。
闲坐无聊,她终于转头,问陆慎,“陆少将军,对这次丰城的事,你怎么看?”
第三百零一章风雨平兴府(上)
陆慎正在皱眉沉思,恍如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半晌,方道:“既然丰城新乱,只怕平兴府内,也会有叛。”
陆慎一言,如醍醐灌顶,立刻点醒了云裳。是啊,这不是一般的战场厮杀。火莲教经营多年,在各地都有势力盘踞,即使是在京郊的严州徽州,都有大量渗透;如今既然丰城可叛,平兴府内未必没有对方的安排!
不过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平兴府是蜀中首府,理应对邪教一事防范严密才对;即使有个别军民投了邪教,也未必能影响大局?”
她话音才落,就听见内厅门响,一个青年将领骂骂咧咧地,一边扯着领口,一边摔门而出。
而内厅里头,也大声喧哗了起来。
云裳好奇地抬头张望。
那将领也才注意到这边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随意向这边看了几眼,忽然停住脚步,瞪着云裳不敢置信地说:“云裳郡主?!”
原来竟然是个熟人!
云裳一看他,也忍不住有点错愕,之余,只得点了点头,做微笑状。
“云裳郡主?啊,不对,现在该是称呼您是无忧公主啦!哈哈!怎么会这个时候到平兴府来?”那将领兴奋起来,走过来一把拍在云裳肩上,“好几年没见了,当年的小家伙都长这么高了!可惜现在局势紧张,不然哥哥定然请你到酒楼里头大吃大喝一顿去!”
“咳,”云裳咳了咳,苦笑着揉了揉被拍打的左肩,还得站起来故作亲热地回答他,“哪里有心情想那些个——巡抚大人可在里边吗?”
“在里边——”那个将领向里头努努嘴,“无忧公主若等冯大人,那可早着呢,不如咱哥俩先去喝一杯?”
“听说丰城出事了,你现在没有公务要做么?”
“什么公务不公务的!”那个将领又忿忿起来,“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公务?冯大人说我们军方有内奸,要彻底清查,既然这样,谁又敢现在去调遣军队?!”
云裳觉得很迷糊,她对这些军队和地方官之间的问题,不是很清楚,不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陆慎。
陆慎站了起来,客气地对那个将领拱了拱手:“在下蜀中南路将军陆慎,请问这位是?”
本来该云裳替他们介绍的,但是云裳打定主意袖手旁观,那个将领只好自己回道:“本将镇南军副将朱富贵,见过陆少将军。”
其实他已经看到陆慎身上从五品武将官服,论品级,陆慎比起他来还要差上一点;但朱富贵身为镇南军副将,比起陆慎这个钦差将军来说,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了……当然,他并不知道陆慎这个钦差将军,本是虚职。
几个人正说着话,内厅的门再次被打开了,又有几名将领鱼贯而出,各个脸上均有不平之色。见到朱富贵还没有走,几个人都上来见礼:“朱将军!”“朱将军!”
朱富贵同他们点首示意,这回介绍的工作轮到他来做了。众位偏将听说来的这两位,一个是名闻天下的楼家的无忧公主楼云裳,一个是京城里来的钦差将军,都有些好奇,但此时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几个人就围在一起又议论起方才的事情来。俨然在小花厅中又开了次军方会议。
朱富贵却也不管他们议论,拉着云裳的手,躲到一边,“无忧公主,来了也不先打个招呼!这里兵荒马乱地,又没什么好玩;不过幸好遇上了,哥哥手里还有几个兵,你今后就跟着我,等过了这阵子,再带你好好玩玩!”
云裳有些荒谬的感觉,问:“你现在是镇蜀军的副将了?刚才是和巡抚大人吵架了么?丰城的事要不要紧?”
“没什么!”朱富贵老气横秋地一挥手,“不过是那起老家伙又玩手段,想把个屎盆子扣我们这些武官的脑袋上罢了!其实还不是自己想跑,怕丢了城上头问罪?不想想现在什么时候,平日里任他们骑在脖子上头拉屎也就罢了,现在?!小心老子自己带兵跑了,把他们扔给那群赤脚大仙!”
