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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娄公亮因允助一土人逃往香粟村,回山路上忽然想起前事,绕道西山前往探看。
到后一问,才知那家土人未到恶霸所限缴粮还债日期,恶奴便来追逼。土人陈好和张老一样,也有一个女儿名叫小凤,年只十二三岁,生得十分秀气,心又灵巧。因尚年幼,虽未起什邪念,却想逼去献与恶霸巴永富,先做贴身丫头,大来收房。陈家只此独女,万分不舍。小凤虽然年幼,颇有志气,暗向父母哭诉,宁死也不做恶霸的丫头。总算这两个恶怒不似金三狼那样残酷,当时没有强抢。又知陈家穷苦,无力还粮,行时假传巴贼之命,说了许多狠话,命将限期提前。到日不缴,便将全家老幼捉去吊打,三日之内送上小凤便可暂缓一年。庄主如喜此女,收房得早,连这昔年旧欠都可免交,还有福享,口气凶恶已极。近一二年娄公亮常在暗中救济土人,每遇危急之际,不是周济银米和兽皮药材,代还欠债,便是引往香粟村中分地耕种。无奈村中近来人口越多,再过下去决不够用。不是万不得已;情愿出钱出力,不肯将人引去。常劝土人暂时忍耐,至多一二年内必使他们转危为安。陈氏父女久知香粟村人人安乐,没有贫富尊卑之分,如能往投,无异入了天堂,早向公亮再三哭求。小凤又极灵慧嘴甜,讨人欢喜,强拜公亮为父,见面就喊干爹,亲热至极。公亮见她乖巧可怜,人又生得美秀,知其早晚必落虎口,心想救人救彻,此女美秀灵巧,巴贼将来决放不过,不似别的上人,只要送他一些财物敷衍一时,不使当时受害,等到时机一至,除去这个恶霸,便可转入安乐。好在人口不多,心中一软,脱口答应。恰有要事必须出山,便与约定时期,归途往救。陈氏全家均当不久便入乐土,还在高兴,没想到恶奴不到限期便来追逼。公亮虽常救人,为防土人无知,闻风全数来投,时机未至,人救不成,惹出乱子,两山交界和各处路口均有巴贼耳目,行事均极谨秘,始终未说出香粟村的道路。未走的人只知某人全家逃亡,并不知是往香粟村去。
恶奴去后,陈父一算日期,还有月余救星才来,照此情势,除非把爱女送入火坑,任人宰割凌践,还要讨得巴贼欢喜才保得暂时平安。巴贼喜怒无常,日久宠衰,仍和那些被害人一样。女儿小凤虽然年幼,性刚好强,决不顺从,更非送命不可。全家悲哭了一阵,想起铁汉义气,以前常时偷偷过境,将所得兽皮药材分送左近苦人。那日因受他一点好处想要回报,恰巧那日在山中打到几只肥山鸡,送去寻他,遇见两山交界的张老父子,因和铁汉交情最好,无意中谈起那位蒙面骑虎的白衣少女,与之相议。虎女救人之事土人多有耳闻,人却难得看见。近年一些苦难的人往往全家失踪,先还当是娄公亮救走,后来一问,那些逃走的人并不相识。三爷向无虚言,是他做的当时承认,曾说此事必是白衣虎女所为。可惜两次寻她,均未见到。未次出山绕道来此,也因想见虎女,探她来历下落之故。久闻此女是位救命菩萨,只要发现土人与之相见,定是恶霸逼迫太甚,受苦不过,没有生路,至多两日,那人全家便同失迹,最奇是走时必将房子烧毁,稍微得用之物不论多么笨重必全带走。如有兽皮、药材之类却悄悄送与贫苦近邻,多值钱也不带走,事前事后谁也看不出一点形迹。
