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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林睿和林智兄弟两个每每为难俞恒,皆是林如海出面安抚,嘘寒问暖,慈爱非常,愈加得到俞恒十二万分的感激,哪知一切都在林如海算计之中。又因起先林睿和林智兄弟把俞恒揍得仅是青肿了些,并没有伤筋动骨破皮,贾敏见兄弟两个知道轻重,揍过一回后再没动过手,而是在别处挑剔俞恒,便放下心来,任由他们三个自己折腾。
不过,日子久了,看到林睿和林智如此,俞恒总是坦然受之,从未说过他们的不是,作为岳母的贾敏难免心疼起来,叫来林睿和林智说了一顿。林睿和林智只好答应,暗恨俞恒好心计,至于日后会不会再为难俞恒,那必然不会让父母知道。
黛玉知道后,只说了一句:“竟是别为了这些误了读书。”
距明年乡试不到一年时光了,黛玉固知兄弟们满腹经纶,平常做的文章自己常见,远比今年乡试考卷文章好,但是不能掉以轻心,林如海一想也是,索性让他们自去姑苏,书院先生学生极多,又有多年的经验,比自己清闲时才教导强十倍去。
林睿和俞恒听了,想起离书院多年,倒思念旧日同窗,便依言拜别林如海和贾敏,择日启程,去了姑苏。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林智。
林智今已经八岁了,但是后年他们阖家进京,不能单留他一人去书院读书,林如海心下甚为可惜,思忖再三,便让林睿和俞恒带林智一起过去,一则是为了让他读书,二则便是见识些人情同窗往来,省得一人在家中,却少了友人。
林智跟了方先生上了几年学,渐知世事,身上孩气渐去,早就想往外面去见识见识了,只是年纪小,被约束在家中上学。今见林如海如此,顿时喜出望外,但是在临走之前,他却又犹豫起来,舍不得离开黛玉。
林智可谓是跟着黛玉长大的,住在黛玉身边比父母都长久,见他这般,黛玉自是感动不已,好生劝了几句,说在家等他回来,他方依依不舍地跟林睿、俞恒等人去了。
却说林睿兄弟和俞恒出门去姑苏后,外面诸事难以记述。单说黛玉虽未定亲,但两家皆有意,来年进京便定,贾敏原教她收敛素日的性子,但黛玉本性如此,依旧任意纵性,兄弟不在家,略觉寂寞,遂撇开管家理事,径自随着方先生上学,学的还是和从前一样。
方先生在林家多年,年纪愈大,渐觉力不从心,又见自己所教这兄弟姊妹三个皆是有一无二的,尤其是黛玉,自觉心满意足,今看林睿兄弟等都不必自己再教导,只剩黛玉一人,想来再过一二年该定亲了,便想林如海提出意欲辞馆之意。
林如海正想着自家进京后该当如何安置方先生,本打算依旧荐他去姑苏书院,见他以年老辞之,忙请他再教黛玉一年。方先生听说只一年而已,便应了。
因此,现今是方先生在林家最后一年了。
黛玉知晓后,学得愈加用心。
这日放学回来,黛玉做完功课,百无聊赖之际,拿起针线做了几针,忽见白鹭进来,身后两个婆子,一个捧着一件鹤氅,一个捧着两套冬衣。
黛玉问道:“我的衣裳做好了?老爷太太和大爷二爷、俞大爷那里可都得了?”
