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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岁的时候,姐姐走了,去了一个遥远而神圣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谁也不曾想到啊,正值盛年,多么美丽富饶的年华。

    身后,是亲人和朋友无尽的眼泪、悲痛,与哀婉、叹息。

    母亲说,姐姐满36岁时,命运就会好转的。她信迷信,总忘不了给姐姐算算命,因为姐姐实在是苦。

    于是母亲总爱对姐姐念叨:36岁!36岁,你就好了。

    姐姐只是苦笑,她不想给善良的母亲泼冷水。姐姐不信命,她读过很多书,她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学的人文学科。

    事实是,偏偏就在这个36岁上,一缕芳魂,化作青烟,袅袅西去。

    那个吞没姐姐生命的绝症,叫肝癌。

    七年前,单位组织体检,姐姐当时就被告知有“大三阳”做医生的姐夫说,这种状况很普遍,没必要医治,不碍事的。其实也是,很多乙肝病毒携带者,也并没有发展成癌症。

    可是,厄运硬是被姐姐给撞上了!

    是天意,还是人为?追问苍天,已然无绪。

    姐姐是家中长子,自然从小就成为父母的左臂右膀。那时父母忙于生存挣扎,孩子又多,于是姐姐就担当起半个妈的角色。我和哥哥,都在她的背上成长过;集体经济时代,年长的姐姐常常充当“随军保姆”的角色,带着弟妹跟上父母,按生产队的指示去遥远的地方播种、收割。有时,队长口中的哨子一响,天还未亮,母亲就去下水田拔秧苗了,八岁的姐姐便担当起照顾还在床上熟睡的弟妹。两个哥哥发生战争时,姐姐便是当仁不让的仲裁者。

    姐姐从小就有主见。

    姐姐酷爱读书,成绩优异,每学期期末都会从学校带回一张奖状。等候那张特殊而简单的纸张,一直是全家的欣慰与荣耀。

    包产到户以后,姐姐在顶着骄阳帮父母插秧打稻的生活里长大。她考上了高中,三年以后,生活节俭清苦的姐姐又一举考上大学,成为十里八乡的人们争相传说的神话,她成为我们那个乡最早的高考成功的大学本科生。

    才貌兼俱的姐姐,成为大众偶像,处处都在夸张的传说着她的故事。

    姐姐,是我们这个贫寒家庭赖以沾沾自喜的光环。此后,我在学校成为小小的名人,老师们都在暗中指指点点,说那就是谁谁谁的妹妹。

    姐姐只用了不多的费用就读完了大学,从不乱花一分钱。大学毕业后的姐姐,青春,美丽,如一枝清荷婷婷伫立于水之中央。但是,因为要扶助我读中学,还有不时地寄钱给正在大学念书的二哥,所以姐姐仍然很节约,穿便宜的衣服,吃简单的饭食,晚上就呆在家里看书,或者陪我做功课。姐姐会写文章,姐姐偶有稿费收入。

    她白净的脸上溢满书卷气,气质卓雅温婉。在这个庸俗的小地方,姐姐是颗美丽的珍珠。

    那时,时常有很多男子在我和姐姐的住所周围窥探、流连。姐姐心门只是洞开一线,给自己换气而已。

    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但是姐姐心如古井。

    那时有人说,姐姐是个碉堡,难攻。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中专,此时二哥也已经大学毕业,那年冬至日,姐姐结婚了。在这里,也该算大龄青年了。姐夫很爱她。

    但姐姐说,她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爱情。

    两年以后,姐姐怀了七个多月的胎儿,不知道为什么窒息在腹中。生命如此易折,姐姐极度伤心。

    但她还年轻,她很快抹干眼泪,在亲人们的劝慰下,重新孕育新的希望。

    又是两年以后,姐姐生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一家人都很欣慰。

    但是,一年以后,才发现孩子因为生产时医生疏忽大意延误了手术时间而成为智障儿,并且双耳失聪。

    被人艳羡的姐姐猛然间塌了天空。

    姐姐不再秀美,不再卓雅。姐姐的世界里洪荒滔天,只要有人一提孩子就会泣不成声,无语凝噎。姐姐通宵流泪,原本如同深井古泉的美丽的大眼睛完全被糟蹋得失去神采。回味自己的半生,感念自己的悲苦,那里面顷刻泪雨滂沱。

    姐姐万念俱灰之际,甚至想过要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一切,拥着这个跟自己一样苦命的孩子,一同升到天堂。

    万一哪天自己撒手人寰,剩下这无力的孩子在冷酷的人世间

    想到这,她知道自己会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念及这孩子来到人世间连脚跟都不曾站稳,她绝不可能将这种情感的大悲悯制作成苦渡尘世的挪亚方舟。道义,仁爱,铸就了一只失去双桨的船儿,载着她们母女,在这个前途未卜的命运汪洋里,颠簸,漂流。