日子一久,渐渐试出临去前后左近必有虎吼。为了恶霸手下武功都好,性又凶残,西山界内野兽已绝迹,山居的人都会打猎,见惯无奇。因那虎啸之声特异,威猛非常,知是一只大虎,掩往探看。内有两次发现虎背上骑有一个白衣蒙面、头戴虎皮套的女于,均当她是山神,不敢上前。后来虽知是人,见有伏虎本领,本领极高,均存有敬畏之意。
因其不愿见人,那虎也从未伤过人畜,至多偷偷看上一眼,谁也不曾与之对面。新近因听吼声一起,三两日内必有事故发生,同时看出逃亡的人事前必与虎女对面。内有一人走前又将虎女来意说出,才知她是隐居东山深处的一位侠女,越当她救星活菩萨看待,巴不得见她一面,求其解救。无奈虎女行踪飘忽,来去如电,神出鬼没,休说土人难得见到,恶霸因听本山出了这样一个骑虎的奇女子,屡次和他为难,非但把他农奴常时引了逃走,并还伤了好几个武师恶奴,仇恨越结越深。始而命人查看踪迹,埋伏守候,打算抢去。后见无用,又派人四处搜杀。山中地势广大,森林又多,对头出没无常,前后一两年始终没有伤到一根虎毛,手下的人却时有伤亡,农奴逃走的更是接连不断,每月少说也有一两起。近半年来戒备越严,搜索更紧,每日均有专人守望埋伏,并备了许多快马,稍有动静,立时亲身带了人马,分成几队大举出动,声势比前厉害十倍。非但见不到对头人影,更受戏弄。本人不出来还好一点,这一亲出穷搜,那虎啸之声反而时东时西,怒吼不已,仿佛会分身法一样。明明听见虎吼是在东面,等到追去,连人带虎忽在西面出现;等到追去又是踪迹全无,不时还受到对头的警告,空自怒发如狂,拿她无可如何。土人终日愁苦,最开心指望的是闻得虎吼和与虎女相见。想不到铁汉会是她的朋友,忙即寻去。哪知人已他出,等了一日夜,因听张老说铁汉孤身一人,平日行踪无定,这次走时曾说至多两日必回收割粮食,此外别无救星,限期只得三天,惟恐错过,只得守在那里。
到了第二日黄昏,正在惶急,铁汉忽然骑虎赶回,才知当日早上铁汉因在山中采得许多珍药,自家孤身一人,不能出山贩卖,想起陈好正因欠债为难,前往相赠。中途遇见小凤满面悲苦,来寻父亲回去,商计明日之事。得知经过,本就愤怒,事有凑巧,昨日恶奴回庄,无意中向巴贼夫妇讨好,说小凤灵秀可爱,如做丫头比谁都强。巴妻林莺也是高兴,命来喊去一看。恶奴何等强横,奔到陈家,一见无人,便追了下来。登高远望,见小凤往前面树林中跑进,因恨陈妻不说实话,意欲追将上去,捉了就走。不料前途来了杀星,明知铁汉专和恶霸这面作对,以为此是西山界内,自己又会一点武功,身带有刀,上来先令小凤跟他回庄,跟着便骂铁汉野狗,为何过界。铁汉向以东山的人自居,怒骂:“狗贼奴下奴,你们主仆常往我们界内打猎,老子从来不问;老子偶然高兴到此访友,你便狗叫。”话未说完便动了手。近来为了虎女厉害,每一打手恶奴身边都带有信号响箭铁哨之类,准备发现对头立时报警。相隔庄中又近,恶奴正打之间,想起铁汉可恶,又在西山界内,就将其擒回毒打,是他上门生事,便是东山人来,也有话说。
因铁汉手中板斧舞动如风,无暇发动信号,便将铁哨取出边吹边打。