白鹭道:“我只管姑娘的,别的不归我管。不过姑娘既然问了,我叫人去问一声就是。”
黛玉听说,莞尔一笑,道:“免了,你自个儿做我的衣裳,熬的日子长些,你都做完了,外面的还能做不好?想来已经打发人送去姑苏了。他们临走前,冬衣都是齐备的,现今做的不过是过年穿,恐怕随着年货一同送去了。”
说着,叫雪雁收了衣裳,随手拿起一根赤金点翠的簪子递给白鹭,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能着过年戴罢。”
白鹭素知黛玉手里散漫,忙谢过,正欲言语,只见贾敏带人进来,黛玉起身迎上去。
贾敏坐在黛玉家常坐的椅子上,指着丫鬟捧着的锦盒,道:“姑苏送来的,年下戴。”
黛玉问道:“什么好东西,还巴巴儿地从姑苏送来?”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翡翠长簪,并一对翡翠镯子,碧莹莹,水汪汪,清澈非常,一眼即可见到红锦底衬。黛玉酷爱珠玉宝翠远远胜过金银,翡翠虽不如白玉、碧玉之贵,但因其颜色好,通透无暇,故是黛玉心头之物,今见这一对长簪和镯子都是最上等的翡翠所琢,顿时爱不释手。
黛玉把玩了片刻,细细看了一回,果然是自己所喜,问道:“谁送的?是哥哥还是智儿?”既从姑苏送来的,想来唯有自家人了。
贾敏笑道:“是恒儿自己挑的石头,剖开即现翡翠,知道你喜欢,请高手名匠雕琢的。”见俞恒如此,贾敏不禁想起自己在家中待嫁时,林如海亦曾送了许多东西,俞恒果然有些林如海的风范,尚未文定便送东西来,且是光明正大地送来。贾敏想到两个孩子是定了的事,接到后,不能怪俞恒,遂拿过来给黛玉。
黛玉听了这话,面上不禁一红。她原想是兄弟记挂着自己,不曾想竟是俞恒。
不过,虽是羞涩,黛玉芳心之中却油然生出一丝窃喜。
黛玉贴身的丫鬟自然都听说了俞恒和黛玉的这件喜事,因都常见俞恒,自替黛玉欢喜非常,总比那些外面的人强,此时闻声见状,不由得抿嘴一笑。雪雁最是淘气不过的了,连忙拿起锦盒中的镯子套在黛玉腕上,簪子亦插在鬓中,朱颜绿鬓,果然好看。
贾敏端详半日,暗叹林家有女初长成。
贾敏道:“是恒儿的心意,你好生收着罢。”
黛玉见贾敏促狭地看着自己,窃喜之余,不免又责俞恒太过唐突。
等贾敏离开后,黛玉摘下簪镯放回锦盒,命雪雁收好,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呆呆出神。近来她常看些杂书,诸如会真记、牡丹亭等,才子佳人皆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是鸳鸯,或是凤凰,又或者是玉环金佩,鲛绡鸾绦,从而定下终身。今见俞恒忽送长簪对镯,思及两人鸳盟早定,黛玉不觉心动神摇,又喜又叹。
所喜者,乃因两人一处长大,自小亲密,心意性格并无不投之处,许是个知己也未可知。所叹者,两人年纪皆轻,心性未定,虽有两家定亲之约,然而他将来回到京城,见惯了富贵,看到了佳人,是否如张生等人那般受不住诱惑?
黛玉生性喜散不喜聚,看文观书,难免想得悲观些,何况她听林如海教导,那些古今野史里并史上许多文豪多是负心薄幸之人,怎能不为之忧思?
想到此间,黛玉不觉泪下,恐人看到,忙用手帕拭了。
雪雁收好锦盒回身,笑道:“姑娘又多心了不是?俞大爷记挂着姑娘是好事,怎么到姑娘这里反担心了呢?依我看,姑娘好好地在家,等俞大爷将来给姑娘挣个一品的凤冠霞帔!”
黛玉啐道:“哪里来的胡话?没有影儿的事,偏你来说。”
雪雁道:“还说我呢,这做斗篷的皮子难道不是皇后娘娘赏赐叫俞大爷送来的?这样好的皮子,在咱们江南寻常是买不到的,只北边儿才有罢了,还有这斗篷的面子,也是皇后娘娘给的刻丝。老爷太太说了,在圣上跟前挂了名儿,便是定下了。”
黛玉摇头不语,尚未定下的事情,怎能不让人患得患失?
