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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还在看着这灰衣僧人和算命先生的彼此对峙,可转眼间便是局面大变,不知是被这僧人的话语刺痛,还是其他原因而暴怒了的诸多人们,将手中的药汤都泼向这僧人,明心愣了一下,而后几乎是从砖块上蹦起来,双手展开,拦住了这些人,叫道:
“啊,这,诸位,诸位冷静一下啊。”
“冷静,冷静……”
“别伤人啊,药也别扔啊,我们好不容易采来的。”
“啊啊啊,我拦不住啊,齐师叔,齐师叔……”
“齐师叔他踩我脚指头啊啊!”
少年道人垂眸,手结【施无畏印】。
以自我之性灵澄澈横扫周围,以我心印他心。
但是此刻的少年却感觉到了。
这些暴怒的,极为愤怒的人心底,残留的真实感情并非是【怒】。
而是【惧怕】。
【惧怕】知道真相,亦或者惧怕着其实自己供养佛陀并不能得到自己渴求的一切,僧人打破了大家编织的美好世界,于是【极惊且怒】,以愤怒遮掩最真实的,可能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细微情绪。
齐无惑的性灵流转而过,所有人心中的情绪都被冲淡下来,恢复了宁静。
努力支撑着拦住其他人的小道士明心忽而觉得前面一松,众人都没有了先前那种恼怒着往前冲击的力道,彼此面面相觑,复又一会儿,都被驱散了,这药棚子一下就变得空旷起来,和先前的争吵对比极鲜明,有非信奉佛的人们去取了干净些的衣裳,让那和尚换上,后者道谢,双手接过。
仍旧帮着继续救治其他人。
其神色,姿态,都没有过丝毫的变化。
少年道人为旁人行针,并不去看着僧人,只是询问道:“大师有感而发?”
灰衣僧人端来药,温和道:“佛门之法,以十三脉广传天下,但是……颇多执着心,颇多烦恼心,并非所有人都能够断绝五蕴八苦,一定都有各自的欲望和渴求存在,修行法门,会一定程度上内观自己,保持平和,但是一定会有细微的欲求存在。”
“所以我们会以【自恣】的活动来内观这些欲望。”
他带着一丝微笑,道:“其实【自恣】不只是内观自己,也会去看别人心里面的欲望。”
“做到这一步的就是【他心通】,那一日大家不加遮掩,彼此去看对方的心境有没有驳杂和欲求,而后笑着去谈论,品评着,帮助别人,也让别人帮助自己发现自己不曾察觉到的杂念,以帮助修行,甚至于还开玩笑,去揶揄彼此,或自嘲自己的问题,最后大家都大笑着。”
“这是很好的。”
“可是后来,佛门越传越是广大,人越来越多。”
“人皆有细微欲念,欲念不过一缕,可人越多,这细微的欲求汇聚越多,如暗流,如旋涡,终究将整条河流扯动……便也不得清净,可到了这个时候,察觉到这一点的僧人们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总有存欲求者收入更多弟子。”
“师既不得解脱,徒弟的修为又能到几何?自是更不得清净,如是不断轮回,这问题越发膨胀,却又如滚石自山巅而落,其势越大,再无法阻止了。”
“修法无错,可若是法传给人,人聚集成门,门中竟还有了派别,便已非佛法。”
僧人煎完了药,踉踉跄跄起身告辞离去了,最终他悲悯叹息:
“佛祖,世尊如来。”
“您在何处呢?”
“只有您可以破解这样的局面了啊。”
小道士明心和齐无惑收拾着药炉子,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小道士背着竹子编织成的药篓子,看着僧人远去了,道:“他很难受呢,应该是见过那什么【自什么】的吧?就像是我啦,我吃过甜甜的糕点之后,都有点吃不下窝窝头呢。”
“所以他该比旁人更难受更执着吧?”
少年道人点了点头,道:“明心知道他在说什么么?”
小道士明心点了点头道:“知道啊。”
“人多了就会有很多烦恼嘛。”
他掏出少年道人之前给的桂花糕,塞在嘴里面。
夕阳下了。
不必见旁人,所以就一下一下,云鞋踩踏在小小水洼里面,啪嗒地溅起一捧浅浅的水花。
水花在夕阳下又很好看。
小道士明心一边蹦蹦跳跳地踩水坑,一边道:“就我知道的嘛,虽然也有大的道观,但是也有很多道观里面就只有三五个人,和尚庙是和咱们颠倒过来的,也有很多和尚庙里面就几个人的,可这样的反倒是被嘲笑成是【野禅】,没有法脉的。”
“很多和尚庙里面动不动就是几十个,好几百个,甚至于还有好几千个和尚在的,如果有桂花糕的话,肯定不能每个人都分到,一次分不到没有事情,两次就会有点伤心了,要是每次分到桂花糕的人还要在你面前赞言说——”
“啊,桂花糕好甜啊,啊,桂花糕好好吃呢!”