小凤在旁心惊胆寒,悲泣伤心,先急得要寻死,后见对方动手,恶奴好似打不过铁汉,心胆稍壮。正想主意,一听狂吹铁哨,知道林中地势虽然偏僻,相隔半里都是敌人,一时情急,拿了两块拳大山石掩上前去,故意喊道:“那骑虎的女菩萨来了!”铁汉也知时机危急,敌党一到便难脱身,连小凤也是凶多吉少,情急暴怒,斫杀更急。恶奴虽会武功,禁不住铁汉生来力大身轻,手疾眼快,业已被他逼得气喘汗流,正盼援兵,并想逃出林外诱敌。忽听小凤急喊虎女赶来,由不得心惊手乱,微一分神,没想到小凤悲愤之极,情急拼命,所说那是假话,刚一转身,吃小凤迎面一石打断鼻梁,眼也打瞎一只,百忙中看出小凤暗算,急怒攻心,厉吼一声,纵身一刀往旁斫去。小凤虽是女孩,从小生长山中,家又穷苦,每日劳动手脚轻便,早就防他回手,一石打中,人便往旁纵去,不等敌人纵到,回手又是一石将刀打落。恶奴本是痛彻心肺,满面流血,哪经得起手又打伤,刚开口狂号得一个“救”字,被铁汉赶上夹背心一斧,斫死在地。
耳听林外铁哨之声,不顾说话,方喊:“小凤快逃!”小凤哭喊:“铁叔叔,还有我的娘呢。我爹爹又往寻你,回来撞上,全家都没命了。”铁汉偏头一看,林外已有人影闪动,并听呼喝之声,如带小凤同逃决办不到,忙令小凤掩向侧面树后,准备迎上前去斫杀两个,等小凤绕树逃走,再逃回去,作为恶奴狭路相逢,与小凤无干,正待假装往相反方逃去。林外来敌乃是附近守望的一个武师和三个打手,铁汉一人决非其敌。以前打猎时,铁汉便看出那武师的本领,所用链子锤又沉又重,差一点的猛兽被他一下便打个脑浆迸裂,心正暗中叫苦。那武师金头狮子张豹人最强横心粗,自恃本领,屡发狂言,要将虎女活捉回去,剥那虎皮。方才正在守望,一听恶奴吹哨,循声赶来。同行打手恐遇虎女,请他先发信号,恃强不肯,厉声大喝,口出狂言。打手知他凶暴横蛮,又未听到虎吼,便跟了来。本还有点惊疑,内一打手刚进树林,便瞥见恶奴被人打死在地,凶手竟是铁汉,正往前逃;胆子立壮,同声呐喊,分头追去。张豹正在哈哈大笑,叫铁汉过去吃他一锤,求个痛快。铁汉一想事已至此,怒吼一声回身拼命,目光到处,重又暗中叫起苦来。原来小凤看出敌人追来,形势不妙,悲愤之极,又横了心。觉着铁汉为她而死对不起人,方才那两块石头打顺了手,不由引起雄心,竟想再来一次,拼着一条命不要,能帮铁汉打胜更好;不能,好歹也斫贼人两刀。忙由树后掩出,把恶奴方才打落的刀拾起,偷偷掩来。另三打手为防铁汉逃走,知张豹向来贪功自傲,不许别人上前,武功也实真强,急他不过,便分三面去拦逃路。内中一个瞥见小凤双手握刀,使出斫柴之势,待要暗算那武师,不禁怒喝:“该死狗女子,你敢行凶!”一面赶将过去。
不料人怕拼命,小凤见被敌党看出,并未吓退,反因相隔尚远,抢先下手,照准仇敌的腿横刀斫去。张豹也是狂傲太甚,认定铁汉网中之鱼,一味发狂取笑,没把敌人放在眼里,刚觉着身后有了动静,这时只将手中链子锤回手一扫,像小凤那样的人当时便可打飞,本来非死不可,恶奴这一高声惊呼,又见小凤不曾吓退,越发急喊:“张三爷,留神狗女子暗算!”张豹不知何意,反为所误,心神一分,铁汉又恐小凤为他送命,万分情急,厉声大喝,恶狠狠飞扑过来,声势更猛。两下一错,都是凑巧。张豹只顾看了前头,想将铁汉打倒,竟忘了身后有敌,就这样小凤仍是凶多吉少,一刀斫中,敌人链己扬起,稍一负痛回手,照样打个脑浆迸裂,总算命不该绝,张豹人大粗心,骄狂胆大,因见来路无人,又知铁汉一向孤身往来,没有同伴,打手一喊,还当为了铁汉而发,刚拉好架子,怒吼一声,忽见眼前寒光连闪,前侧面奔来的打手首先惊号倒地。还未看真,猛觉口中奇痛,知中暗器,觉着舌根已被穿透,不由把锤往上一护面门。刚怒吼得半声,说时迟,那时快,那两线寒光相继飞来时,小凤的刀也正斫下,虽因张豹身强力壮,没有将腿斩断,这一刀也斫得不轻,刀锋深嵌入骨。小凤虽是情急拼命,到底年幼胆小,一刀未将敌人斫倒,反被嵌紧。随手一拔,没有拔出,心里一寒,双手丢刀,撒腿就跑。