至晚间林如海得知俞恒所送之物,不禁轻轻哼了一声,道:“倒也用心,只是眼看着考试在即,别太耽误了功课。”
贾敏笑道:“知道了,我回话时就这么说。”
说毕,问道:“老爷看,他们兄弟两个可能考上?虽说他们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可是乡试囊括两省万千学子,若要拔得头筹可不容易。”
林如海道:“放心罢,他们两个的火候早已到了,只需考中举人,后年会试殿试他们必定高中金榜。殿试不必说,圣上亲考。至于会试,他们亦能通过。倒是琏儿,不知是否能够得中,今年在京城我见他的文章,略觉华丽浮躁了些,想是几次落榜所致,非主考所好。”
贾敏忙道:“后年的主考是谁?老爷没提点琏儿几句?”娘家就这么一个能撑得起门第的侄子,贾敏自是希望他早早考中出仕,免得娘家无人,惹人嘲讽。
林如海笑道:“我已提点过了,日后如何,看他的造化罢。主考是谁?我已听圣上说了,点的就是苏大人。不过此事十分隐秘,外人不知,你别说给外人听,我连睿儿和恒儿都没告诉,他们文章本事好,不必如此按着主考所好应试。”
贾敏听了,登时放下心来。
过完年,贾敏缓缓地收拾东西,家里的东西,林睿娶亲的聘礼,给黛玉攒的嫁妆等等,尤其是他们家这么些年来攒的书籍字画等等,都得带走。如此东西,千头万绪,都需要贾敏亲自料理清楚,除此之外,又打发人先进京修缮收拾旧宅。既已打算回京,想来是要久住了,听林如海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想在京城得了清闲之职,就是不知道长庆帝如何了。
大年初一起始,已改元为长庆。
邸报送到江南林如海手中,便不再称宣康了,而是长庆元年。
因今年是长庆帝登基后的头一年,普天同庆,京城之中亦极是热闹。长庆帝宽厚,底下人等自是笑容满面。过完正月,册立大典在宫中举行,一是俞皇后的册后大典,一是皇太子的册立大典,至于嫔妃等人的册封统统定在十一月,尚有十个月。
俞老太太心中事了,放下心来闭门谢客,只在家中静养。
她心中最担心的就是俞皇后和俞恒,如今俞皇后已受过册封大典,太子亦然,俞恒的亲事又有了着落,俞老太太自然欢喜不尽。
不过,因为两家亲事并未声张,别人不知俞恒已定亲,瞧着俞皇后和太子如日中天,仍旧有不少人托亲戚故旧从中说和。他们胆敢如此,无非是因为俞恒家中没有父母,自己本身无功于国,又有天煞孤星之名,许多勋贵之家还不愿意将女儿许给俞恒呢。
俞老太太早说俞恒已经定了,但别人不信,毕竟俞家没有正经向谁家提亲下聘,俞老太太不耐烦再与之应酬,遂如此托病在家。
黛玉从林如海和贾敏处得知消息,既为俞恒觉得欢喜,又担忧俞老太太的身子。近年来常听说俞老太太不好,她已是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今虽然健朗如初,但老健春寒秋后热,谁知如何?因此,平素黛玉虽帮衬贾敏打点东西,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每逢贾敏往京城里送礼时,暗暗提点贾敏多送俞老太太些补品药材等等。
黛玉能想到的,贾敏如何不知,何况俞老太太信中本就说明怕自己一时有个好歹,所以才急着为两个孩子定下,不然,定会等到黛玉再大些方定。
如此韶华容易过,转瞬又是一年秋,俞老太太每回来信,都说健朗如初,贾敏等人渐渐放下心来。这年八月下旬,天高云淡,桂子飘香,贾敏早就接连几日坐在家中不出门,等得心焦不已,早就命人打探好几回了,这时候乡试该放榜了。
因方先生已于半月前辞馆,黛玉无学可上,亦在屋里看书。
林睿和俞恒在金陵考试的时候,不放心林智一人在书院,遂带他同往,打算考完试然后带他一起回扬州来。他们七月初去了金陵,考试却在八月,因此静等了一月方于八月初九进贡院。此时,正是放榜之时。
雪雁在花园子里捡了许多桂花晾干做成一个枕头,拿进来时,一身香气袭人,见黛玉坐在窗下,红衣旧书,如诗如画,不禁笑道:“姑娘就不担心?”
黛玉放下书,道:“担心什么?中了固然欢喜,不中,过二年又是秋闱。”
雪雁奇道:“姑娘素日争强好胜的,怎么今儿却不如此了?”