陆慎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候,也皱紧了眉。
云裳正要开口,忽然听见门边各位武将一阵慌乱,有人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接着,便是一阵跑动的声音,纵目看去,小小花厅之外的黑暗之中,已经尽是气势汹汹的士兵;而方才那声喊,应该就是一个将领,正要出门,被外面的弓箭手射了一箭。
朱富贵面色冷了下来:“老家伙们,这是要来真格的啦?”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出去,而四周的将领们喧闹了一阵儿,也都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他。
镇南军都督不在,隐隐地,朱富贵已经成为平兴府众位武将的主心骨。
内厅的门也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方脸豆眼小老头儿,穿着巡抚的二品官服,在一众近卫的保护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内厅门口。
“朱将军,不听本官号令,难道是要谋反么?”
朱富贵退缩了下,又挺胸道:“冯大人,当此平兴危急之际,擅动亲卫扣押朝廷部将,末将也不知道冯大人意欲何为?!”
“本官怀疑平兴府诸将之中,有人通敌,故此请各位留在此地配合调查!”
“大兵压境,无凭无据,我等怎可以擅离职守?若冯大人当真有意查奸,不妨指出到底哪个通敌,哪个叛国,余下众人也好回去统兵御敌!”
朱富贵这一番话说得倒也似模似样。
“朱副将要凭据?”冯巡抚拈着他那一缕长髯,胸有成竹似地,“方才那人证难道不是凭据?现在本官要求诸位配合查处叛逆,难道众位当真不听?”
众将官都把目光投向了朱富贵,而这位镇南军副将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人为刀俎,从公从私来说,目前都无法与之抗衡。难道还真的不听不成?
朱富贵回头看看云裳,使了个眼色,带头向内厅走去,他的身后,众将纷纷跟上,鱼贯而入。
云裳知道他在示意他尽快离开此地,不禁苦笑一下:就算她想走,真走得了么?看看陆慎,后者正一副沉思神色,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果然,那位冯巡抚看着众人回到内厅,满意地一笑,又道:“这两位,想必就是京城里头来的两位钦差将军大人吧?既然两位恰逢其会,还请入内,一起看我平兴府除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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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这是云裳最爱的《腾王阁序》。
平兴府,历名豫章、洪州、南昌、宜善、钟陵……就是这鼎鼎大名的滕王阁所在之地。这次路过平兴府,云裳原本打算登临滕王阁,好好瞻仰一番那“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的美丽景致;可谁料,未到平兴,就被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缠住,而且愈陷愈深,脱身不得。
而这闻名天下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居然也有这样肮脏的黑色内幕。
是的,黑色的内幕。
从开始的懵懂,到现在的了悟,云裳在“听审”的过程中,已经将情况大致摸了个清楚。
丰城失陷,守军叛变。“赤脚军”携虎狼之威,即将进逼平兴城下。
巡抚冯子良一路大员,自然为众人魁首。然而,现在巡抚大人所想的,不是如何征讨叛军,或是加固城墙,准备守卫平兴,却是……平兴府失守,责任该由谁来负的问题。
镇南军都督涂凌远在赣州,副将朱富贵不过从四品武将,不欺负他们欺负哪个?
同时,朱富贵等人,也未必奉公尽职,他们一心要离开巡抚衙门,并不是为了与敌人决一死战,而是,要掌握军队,方便逃跑!
是的,从“赤脚军”在蜀中起事以来,势如破竹,相继将蜀中西路的宾州、高州、荔浦、阳朔、兴安;蜀中东路的连州、韶州;蜀中南路的全州、道州收入囊中。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赤脚军”一路向东北而来,便使得高州、宾州知州丢了脑袋;连山县令、韶州知州被活剥了人皮;还有驻守在平息蜀中叛乱的与广西边境的桂阳军都督余启清、道州知州王常一等弃城逃命的先例。
可如今“赤脚军”主力暂时已经被堵截在了永州、赣州一带,出现在丰城的不过是小股散兵,主要还是叛军和山贼水寇……就能让一路大员仓皇若此!
云裳替陆慎感到心凉。
这样的一群朝廷命官,真的能行么?这样的一群朝廷养着的士兵和将领,真的能够同心合力击退士气正旺的邪教大众么?
陆慎低着头,他的脸埋在深深的暗影当中。
云裳叹了口气,她怀里的小狸嗷呜了一声,钻出脑袋来,舔了舔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