“那你肯定想要掏出什么东西给这家伙来一下啊。”
小道士明心双手握着,咬牙切齿做挥舞状,而后一本正经地道:
“所以就会吵起来,然后就会闹起来,到了最后大家都在争抢着吃桂花糕。”
“吃到桂花糕的想要下一次再吃到。”
“吃不到的就联系其他的人,说我们下次一起抢吃桂花糕。”
“就没有人爱看书卷了。”
“所以最后,就会变成一个只为了吃到桂花糕而存在的地方,最初聚集在一起的那些经文就没有人看啦,那么这是研究经文的和尚庙呢?还是抢着吃桂花糕的桂花糕庙呢?都已经变了样子,所以大和尚才会难受吧?”
“他是那种想要恢复最初只看经文的模样的。”
“好难的啊。”
“道门里面也有这样的地方呢。”
“人多了就是不好呢,还是一个老道士,一个小道士的好,我以后也找一个小道士。”
小道士咕哝着。
少年道人想到了黄粱一梦的事情,伸出手摸了摸小道士的头,道:“说的好呢。”
“今天还想要吃什么?师叔给你买来。”
于是小道士眸子一下亮起来,“好也!”
跳得高了些,一脚踩在水坑里面,溅出了好多的水流,道袍衣摆都沾湿了,手里面还没有吃完的桂花糕被这雨水冲地脏污了,于是是懊恼了下,而后忍不住笑起来,拉了拉齐无惑袖口,道:“师叔师叔,伱看,我刚刚踩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水花。”
“我厉害不厉害?!”
少年道人忍不住轻笑起来。
“厉害!”
两个年岁都不大的道士往前走,又买了些道观里面需要用到的东西,又给小道士买了糖葫芦。
齐无惑有采摘山中的药材下来卖,所以虽然不宽裕,可买些吃食的钱还是在的。
于是小道士又开心起来。
年少时候,似乎总是如此。
少年道人想着。
他自己,本也如此。
他们两个买完东西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昏沉下来,只是回去的时候,那少年郡王竟真在那里等着他们,点了两盏油灯,坐在垒起来的砖块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在发呆,见到两个道人的时候,这才露出笑容,一下跳下来,拍了拍土,道:“两位可让我好等啊,来来来,饭菜准备好了。”
“不过,也就只是今日剩下的肉粥而已。”
“还请两位不要嫌弃。”
他邀请齐无惑和明心坐下,端出来肉粥,上面还是撒着热乎的生姜丝。
还有一份凉拌了的荠菜,这时候能有这种春日的绿菜,可比寻常的肉类更来得大方些,荠菜焯水,切碎,和豆干切丁一并拌匀了,加细姜碎,以麻酱酱醋浇而拌菜,口味清爽,最适合下粥吃了,周围只一寻常的粥棚,以木板挡风,中州之地,虽然比不上最北部的严寒,冬天也不好受。
便是生了个黄铜的火炉。
一边笑着招待一边闲聊。
可是每过三五句话,定要说上一声【家姐】,【家姐】,少年道人心境澄澈如平湖,并不在意,可是小道士不同啊,他喝完了口粥,眼珠子转了转,好奇道:“嗯,二郎你是家中的老二,所以你姐姐就是大姐了?”
“那旁人称呼,该是【大娘】?”
少年郡王道:“按着习俗是该这样称呼的。”
此时风俗,唤家中男子便是以排行加郎,而女子便是排行加娘,总不会叫错,便有雅号三郎,亦或者公孙大娘者,皆如此,是谓姓氏公孙,家中长女的意思,而一般人在路上遇到陌生之人想要搭讪,却又不知道姓甚名谁,家中排行如何。
也就只好拱手道一句:“郎君。”
若是平康坊上轻薄些的女子,便可唤一句:“亲亲小郎君且留步。”
亦或者油头粉面的男子们搭讪路边少女,往往便是以此话开头:
“小娘子今日可有空闲。”
皆如此,是以小道士这样称呼,却无大错。
但是那少年郡王只是皱眉,道:“可总觉得你这样叫我姐姐,平白叫得俗气了。”
“我姐姐,怎么可以和旁人一般称呼?”
明心道:“那你姐姐是怎么样的人啊?”
少年郡王警惕地看了看了两个道人,手里面有冬日刚出的栗子,顺手扔到了火炉子里面,噼啪噼啪的声音,迟疑了下,满脸狐疑警惕地瞅着眼前的小道士,道:“你们炼阳观的,规矩挺多,是不能婚娶的吧?”