黛玉横了她一眼,不再言语。
白鹭见雪雁放下枕头,扯着她出去,道:“姑娘心里焦虑非常,你来说这话。难道你没瞧见你出门时,姑娘看书看到那里,你回来后还是看到那一页?只是未露出来罢了。”
雪雁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假作平静呢。
黛玉在屋里听到她们说话,并未如何理会,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几枚落叶翻飞,如同风中的蝴蝶,蹁跹之间,灵动非常。
正在这时,雪雁笑容满面地进来,道:“姑娘,报喜的到了。”
黛玉听了这话,忙回过身,问道:“你这小蹄子,既然到了,还不说给我听?难道竟要我三催四请,你才说不成?”说话间,黛玉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雪雁说报喜,不管名次如何,必然是中了,只是不知道是林睿中了,还是俞恒中了,或者两人都中了。
雪雁笑嘻嘻地道:“姑娘莫急,先赏了钱,我再说。”
黛玉道:“你们去账房里各自领一吊钱就是。”
雪雁笑道:“谁没见过一吊钱?好姑娘,将你的荷包赏我,我就说。”
黛玉低头一看,是白鹭做的荷包,里面也没装金银锞子,只有几块沉速,唯独荷包上的针法与众不同,因白鹭说是家传,不肯外传,雪雁央求了几次不得,便要照着荷包学。黛玉摘下荷包抛过去,道:“给你,该说了罢?”
雪雁攥着荷包,笑道:“回姑娘,大爷中了第三名,俞大爷中了第七名。”
黛玉顿时喜上眉梢,随即嗔道:“我问的是哥哥,你说别人做什么?就你嘴快!哥哥读书这么些年,做的文章连先生都称赞,我瞧着佩服不已,怎么才中了第三名?我还想着让哥哥连中三元,再复爹爹当年的风采呢!”
雪雁笑道:“哎哟,我的姑娘,这还差?两省多少学子?总有千百个呢,咱们大爷中了第三名,谁不说是年少有为?偏生姑娘就爱那第一的名儿。”
黛玉道:“谁不想得魁首?我就不喜别人压过我去。”
说完,径自往贾敏房中道喜,沿途之中,下人喜笑颜开,亦向黛玉道贺。
彼时贾敏笑得合不拢嘴,早已赏赐了来报喜的人,又赏赐府中上下人等,不多时,又要接待前来贺喜的人。半个月后,好容易忙完,等到林睿兄弟和俞恒等人回来,便急急打点行囊,择日启程。闻得他们进京,旁人虽不解,却都来相送。
黛玉因见家中只剩林如海一人,临行前忽然反悔,要留在家里陪伴林如海。
自从知道家中打算此时进京后,她便暗暗盘算了。
俞恒听说后,心中大急。虽说两家定亲不必黛玉出面,但是小定之时总要黛玉在家出面,她若不去,两家文定岂不是要等到明年了?
林如海笑道:“随你母亲一起进京罢,横竖不过几个月,咱们便能相见。”
黛玉听了,仍不舍。
林如海想了想,笑道:“为父素日所好你尽知,不知房舍收拾得如何,你先行一步,按着你的心
思替为父收拾,等为父到了,正好入住,岂不好?你留下虽然略解为父寂寞,但是为父每日忙于公务,恐照料你不周,倒不如随你母亲同去。”
黛玉道:“家里没人照料爹爹,女儿又怎能放心?爹爹,我就留下罢,妈和哥哥弟弟先进京城,等哥哥考完试,咱们父女两个也进京了。”
林如海看向贾敏和林睿等,示意他们来解劝黛玉。
黛玉心疼林如海,贾敏何尝不是如此,偏生长子要参加恩科,自己也要料理长子和爱你的亲事,想了想,对林如海道:“俞老夫人信中说,圣人早有交代,想等明年初恒儿考中的时候下旨,到那时再办,倒不急。”
黛玉一听,面露喜色。外面俞恒听了,微微放心,他就怕小定时黛玉不在京城。
林如海苦笑一声,道:“听你的意思说让玉儿在家陪着我,明年进京?”