    那时,蜕尽美丽华裳,一夜之间,姐姐形容憔悴,面色枯槁,那些相识不相识的、对她曾经爱怜、倾慕的人们,甚至都不忍心提到她的遭遇。

    姐姐耗损了自己所有的生命芳华,全部的精力都浇注在那个孩子身上,除了她,姐姐没有世界。

    女人本弱,为母则强。姐姐终究是个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女子,在年复一年的苦难和不幸的拷打下,她慢慢走出泥潭秀挺出来,象一只受伤的苍鹰,扑棱着翅膀站了起来,重新回到天空。走过心灵沼泽地的姐姐,更加成熟坚强。在一手扶着站在灶台上的孩子一手翻炒生活滋味的俗世磨砺里,在眼睛流泪、心房流血的煎熬里,在肢体奔波求生、心灵寻求抚慰的修炼里,姐姐,眼睛里逐渐少了雾瘴,心灵的蓝天多了起来。

    眼泪可以干涸,血液不能凝固。

    姐姐只能受伤,姐姐不能被打倒。

    女儿在四岁时终于能独立走路,女儿跟在姐姐身旁,犹如一棵被雷电之烈火烧焦的大树根基旁边,长出棵幼弱娇嫩的小苗。

    走在人们审视目光下的姐姐,不再自卑、屈辱,从容、坦然地面对身前身后所有的眼光与议论。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姐姐打着伞,牵着聋女之手,踽踽独行;风撩起她的衣襟,雨水打湿她贴在脑际的长发,无一丝噤若寒蝉的迹象,姐姐脸上写满安详、自在。

    姐姐开始懂得关心自己,该吃的就吃,该穿的也穿,她知道只有自己健在,孩子才会生有所靠。姐姐不再想死,她注重健康,她怕自己先她而去。于是姐姐重新美丽依旧,逐渐告别昨天,积极去寻找生命的亮光,精神的雄鹰逐渐伸展起翅膀。姐姐有一股骨子里的倔劲。

    于是,在劫难的泥塘里,慢慢开出坚贞自信的莲花,明净、独立,富有韵味。

    那时,姐姐也感觉胸口隐隐有痛感,不过,她没有对自己的生命产生怀疑。

    就在姐姐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的时候,有一天,姐姐得知姐夫出轨了。姐姐痛不欲生。爱情大厦,原本已成海市蜃楼,不想,连婚姻这座灰头土脸的老宅,居然也遭到了蛀虫的蛀蚀。

    失声而泣的姐姐对我哭诉屈辱和不平。酸泪长流一晚。

    我很是气愤,但是对于这个家庭,我之给予她,更多的,只能是安慰。

    经历过灾难的姐姐,也许没有多少眼泪了,痛定思痛之后,更多的是处变不惊的镇定与优雅。姐姐没有去煽那个女人的耳光,而是忍辱含愤,优雅应对。她跟那女人在茶楼做了一次秘密约谈。对方悔恨不已,除了对姐姐表示永远的敬意,彻底和姐夫化上了句号。

    她希望他只是一时糊涂。哪怕他已经是块鸡肋。

    但是,姐夫一样贪恋杯中之物甚至夜不归宿,一样对人对事大而化之不事体贴。姐姐常常为他的行径出离愤怒,她悍然提出离婚,反正孩子都这样了,有没有父爱也无所谓。但姐夫不知顾虑什么,死活不同意。

    然而,破碎过的镜子,照出来的影象已是瑕疵尽露。姐姐的婚姻跟很多人的婚姻一样,经历了七年之痒后,原本漾满心底之对于浪漫幸福的憧憬与怀想,完全成为春花秋月,人间天上。

    黑夜里,姐姐深思,感喟;白天,脸上还要浮着从容的笑意。

    胸腔里,是隐隐的巨疼。

    人前温婉,人后流泪。

    为了那个苦命的孩子。

    有一天,有个朋友给了姐姐一个弃婴,说养个孩子,以后万一你先撒手而去,有个人照料那残疾的女儿。姐姐收养了这个不幸的孩子。反正自己也彻底断了为他生育的想法。姐姐视之如同己出,小孩也很争气,顺顺利利的成长着。姐姐沉浸在满足与释然的惬意里。觉得后顾无忧,死也可瞑目了。

    男人的粗糙,女儿的不幸,命运的砥砺,都因为这个健康娇媚的孩子带来的希望与春天,相形失色。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常恨春归无觅处

    不觉转人此中来。

    饱读诗书的姐姐信手拈来这首古诗,藉以表达自己这一生的命运波折与转机。路到三峰,幸遇青光。

    “你象一朵春天的小花,开在我人生的秋天里”姐姐对着这个初到人间的天使感言,一脸的温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她给孩子取名子宜。