张豹锤刚扬起,急怒慌乱中又觉腿上中了一刀,越发心慌。本想转身一锤,没想到乱了章法,小凤这一刀又连筋骨斩断了一半,并只一眨眼的当儿,立在那里还不十分觉得,这一转动怎禁得住?只觉奇痛彻骨,断骨再一锉一折,便是铁打的人也难忍受。口中暗器还未拔出,痛极心慌,性又凶暴,初次吃这大苦,再一怒吼,忘了口中还有暗器,大嘴张合之间,那暗器只两寸多长,本由舌底斜穿上去,全数到了口内。不是方才嘴动挡了一挡,业由后脑透出口,这猛力一合,上颚舌根一齐穿透,痛上加痛,周身乱抖,手劲一软,那二三十斤重的链子锤慌乱中被腿一挡,没有往后发出,反倒下沉,一下打在脚面之上,脚趾骨又被打碎,不等铁汉冲到前面,二次惨号一声。便痛晕过去,倒地身死。
另两打手闻声惊顾,瞥见同党倒地,为首最厉害的一个还受了暗算,只当小凤一人所为,又惊又怒,同声喝骂,追将过来。一个被铁汉截住,另一个往追小凤。铁汉正在急呼:“小凤真是好女子,你不要怕,快些绕树逃走,只不被他追上,这两个驴日的都不是我对手,等我杀完一个再杀一个,立可带你逃走。”话未说完,另一打手正追之间,猛觉一股膻风带着一条黄影猛由斜刺里飞扑过来,百忙中看出是虎女所骑大虎,不由亡魂皆冒,一声惊呼,先是吓死。和铁汉对敌的一个见状大惊,纵身欲逃,刚把铁哨取出要吹,被铁汉脱手一斧斫在头上,当时身死。刚将板斧拾起,虎女已由侧面拉了小凤走来。才知虎女前见小凤斫柴,本就爱她灵慧,当日无意中听人说她父母受迫之事,忙即骑虎赶来。见她小小年纪这等胆勇机智,越发喜爱。打死恶奴之后正想出面,忽见敌人追到,知道来人已见铁汉,如不全数除去,以后非但铁汉不能安身,还要生事,连累好些善良土人。因想看看小凤是否还能拼命,胆勇如何,不料这样胆大,当着好几个敌人,竟将恶奴钢刀拾起冒险行刺,这一刀不问斫中与否,均非送命不可,忙将暗器连珠打出。
瞥见往追小凤的打手手中还拿有一只钢镖,恐其先发,本是双手同发,想打敌人致命之处,不料张豹因见同党惊呼,铁汉迎面杀来,心中一慌,无意中把头一昂,暗器由口中穿入,大嘴一动一咬竟未致命。小凤业已斫中,丢刀就逃,脚底甚快,知已无碍。
那虎早已奉命埋伏在前,小凤一逃,虎女越看越爱,竟由树后绕去将她拉住。小凤早听人说过虎女形貌,非但不怕,跪在地上连呼:“虎姑菩萨,救我爹爹亲娘!”虎女一把拉起,笑说:“你认得我么?我也是人,不是菩萨。有我在此,包你无事。”说不几句,敌人已被杀光。那虎久经训练,素不吃荤,更不喜伤死人。虎女知道这班恶奴打手穷凶极恶,比巴贼还要残忍凶横,便令小凤偷偷速回,引了乃母掩往林后荒崖之下,一同逃走,这时附近土人都知林中有了警兆,巴不得这班助纣为虐的仇敌遇到对头,推了两个胆大的壮汉前往窥探。遥望虎女也在林中出没,料知恶人必已送命,越发心喜。