贾敏道:“玉儿照料老爷我才能放心,让玉儿留下罢,这会子进京,指不定有多少事儿呢,倒不如明年刚进京就定亲,少了许多烦恼。”贾敏想到贾母仍旧没有放弃为两个玉儿联姻的事,偏生因两家虽已说好,却未定亲,不能在信中跟贾母明说。这回进京,若是黛玉跟着自己一起,少不得带她去荣国府拜见,听说宝玉依旧在内闱厮混,见了倒不好。
林如海心念一转,便明其理,又见黛玉神色殷切,只得答应了黛玉所求。
黛玉听他答应,登时笑颜如花。
虽说她的亲事极为要紧,但是她更想陪伴老父在家。
贾敏看了林如海一眼,嘱咐黛玉道:“你在家里,看着你父亲些,别叫人生了歪心邪意惹出祸事来。我先带你哥哥弟弟进京,到时咱们在京城团聚。”
黛玉满口答应,道:“妈妈放心。”
旁人见状,都不好反对,唯独林智不肯,也要留下来跟黛玉一起。众人答应黛玉留下已是极为难得了,如何再留他住下,好说歹说,方劝他一起上船离开。
林家在江南十几年,陆陆续续置办了许多东西,但是装行李物件就用了三条大船,贾敏和林睿、林智、俞恒等人带着嬷嬷奶娘丫鬟仆妇乘一艘大船,另外许多护从亲兵则都和行李物件等同船,一为看着东西,二则前后守护他们。
回首望着岸上离得越来越远的林如海父女两个,贾敏母子等人心中无端感到酸楚。尤其是贾敏,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是人不是如今的人罢了。
船行半途,消息先送进京城了。
得到贾敏带着孩子进京的消息,贾母喜出望外,她不知黛玉并未跟着贾敏进京,只当除了林如海外,都进京了,恨不得贾敏母子今日便能抵达京城,母女好相见,但是偏偏得等半个月方能到,只得按捺心中迫切。
和贾敏一别就是十几年,记得贾敏随着林如海南下时,林睿不过才二三岁,如今已经十八岁了,连亲事都定了曾家。想到曾家,贾母白眉微蹙,曾太太虽是出自北静王府的文德郡主,但是曾明的身份也太低了些,白衣无功于国,哪里比得上杨家一门显赫?偏生林家择了曾家,而非杨家。又因自己没有帮到杨家,近来和他们的来往都不如何热络了。
贾母暗暗叹息,她觉得杨家更好,却明白林睿的亲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只好暂时搁下,吩咐鸳鸯道:“叫人把姑太太从前住的院子收拾出来,等姑太太进京了,我得留姑太太一家住些日子。”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多年,执掌贾母房中所有事务,最明白贾母的心思,府中上下人等谁不尊称一句姑娘,闻言一笑,道:“老太太急什么?姑太太还有半个月才能到呢。”
贾母道:“你叫我怎么不急?我们娘儿俩十几年没见了,好容易盼到她进京,难道我还不能留她住几日?我原想着这么大的年纪了,不知道是否还有相见的一日,谁承想他们今年竟进京了,自是意外之喜。”
鸳鸯笑道:“老太太一腔慈母之心,姑太太知道了,必然感动不已。”
听她这么一说,贾母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为的是我自己的心罢了,她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我重孙子都有六七岁了,作小儿女之态做什么?”
鸳鸯笑着称是。
贾母道:“房舍你亲自看着人收拾,大件儿的家具本就没动过,其余一应摆设都从我梯己里出,库房里那些,敏儿未必看得上。屋里不必摆放着金玉古董,多多用瓶子插些鲜,再放些瓜果,比熏香强。我记得窗外院子里种着好几株梅花,他们到的时候,正是冬天,红艳艳的如同胭脂一般,用松绿色的软烟罗糊窗子,里头用那一顶雨过天青色的帐子。”
贾母一行说,鸳鸯一行记,笑道:“那屋子久无人住,空落落的,如今听老太太这么一收拾,顿时又清雅,又好看,姑娘们的房舍都不如老太太收拾得好。”
贾母不以为然地道:“我年轻时爱这些,现今老了,不大弄。姑娘们收拾的房舍也都不俗,略看得过去,尤其是探丫头最出挑,我就不多嘴了,免得她们厌烦。不过,她们都比不得她们姑妈,在闺阁里的时候,她们姑妈最雅致。”
鸳鸯不禁悠然神往,道:“等姑太太到了,也叫我们见识见识才好。”
贾母听了,更是喜悦,道:“有你们见识的时候,这回收拾打扫你尽些心,早早收拾好了有些人气儿,免得他们到了才住进去倒清冷。院子里该使唤的粗使丫鬟和粗使婆子你都挑好了,带上来我见过再打发过去,免得不懂规矩,冲撞了姑太太。”
鸳鸯暗暗咋舌,贾敏还没到京城,贾母便已如此,倘或到了,岂不是更加用心?瞧着贾母的作法,比宝玉都不遑多让了,元春更是远远不及。
鸳鸯不知在宝玉之前,贾母最疼的便是贾敏,那是真真将眼前的子孙挪后,即使这些年来贾敏不听贾母的话,贾母依然记挂着这个女儿,疼得心肝儿肉一般,何况贾敏丈夫儿子都是极争气的人物,叫贾母如何不爱?