明心连连点头:“小道是炼阳观的。”
“祖师师承吕祖,规矩很严格的。”
“哈,那就没有事情了。”
于是少年郡王放下心来,变得热情起来,道:“我姐姐啊,却是这世上最是好看,最是冰雪聪明的人啊,长得着实是清丽无双,也就只是崔家的姐姐可以稍微在模样上比一比的,可是崔家姐姐实在是太凌厉些,不像是姐姐这样,又聪明又冷静……”
少年郡王似乎难得能遇到一个安全的对象来炫耀自己的姐姐。
小道士明心小口吃肉粥,瞪大眼睛。
哦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家伙,果然是个只知道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家伙呢。
看上去明明比我大,可还不如我成熟呢。
小道士得意洋洋地想着。
舔了舔嘴唇,回忆起来刚刚齐师叔给自己买来的糖葫芦,可真好吃呢。
只是那少年郡王忍不住又道:“可惜,我家姐姐虽是有千般好,万般好,可就是对我的要求最高,每日里都要我以一位天下无双无对的大宗师为目标,怎么怎么,要如此如此,当年夫子年少时候就怎么怎么样了,啊呀,太累也,太累也。”
小道士瞪大眼睛。
看得出来,这少年郡王虽说是说得苦,但是满脸得意,分明是炫耀姐姐严格要求自己,炫耀自己也有那般的才情。
于是小道士不服气道:“我,我!”
“我师父也总是要让我向齐师叔比的!”
少年郡王看到旁边的少年道人,道:“道长自是很好的!”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道:“但是,我姐姐说的,那位夫子可是朝堂内外第一人!”
“尘世之中,无双无对的大宗师,大夫子!”
小道士道:“可是师父也说,师叔走的是最难最上之路,三才已全,就是那些很有名号,可先天一炁的道长也无法比得过师叔的底蕴,师叔将来是要被称呼做真人,足以开宗立派的!”
少年郡王手掌按在桌子上,道:
“我姐姐说,那位夫子若是从政学文,便是有望天下第一名士。”
“若是专心抚琴,也可以让天下第一的美人为他折腰。”
这后一句是他自己加上的。
少年人总觉得,如此才有名士的风采。
小道士明心呆滞。
看向旁边的齐师叔。
想了想师叔去抚琴,一堆美人围绕的话,师叔大约会安静地抚琴,对那些美人视如无物吧?
不过师叔这样的人,似乎会有很多美人喜欢,噫!
那样的话,到底谁是美人啊……
而后只好道:“师叔做的饭菜很好吃的。”
“也会治病救人。”
少年郡王道:“治病救人……”
他喟然叹息道:“能够有这样的念头,便已经是第一流的名士了。”
挠了挠头,自嘲笑道:“啊,我们怎么争抢起来了。”
小道士一本正经:“对啊,你怎么争抢起来了?”
“明明很累的啊,夫子太强了。”
“是很累啊,师叔也很厉害。”
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郡王瞪着那小道士,两个人齐齐笑起来。
旁边的少年道人眸子安静,只是专心坐在炉子前面,认真地看着火炉里面的烤栗子。
噼啪噼啪,火炉子里面,砰得几声,蹦出先前扔进去的几个栗子,栗子裂开了壳儿,少年道人把这熟栗子放在手里面来回倒腾,吹气变冷,而后剥开皮扔到嘴巴里面,入口香甜无比,注意到了明心和那少年郡王的视线,微微笑道:“要吃烤栗子吗?”
两个人都觉得争执的好没意思,有种垂头丧气的感觉。
少年道人展开手掌,把熟了的栗子分开。
郡王咕哝道:“我什么没有吃过……”
他从少年道人掌心抓过这栗子,扔到嘴里面大嚼。
冬日无人入夜,如此吃东西,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却是难得的少年乐事。
吃完栗子,天也彻夜,于是少年道人把肚皮圆滚滚的小道士拎起来,告辞离开了,星斗满天,披一身夜露,城中也有小山,且上山入观也,那少年郡王则是眸子微张,笑意收敛,道:“出家人,天性浪漫,那两人都很厉害啊,该是能成真修的啊。”
伸个懒腰,道:“回了。”
于是黑夜之中也有人声回应。
他起身悠哉悠哉地往回走,漫步乘车,行约莫三炷香功夫,方才在一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前停下来,下来之后,换了衣裳,且以清茶漱口,去掉了方才吃肉粥姜丝带上的异味,还朝着旁边的属下哈了好几口气,确认嘴巴里面没有杂味了,这才推开门,脸上带着笑意:
“我回来了。”
“琼玉姐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