跟着又见小凤亡命飞驰,偷偷逃回。好在当地只此一处守望,余者相隔均远,乐得装不知道,忙即抢先赶回,迎着小凤一问。小凤终是年轻,虎女又未嘱咐,知道这些都和自家一样的苦难土人,决不会帮助仇敌,见众拦她,急喊:“到家再说!你们不要太忙,虎姑姑还等我呢!”到家便将经过当众告知乃母。众人闻言大喜,一面帮着拿了东西跟了同去,想见虎女求助。到后一看,人已无踪。小凤正急得乱跳,铁汉忽由崖后走出,说:“巴贼不久必遭恶报,此时时机未至,不要太忙,真到危急之际必来解救。你们只见虎女寻到的好帮手几时人在恶霸庄中出现,便是你们翻身之日。快些回去,免被仇敌看破,我们无妨,你却吃苦。”
众人拜谢刚走,虎女便走了来,带了陈氏母女骑虎先走。铁汉照她所说秘径,回到东山境内,虎女已将人送到回转,令铁汉速将小凤之父接往洞中,并将那虎留下,将人接到,骑虎同回。这时铁汉和虎女相识不久,共只见过几次,只知她住在北面深山幽谷之中,当地四面均有森林环绕,一边危峰峭壁,下面是一个崖洞,洞前森林边界上环绕着一条广溪,还有一些空地。这还是上次奉虎女之命往送粮种,登高遥望所见;不等寻到,人已骑虎赶来,将粮袋接去,不曾深入。又知那虎虽极威猛,能通人意,驯善已极,不奉命从不伤人。虽是初骑,并不害怕,闻言好生欢喜。虎女又教了骑法,只消抓紧虎的颈皮,无论多么危险高远之处,任其腾身飞驰而过,决不妨事。铁汉领命骑上,虎便飞驰而去,转眼回到家中。陈好正等得心焦忧急,想要回去,一听妻女已被虎女救走,喜出望外。二人骑在虎背之上飞驰了三四十里,接连穿过两处森林,越过一条绝壑,方始到达。铁汉这才看出那地方山高水急,形势险僻,从来少见。虎女独居深山石室之内,除所骑猛虎外,还有一只母虎,更是雄壮,看去年岁大得多,比所骑的虎更加威猛,一人二虎甚是亲热。洞前也有土地田园,东一片西一片,到处都种满了庄稼,人数似也不少。田里的人正在耕作,互相唱着农歌,神情均颇欢乐。见有生人骑虎到来,纷纷赶来看望。近前一看,多半相识,原来都是那些被迫全家逃亡的土人。各人都有一片新开辟的地土和房舍农具,自耕自吃,日子过得极好。
起初虎女并不知道耕种,专以打猎和掘取山粮为生,踪迹也只在那森林的中心三数十里方圆之内。自从发现西山大片田地,觉着种地好玩,时往暗中窥探,渐渐发现土人生活越来越苦。心想,都是一样的人,他们会耕会种也会打猎,还养了好些牲畜鸡鸭,终年勤劳,人数又多,为何当时愁苦悲泣,放着许多好的田中出产和所养牲畜,还有打猎所得,自己不吃,却去山中采些野菜树根充饥,过得那样苦法。我只一个孤身少女,师父走后更是孤单,因不会耕种土地,全仗打猎,掘取山粮,所得不能预计,全靠运气,不似他们只种下去便生出来,到时准有收获。而这些现成东西都是又大又多,休说吃用,看去都好。我平日又爱干净,最讨厌是打来的野兽多少顿也吃不完,只好烂掉,又可惜又脏,不吃它又不行,有时遇到大雪封山,便有许多困难。可是虽然孤寂,人却无忧无虑,自在逍遥,也没有过分的劳苦。像他们这样劳苦耕作,又有许多方法,应该比我所得要加许多倍,决无中断之虑。偏是有了不吃不用,穿是那样破,连兽皮都未见他拿来做件衣服。吃的更是苦极,有时还以树叶充饥。先还当是树叶好吃,照他那样吃法,几次采了同样的树叶草根,回去一试,竟是又涩又苦无法下咽。可是田场上常时堆满了新收割的粮食,看去十分饱满干净,比平日所采山粮好得多,偶见他们吃上一点,都在夜里无人之际。自己种的东西,吃起来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惟恐被人看见神气。数量并还极少,难得见他吃够。那些儿童多的人家为想吃饱,互相争夺,有时并还受到大人的打骂喝禁。