贾母虽溺爱宝玉,宝玉不大上进,她并不深管,但若是宝玉愿意去上学,贾母亦是乐见其成。她并不是糊涂不堪的老太太,一味拘束着宝玉,不过是宝玉本性如此,不肯上进,兼之贾珠用功太过早亡,因此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敢逼迫宝玉。元春在家这一二年来,屡次教导宝玉,贾母何尝责怪过元春,不许她如此?
想到书信里说林睿中了举人,乡试第三名,贾母欢喜之余,难免唏嘘不已,宝玉若能在元春教导下如此争气,自己就是合上眼也能见国公爷了。
贾母忽然又道:“鸳鸯,锦被缎褥你叫人赶制新的,从我屋里拿上用的锦缎,棉花须得用今年新的上好的,在姑太太进京前两日都拿出来晒晒再铺设。那时怕要下雪,南方素来比京城暖和,不知道他们大毛衣裳可曾齐备,那年我给了睿哥儿一件天马皮的氅衣,你再去找找,我记得还有几件好大氅,猞猁狲、乌云豹、草上霜、白狐皮的都有,你拿出来,给他们娘儿们家常穿。我知道他们必然不缺这些,但是好皮子难得,我的东西自然留给他们。”
鸳鸯暗暗吃了一惊,贾母说的这几件她都知道,是今年才得的,格外名贵,穿戴出去,满京城里都是头一等的体面,其中有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皮里的鹤氅贾宝玉见了一回,求了几次贾母都没给,瞧来,竟是给黛玉的?贾母说的这四件氅衣,独这件是大红的。
贾母想了想,道:“另外我记得还有几件大红猩猩毡、羽毛缎的斗篷,都是外国进上时带来的,你找出来给四位姑娘送去,这几件你仔细放好了,别叫人看见,说我偏心。”
鸳鸯失笑,还说不偏心呢,好大毛衣裳极难得,偏都给了贾敏母子几个,眼前好几个人都不曾得,哪能让人心平气和?不过贾母说的那几件斗篷都是贡品,送给四位姑娘穿戴起来,必然比盛开的梅花还好看。
鸳鸯道:“四位姑娘都得了,老太太不给宝玉一件?”
贾母笑道:“宝玉前儿才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件,云丫头也得了一件,还要做什么?别太贪心不足了。你再把我那套绿宝石的头面拿出来备着,明儿给林姑娘,绿宝石的头面,配着大红的衣裳,再扎一条绿色宫绦,何等好看。”
鸳鸯抿嘴道:“听老太太说的,我现今就想见见姑太太和林姑娘了。”
贾母摆摆手,道:“你才说不让我急,你倒急了?你去预备罢,先料理这些,别的一概不必管,你把那几件斗篷先给姑娘们送去,我看着窗外下了一点子雪珠儿。”
鸳鸯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姐妹们得了贾母赏赐的新斗篷,齐来拜谢。独惜春不过九岁,身量略小,斗篷尺寸不合,未如上面三个姐姐一般穿上身到贾母房中。
见到元春披着大红斗篷,捧着一瓶红枫,落落大方,常人难及,贾母眼里闪过一丝心疼,真真是误了她,一年多了,还没说妥,人人都说她挑剔,可是她疼了元春这么些年,怎能让她嫁给那些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老鳏夫?
贾母道:“你们怎么都来了?宝玉呢?”
