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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须镇内,已经乱成一团,街上百姓都在讨论天上忽然聚来的硕大乌云,好像这个时节的虎须镇并不会下一场这么大的雨啊。
然而遮天蔽日的乌云聚起老半天,很久之后,竟然悄然散去,刺眼的太阳光再次笼罩虎须镇。众人议论纷纷,嘘声一片,嘁,还以为遇到了什么难得一见的场景呢。
老谍子柳传林望向天空,有些惊讶,因为那封红笺的关系,他是知道一部分真相的,这份古怪至极的天地异象不出意外和即将要到来的那个小和尚有关系,只是即使是在见识不算少的老人这边,虽然已经在心里有过猜测,却依然吃了一惊,这种天地变色的异象可不是什么半吊子的高手能够做到的。
虎须镇将军府,有两人也同时在看着眼前异象升起,又看着乌云消散。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肌如虬,面如钢,作为统领虎须镇一万兵马和统筹近两万军伍转运的封疆大吏,即使是不在战场不在马背上,休息之时也是身披轻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是有仗打老子便能第一时间上战场,省了磨磨蹭蹭穿铠甲的时间”,此人便是虎须镇驻守将军杨虎韬。
杨虎韬身边那人宽袍广袖,腰间一侧挂折扇,一侧挂玉佩,面容白净。此人在北漠有着一个“布衣玉面”的雅号,名气不小,是虎须镇的谋师,名为宋才顺,可以说是杨虎韬的左膀右臂。但事实上,私下里,杨虎韬没少数落他的这位臂膀,原因正是宋才顺的那副打扮,说的最多的无非是“堂堂北漠汉子,虎须镇军师,偏偏喜好那副打扮。搞不懂你们这帮动脑子的,怎么都喜欢中原贵族的作态。怎么地?这是要给祁阳谋士磕头?还是恨自己没生在更南边?”
宋才顺往往只是一笑置之。
杨虎韬收回视线,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宋才顺手持折扇,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拍打着手心,说道:“根据老师不久前送过来的那封情报,再加上时间上的推算,引发这个异象的应该正是那个来自祁阳的年轻僧人。你也知道的,娘子关、聚沙岭、骷髅旗之前都送了塘报过来,说有个小和尚一路过关。”
杨虎韬点了点头,说道:“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为难一个祁阳来的年轻和尚,况且咱们虎须镇不就号称‘三成中原’?只是他来北漠打算做什么?看这个异象,如果论武道境界,可是不低于天命的宗师,要是他准备暴起杀人又随时遁走,光凭我们还真拿他没什么好办法。既然国师事先知道了这么一号人物,怎么会任凭他过三关,进入北漠腹地?”
“师父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宋才顺说道。他口中那个师父,也就是杨虎韬口中的国师,是同一人,名为焦千怒。宋才顺,是焦千怒的学生。
一人便让北漠“谋士五百年得以翻身”,国师焦千怒。如果说宋才顺是杨虎韬的左膀右臂,那么焦千怒则是整个北漠幕后的操线人。他和北族皇帝赵空严的关系不是依附,而是并肩而行之人。
宋才顺继续说道:“按照师父的说法,这个年轻僧人来北漠的目的,应该是要让万千野鬼各有归宿,同时带着客死他乡的众多祁阳将士魂魄重返中原。这对于咱们北漠是好事,同时也关系到师父自身谋划的重要一环,所以已经下令给北漠各关镇,不准阻拦这位年轻僧人。至于他到底能不能做成这项壮举,咱们也不必过多干涉,都看造化。”
杨虎韬沉声说道:“确实是好事。”
宋才顺提醒道:“你可别盘算些不合规矩的越权之事啊。我知道你杨家是北漠世代忠烈,死在边境不得回乡的尸骨不计其数,可你杨虎韬作为虎须镇守将,是不适合做多余的事情的。况且你也应该明白师父那一句‘不必过多干涉’的意思。”
杨虎韬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说道:“明白的,而且既然是国师的意思,也容不得我违背。况且我不过一个粗人,也轮不到我去做那等事。”
宋才顺淡然说道:“都一样。”
其实杨虎韬的意思很简单,如果作为祁阳人的那个年轻僧人真是在北漠做着这一件事,那么作为北漠人的他杨虎韬就没有理由不请这位僧人喝一顿酒。
宋才顺的意思更简单,你杨虎韬是北漠人不假,可更是虎须镇的一名将军,再加上焦千怒的命令,况且和尚也不喝酒,你不用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他宋才顺一个摇笔杆子的谋士,当然更没资格。