人立下风,只一开锅,老远便闻到香味。先守师父之诫,不许远出,与人相见,一见那里有许多的人还有一点胆怯。平日见人太少,师父未走以前除教认字,每日静坐,又不大开口,土人的话多听不懂,也不好意思和人家要。见他们难得吃上一回,吃时那么香甜,自己更爱闻那香味。过了大半年,因不愿偷人珍贵的东西,心想:人家费了好几个月的气力,不是晒着太阳,便是冒着风雨,好容易收成下来,出了许多力气,他们都不舍得吃,如何随意给他拿走?但又极想学样试它一试。经过暗中留意,记好方法,见他们随便撒几粒种子,便可生出一大片,并不要多,只有耐心,第一次哪怕只有几粒种子,等它成长再种,不去管它,自会越来越多。打定主意,便在月明之夜往每家田场上取了一小撮种子,回去学样,准备收成之后分出一半还他。哪知种庄稼须看天时,还有许多没看出来的方法,连试几次,不是冻死不肯发芽,便是风吹雨打烂掉,再不只长叶子,结实又少又小,没有用处。好容易凑巧,发现雪化之后地里长出一片青葱也似的小麦,和人家所种一样,高兴得乱跳,每日当它宝贝一样,并命所骑老虎在旁守候,以防乌鲁踏践毁损。眼看长成,每日望着那片快要成熟的小麦,连门都不愿出。不料半夜一场雷雨,崖上雨水和山洪一样冲将下来,冲掉大半。好容易冒着雷雨狂风抢出一些,次日刚换地方种好,太阳一晒全都枯焦,气得无法,因近来日子一多,对方言语已听懂了大半,又看出那许多人本领比她差得多。对于所骑的虎更是怕极,胆子越来越大,心想求教,并用兽皮换他粮食。
刚赶到当地,藏伏在土人打柴的山路上面,等人过来和他商量,忽然发现许多手持棍棒刀枪、穿得极好的壮汉,还未到达,土人已先得信,年轻一点的妇女先就哭喊奔逃,纷纷藏起,来人一到土人材中,便乱打乱骂,只听土人哭喊求告之声,田场上跪了一大片。不消片刻,所有堆积的粮食全被来人命令土人跟着同来的人挑走,一点不留。所养牲畜也被带走。未走的一面鞭打土人,厉声喝骂,往土人家中乱窜。此出彼进,耀武扬威,凶神一样。只要在人家内搜出一点余粮兽皮,那家土人必遭毒打,号哭之声惨不忍闻。虽不知为了何事,但照眼前所见倚强凌弱之状,人家辛辛苦苦收割来的粮食,连同牲畜,随便取走,还要叫人代他挑去。来人白拿不说,一味发威暴打,一点力气不出,越看越有气。怎么也想不出个情理,由不得激动义愤。几次想要发作,均因师父走时再三告诫,多大本领也打不过人多,何况你年纪太轻,不到时候。最好闲中无事,将我以前所教合于实用的书读熟看完,便能明白事理。以后遇事,无论对方善恶,第一是要知道他的底细,估量双方能力,还要联合几个和你志同道合的朋友才能成功,一个人总是不行。因是天性好动,师父因见自己不肯用功,一见书就心烦,虽然想了方法,将书上的字照着平日所见事物分别写出指教,每一个字俱都认得,也能讲解,刚觉有点意思,要照师父所说由自己连起来读,再照眼前所见所知与之相合,看其是否和书上所说一样。