元春笑盈盈地将插着红枫叶的花瓶放在案上,道:“我拘着宝玉做文章呢,一会子就过来了,我们过来,先来谢老太太的赏赐。”
贾母点了点头,道:“宝玉年纪小,别太逼急了他,他现今和秦钟一起上学,可见是知道长进了,我见了心里也欢喜。”那日宝玉在宁国府里见了贾蓉之妻秦可卿的娘家兄弟,竟是喜欢得不得了,回来便要一同去上学。贾母见秦钟生得面目俊俏,羞羞怯怯,大有女儿之态,倒是个知礼懂事的,便允了,还特特送了表礼。
元春随手拨弄了下枫叶,面上笑意不变,道:“老祖宗放心,宝玉只爱四书,我便只教他四书,又想了许多法儿,他倒是很愿意读书。”
元春心中喟叹,暗暗忧心。她回来一年多,家里上下行事都看在眼里,如何不知奢靡太过,子孙不继,偏生谁都不放在心上,她只好一面接手管家,帮衬王夫人,一面教导宝玉,好让他知晓些世事。她本想着宝玉自小跟自己读书识字时,天分颖慧,必然是极喜欢,谁知他竟是不爱读书的,还说读书人是禄蠹,做官的是国贼禄鬼之流,唬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又知贾母和王夫人不敢逼宝玉读书,便许宝玉一套极精致的衣裳鞋袜,果然静得下心来。
迎春早早就定了亲,现今在闺阁中待嫁,元春自己却无着落,不知前景如何,难免将心思都放在宝玉身上。元春本性聪明,知宝玉所喜,知宝玉所厌,又以自己离去为由,倒能管束得住宝玉,至于宝玉心中是否喜恶读书,只宝玉自知。
贾母何尝不知元春都是为宝玉好,今得林睿中举的消息,贾母亦盼宝玉如此,听元春这么说,赞许道:“家里统共这些人,宝玉听得进你的话,你在家时,多多教导些。”
元春连忙称是,贾母不说,她也要教导宝玉上进。
探春听到了这里,笑道:“大姐姐,这枫叶从哪里来的?这样的天,还有枫叶?”
元春素日冷眼旁观,三个妹妹中唯有探春爽利敏锐,精明强干,元春对她亦是另眼相看,并不计较她庶出的身份,闻得她问,道:“山上的枫叶早就凋零殆尽了,我在园子里赏风景时,见到山脚下避风处有一株还正红着,尚未凋零,便折了一枝孝敬老祖宗。家里的花儿朵儿没甚新鲜的了,独这枫叶在这个时候还别致些。”
贾母笑道:“我喜欢得很,果然别具一格。”
正说着,贾政进来,含笑道:“恭喜老太太了,妹妹家的睿哥儿中了举人。”
贾母笑道:“还用你说?我已经从你妹妹的书信里知道了。你妹妹半个月后到京城,除了姑老爷,都进京了,想来明年姑老爷官职有些动静?”
贾政摇头说不知。
贾母见状,叹了一口气,虽然贾政日日上班,到底消息不灵通。
好容易盼到半个月后,至晌午时,果然听说贾敏已经进京了,贾母忙命家人都在家里等着,不许再出去。贾敏今日虽不能来,但是安置好后,必定先至娘家。元春听了,吩咐三春一声,等到贾敏来的那日,不必再去上学。三春都十分敬重她,自是答应不提。
元春又嘱咐宝玉一番,让他别出门。宝玉不解,元春暗暗叹息,却不好明说。贾敏既来,林睿等人自然也来,林睿已经中了举人,何等本事,元春心里盼着宝玉能和林睿交好,故有此意。林家大势已成,非自家所及,元春如何不为之上心。
贾敏等人抵达京城,弃船登岸,俞恒早有人来接他回家,他们母子则回了林家老宅,尚未收拾妥当,贾敏便送了拜帖去贾家,然后带着林睿和林智同去。
贾敏到时,仪门大开,窦夫人和王夫人带着女媳等人等在那里。贾敏下轿时,眼前突然闪过一幅画面,似是黛玉孤身一人进府,格外伶仃,待她想细看时,却已有人来扶她,又听窦夫人笑道:“一别多年,姑太太风采依旧。”
贾敏敛下心思,抿嘴笑道:“大嫂亦然。”说毕,叫林睿兄弟二人上来拜见,窦夫人和王夫人忙命叫起,夸赞不已。
寒暄过后,一并往贾母房中去。
贾母迎面见到贾敏,不由得泪光闪烁,正欲说话,忽见贾敏身后一双少年公子,独不见黛玉,顾不得说别的,先问道:“我的玉儿呢?怎么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发了好久,囧!这一章有一点不太满意,明天润色修改一下,先去碎觉了,头痛得厉害,挂水木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