城外,小和尚站起身来。
乌云慢慢散去,其余魂魄再次躲进他身上的那袭袈裟里。
在此处,亡魂升天,终于各有归宿。小和尚心里稍微有点空落落,但随即使劲晃了晃脑袋,便继续赶路。
进了虎须镇,很是热闹。街上群众都在议论纷纷,都聚在一起讨论刚才城外的异象。两侧摊贩在叫卖,多是中原口音。
青砖碧瓦,在这座商贾遍地的北漠腹地城市,倒是很能勾起人的思乡情啊。这让小和尚想起了浔阳,地处北边,却好似江南水乡,而这里地处塞外,却犹如中原商镇。
在街上兜兜转转走了许久,小和尚在极偏僻处找到了一间破烂小庙。说是小庙,其实跟一间灶间差不多,庙里早已经没有人了,到处都是蛛丝和野粪,门房什么的稍微加重点力能听见木屑剥落的细小声响,佛像这些更是奢望。估计这是连本地人都忘了拆除的一处地儿吧。
小和尚开始做简单的收拾,看来今晚是打算在此过夜了。
他先是找了根长木枝,将犄角旮旯的蛛丝都搅了下来,再用干枯树枝和草绳做了个简易的扫帚,将地上扫了扫,弄出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又脱下一只鞋子,蹲下去一手撑着地,滑稽地再在那块地方划拉了几下,最后大力地吹了几口气。
做完这些之后,小和尚席地而坐,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想起了曾经和师父游历中原的时候。遇山睡山,逢水眠河,要是能找到这么一间小破庙,那可是值得多念几声阿弥陀佛的幸运事。而他这门收拾的手艺,还是那时候学会的。
多是风餐露宿,以天为盖地为庐,要是碰到风雨天就得到处找地方避雨,露宿野外他老是被烦人的蚊子叮咬得睡不着觉。
————
师父,你说咱们就这么闲逛,能找着菩萨?
当然能找到。
在哪里啊?我看不见。
在这里。
老和尚指着小和尚的心口。
————
师父,咱们之前撞见的那两拨道士您知道不?
知道啊,先前一拨来自齐云山,后来那拨来自老君山,都是很大的道教圣地。
都是道士怎么差别好大呀,徒弟就觉得老君山的人让人心生亲近,齐云山的我可实在喜欢不起来哩。
是这样啊。
师父您觉得呢?
老和尚仔细想了想。老君山有很好看的樱花,齐云山没去过。
那我以后有机会也去拜访老君山,碰见齐云山就绕道,怎么样?
这得问你自己的心。
————
师父,这盛夏的蚊子可烦人,咬的我都睡不着觉哩。
小和尚满脸是拍死蚊子留下的血迹,一个点儿一个点儿的。他转头看向老和尚,发现老和尚脸上也净是血点儿。
老和尚一本正经说道:是很烦人。
————
师父,你看那边有一伙儿人在打架,咱们是去劝架还是看看热闹就得了?
他们有没有注意到咱们这边?
还没有。
嘘,那咱们悄悄溜走。
师父。
嗯?
他们好像看过来了。
跑!
老和尚抓起小和尚的手,撒脚就溜。
————
师父,你说家是什么啊?
老和尚抿紧嘴唇,这一次没有说话。
小和尚抬起头微笑着。
之前咱们碰到那个书箱上插着根柳条的书生的时候,我就稍微向他请教了一下。
他说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啊,我就说我的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好找哩。
他又说你呆在一个地方,感到心里很安定,什么也不害怕,偶尔还会很开心,那就是你的家了。
我就想着这不就是师父的身边嘛,不管遇到啥事,在师父身边总是能睡着的。
要是遇到蚊子咬呢?
那不一样,那样师父和我一起睡不着啊。小和尚眨了眨眼睛。
这样啊。
可是在浔阳遇到玉龙、倾天和南逢的时候,我就想着,好像我又找到家了诶。师父我告诉你,其实我可怕可怕黑了,也很怕鬼,但是和他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连那些黑不溜秋的旮旯都敢去翻看哩。和他们在一起就是很开心啊,玉龙好像有好大好大的志向,我就想着要是我有一天也能这么勇敢就好了,然后就是很想多帮帮他们,光是听他们在那里吹牛我都觉得那些梦想实现起来真是困难哩……师父你说我这算不算又找到一个家啊。
算的。
老和尚牵起小和尚的手。
……
夜幕泼墨似写意,千点星光挂满天。
往事历历在目,小和尚诵经温柔。
从小就习惯了跋山涉水,好像这就是这个小和尚的一生。可是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啊。
在这座北漠腹地的虎须镇,夜色寂静。
佛经低声唱,闻鬼酣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