譬如风云雷雨、草木乌鲁的威力成长和它的用处来历之类,务要认一个字明白一个字的意思和用处,是否合于实际,才算认得,有不明白的再向师父辩难。刚读头几篇,师父便有要事回转他的故乡,一去年余,尚未回来。为了发现西山土人时往窥看,无心及此,一直不曾再读。此时想起师言,还是问清再说,不能冒失,只得忍耐下去。
那些正是已家庄来的恶奴,打完人后将粮食全数搜走。又在广场上大吃大喝,把土人所剩的鸡鸭杀了好些。可怜那些土人多半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避向一旁,连哭都不敢哭。内中也有几个未被打的,都是随同家中年轻妻女在旁服侍。男的往来奔走烧饭杀鸡,恶奴稍微一喊便争先赶去,战兢兢诺诺连声。女的却随恶奴同坐,有的还被抱在身上,随意戏侮。女的都有得吃,恶奴并还强劝。可是那些妇女多半神情悲愤,望着在旁服侍和受伤的自家亲人不肯饮食,就是吃也是受迫无奈,十分勉强,面有笑容的极少,看去也不自然。虎女早已怒火中烧,心中不平,暗中掩将过去,藏在旁边树林之后,看得逼真。这些留下的场上土人一个个面容悲苦,咬牙切齿,却无一人开口。妇女都是泪流满面,互相垂头丧气,不言不动。心正奇怪,隔了顿饭光景,恶奴吃饱走去。
有几个土人累得气喘吁吁赶回。见了众人,把扁担往地上猛力一甩,怒吼道“半年辛苦,总算过了一关,未真将人捉去。这些该万死的驴日狗强盗已走远了。”未句话刚一出口,场上土人立时同声悲号,哭喊咒骂起来。因是热天月明之夜,好些受伤的土人分往各处山沟中去寻药草,捣碎敷治。
虎女本就听出他们是受恶人残害抢夺,终年辛苦,衣食不周。每次恶人赶来还要受他鞭打。明明节衣缩食,准备停当,还没来得及送去,时期也还未到,这些丧尽天良的恶奴既想示威,又想于中取利,老说土人藏私狡猾,不定何时一高兴突然赶来,交不够数自然要遭毒打,多了还要加多,更起贪心,认为外快。土人是贼骨头,不尝到皮鞭的味道不肯交出值钱的私房,照样难免。否则,便是哪家妻女长得干净,肯受调戏,甚而强奸。妇女不肯受污的,每到交租还债期近,家家妇女提心吊胆,故意头不梳,脸不洗,周身都是污泥,免被恶奴看中,做人不来。无奈离庄较近,谁家妇女有点姿色,恶奴们多半晓得,遇到兽性发作,竟强迫对方梳洗干净再来陪酒,所以稍有姿色,头脚整齐的女子反倒嫁不出去。虎女先还不知这样万恶,已恨到了极点。等到土人分头前往寻药时,偷偷掩往,择出一人,喊住一问。那些土人知近来出了这样一个骑虎少女,初见时不免疑神疑鬼,胆小害怕,后经虎女说明来意,恰是一个受害最深,再过数日便被恶奴擒去逼索旧欠的苦人,一听虎女答应救他,只是暂时没有粮食供他吃用,山粮野兽却易取得,怎么也比受人虐待要好得多。又见那虎十分驯善,越发敬畏。双方约好,第二日便将那土人全家接走。由此学会耕种之法。过了些日,开辟出了一片土地,问明对方虚实之后,胆智也越渐增加,上来有田可耕,新鲜头上轻易不大出去。这日想起土人所说所为,十九均与师父以前所教的字相同,便将师父亲手抄录的那几本实用书寻将出来。读了几天,越读越有意思,无一句不切合实用,长了不少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