    否极泰来,苦尽甘至。父母和我们作弟妹的,都为姐姐欣慰,姐姐这一辈子终于走上康庄大道。苦命了半生的她,也该安然了。

    每一天,太阳升起,姐姐的笑靥便如盛开的向日葵,面朝太阳。

    可是,有一天,因为疏忽而没有将大门反锁。大女儿竟开门溜了出去。寻她不着的姐姐慌忙跑出单位的大门,然而眼前的一幕让她顿时昏厥倒地。

    孩子与迎面急速冲过来的一辆货车相撞,碧血横飞,七龄童的生命划上句号。

    姐姐不省人事,不吃不喝不开口不理人,睡了五天,亲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好歹将她从植物人般的状态下唤醒。

    失去了至爱,她不想一个人还留在这世上,但是大家劝她“你还有子宜呀,她也是你的希望啊”想想,也是,子宜本是个不幸的孩子,不能再让她又失去一次父母。

    伤痛在苍白惨淡里模糊,日子,象一杯糖盐水,不知是甜是涩。

    半年过去,姐姐颜面上有了一丝淡定,一点浅笑。

    如果说不是接着而来的变故,姐姐会如同火灾后的森林,尽管一派破损狼藉,但是,新的幼苗会载着希望往高处生长,我相信是这样的。

    但是,姐夫本性难改,事情最终败露,那个情妇的老公上门来将一切告诉了姐姐,说那对狗男女已经睡在一起好久了。

    姐姐闭门深思,七天以后,她毅然决断:离婚吧!

    姐夫无言以对。但是看着那正在牙牙学语的矫女,听着她含糊的学着喊妈妈,两个人又都难以决绝。后来,在大家苦口婆心的劝慰下,在姐夫再三的求饶保证下,看着姐夫那如丧家之犬放出的哀求眼神。姐姐心又软了下来。

    但她似乎已经有了某种不详之感。心口的疼与日俱增。但是因为那孩子,她仍然很平静。

    日子就象凉白开。

    孩子一岁零一个月就会走路了,精灵般的眼神和无邪的灿烂笑靥让人甜到心窝。她的出现,几乎弥补了姐姐此生所有的心酸与伤痛。新的生活信念和勇气,就象初春的草芽,在地层里暗长。

    但姐夫的沾花惹草的本性依然健在,他依然是不断认错、不断继续犯错。关于他的花边新闻,在小城里不经意就有风声在飘。

    姐姐气得不知所措。每次犯气,胸口就痛。面色一天不如一天。胸口似乎有块石头重压着。后来去医院检查。真乃“东风又作无情计”姐姐的肝炎已经发展成为癌症。

    “我也该死了”姐姐好无奈。强忍不止的泪珠,滚落面颊。

    春末的一个日子,那可爱的孩子,因为一次重感冒而患上急性肺炎,当时两个人正在赌气,忽略了对孩子的及时治疗,天意似的,竟然就如同天使回归,孩子就那么匆匆走了。

    那天,坚强的姐姐,不曾嚎啕的姐姐,亲着她冰凉的小脸,耳边恍惚响着她娇声浅叫“妈妈”的滴脆,她放声大哭

    哀鸿绝唱,其声惨然

    天空再次塌陷,我们恸哭成泪人。抹干眼泪,姐姐却异常沉默、安静、苍白。她请了长假,不再上班。

    姐姐坚决要求离婚。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这次,没有人再去苦劝她们。姐夫也不再乞求,呆呆地,就那么签字同意了。一场十年的婚姻,顷刻瓦解。

    姐姐搬到我这里来,她身体很差,需要有个人悉心关照,而我这里,理所当然是最好去处。

    姐姐的健康,已经如同秋花凋残,无力回天。看着她气数已尽的生命,除了两相流泪,我又有什么能力去挽救一株被无情风雷摧折的断树呢?

    在一个很宁静的清晨,四月的清朗天气里,窗外有几声欢快的鸟叫。姐姐在一声叹息、一片怅然里,闭上了那双大而美丽的眼睛。

    四月芳菲,芳华艳吐,天朗气清。纸钱在春天里肆虐,眼泪在空气里横飞,躺在灵柩里的姐姐一袭盛装,她的芳魂,华丽转身,带着太息一般的气韵,凄艳而去。

    我宁可相信,人是有魂灵的。姐姐去了天堂,她会继续在那里开放的,她的生命并没有结束。我始终不肯相信,姐姐已经离开了我们。她的音容,还在身边,看着我,倩笑里,带着淡淡的幽怨。

    妈妈说,姐姐,你36岁就会好了,是的,姐姐,你的一切,已经升华。

    你在彼岸,是种解脱!

    我也36岁了,谨以此文献给我远在天堂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