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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咸淡着道:“你一路看着她来,可看明白她是个什么样儿的?”
周显家的组织了一下顺序道:“在庄子上,六姑娘确实没有主子的气派,不过刘家不敢拘紧了她,六姑娘也是爱玩的年纪,和佃户的小子丫头玩成一片也在情理之中,当晚我们出庄子时,庄子里的老人小孩远远站着目送。六姑娘虽然没说话,我也能看出来她是不舍的样子。一路上都很顺从,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我们附了一艘官船上来,并五六艘商队,那官场送的是因丧母守孝的前何翰林,就是武定侯家的大姑爷。太太既然认了六姑娘,六姑娘就代表了夏家的脸面,只是她从未在人前露过脸,我依着太太的吩咐,把她拘在船舱里,没让她出来,她问过一次,也就自知了。”
一个奴婢,并不能随意评定主子的性情,周显家的只是陈述了看见的,不过从叙述里,也表达出了,夏语澹很重情,很听话,很懂事的意思。
乔氏颇为满意,道:“把她放在庄子上这些年,她要是自己想不出来,该听话,该懂事,她就白活了这些年。”
庶出的,唯一可以拥有的品行,就是听话。但乔氏,不耐烦,如何教一个庶女听话,所以,用了最粗鲁的一招,把她扔到乡下去,让她自己看明白,她要是不听话,没有了夏家,她会是什么下场,比她看见的,那些卑微的佃户都不如!
人嘛,要先吃过苦,才知道甜的滋味。
这时,门外守候的丫鬟来报,曲嬷嬷求见。
周显家的站了起来,曲嬷嬷入内,把刚刚家下人给六姑娘送东西,琉璃提醒六姑娘放赏,六姑娘没给,怎么没给的事说了。
乔氏笑笑道:“话虽然说得糙了些,也是她能悟到的,乡下人做派。”
曲嬷嬷踌躇开口道:“六姑娘说话没有分寸,那些婆子脸都臊了,这一出去,满府一宣扬,难免给六姑娘带一个刻薄的名声。”
“话说得太糙,大家不好看了。”乔氏笑悠悠的道,忽而话锋一转:“虽然是乡下人的做派,放在我们侯府之中,也有些道理。那群婆子不过做些分内的事,做好了本就是她们的本分,放赏原是显示主子的仁厚,可没有立下定规。主子要是不想显示不仁厚,也得受着!至于她,一个庶出丫头,管她刻薄不刻薄的,她没必要有什么好名声。”
“还请太太示下,我们该怎么教导六姑娘。”乔氏最后半句颇有深意。一个女孩子,外人首先探听的,就是她的名声,没有一个好名声,将来还有什么?早先乔氏有吩咐过许,曲二人,怎么教导六姑娘,但那时一点不知六姑娘的性情,如今见着了,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不知道是不是还按之前说的教导。
乔氏想了想道:“总是夏家的姑娘,既然把她接上来,她就不是乡下丫头,侯府姑娘该会的规矩,让她尽快学起来,别到处都是一副乡下人的做派。至于别的,你们怎么看?”
一个高门小姐,规矩只是表象,重点是气质,是内涵。而气质和内涵,现在的六姑娘还没有定性,拨一拨,或可以塑造成家族最希望的样子。乔氏现在问的,是要给她个什么样的气质和内涵。
周显家的道:“还有别的,只看太太想给六姑娘什么将来。”
乔氏歪在圈椅上,权衡了许久,才道:“都说读书明理,读书明理,其实读了书的人,未必明理。看看那些为非作歹的男人们,读过书的,倒比没读书的厉害些。只外头的世界本是男人们的,男人们要如此也就罢了。至于女人,还是推崇从无才便有德的好。只叫她认得几个字,能懂得《女戒》《女则》《贤媛传》里的道理就行了,另外学些纺织针黹也就够了。”
“太太慈悲!”曲嬷嬷说了事,领了示下就退下了。
曲嬷嬷走后,乔氏叹息道:“六丫头的样子,是女孩辈的头一份了,可惜了!”
周显家的不解,道:“太太,既然六姑娘如此出众,太太何不……”
下面半截话,一向是嫡母惯利用庶女的,既然胚子不错,好好培养,对家族也是助益。
乔氏嘲讽道:“美人一向轻狂!就阮氏那个狐媚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表面恭敬,恭顺,内里面轻狂的没边了,轻狂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最愚蠢的是,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她的轻狂。六丫头没长在我眼前,一眼看去,我也怕看走眼了,看着再说吧。只这个丫头放着,家里面也有得热闹了。”
☆、第三十五章尔钏
妾者,上边一个立,下边一个女,站着的女人。做妾的,除了床上服侍男主人,下了床还要时时刻刻站在女主人的身边。服侍女主人,是妾一半的职责。夏文衍的姨娘钟氏瞧着太太事忙又用不到自己,就想趁着空,看看五姑娘,支会了乔氏的大丫鬟紫萍一声,就往后去了。
姑娘身边,教引嬷嬷和粗使的丫鬟婆子没有定规,贴身伺候的丫鬟是有定例的,一个拿月例一两的丫鬟,四个拿月例五百钱的小丫鬟。
夏尔钏身边,领头的丫鬟折鹤,小丫鬟春兰,蕙兰,寒兰,墨兰。
夏尔彤身边,公中分例的丫鬟珊瑚,小丫鬟晨红,胡红,脂红,银红,因为是嫡女,乔氏拨了自己名下,四个拿月例二两的大丫鬟之一的彩绘,来服侍女儿。
钟氏脚向着西边迈儿,眼睛却瞄着东边,寒兰打起帘子,钟氏不急着进去,简单问道:“五姑娘怎么样?”
寒兰垂下嘴角摇摇头,钟氏侧身进去。
夏尔钏三间屋子的格局和夏语澹是一样的,此时夏尔钏身在绣房,开了窗户一直看着对面,手上拿着上个月皇后娘娘赏给夏家的宫扇。这几日天气阴沉凉爽,夏尔钏用起扇子来,不过是心里燥热难耐。
夏尔钏看了生母一眼,又看着窗户对头道:“既然扔在庄子里了,怎么不扔一辈子,接回来干什么?”
乔氏虽然善妒,也没有拴着夏文衍,不让他一下也不准摸别的女人,相反的,乔氏还会安排他床上的女人,夏文衍身边的通房没有断过,还时时更换鲜艳的。只是每个伺候过夏文衍的女人,乔氏都给她们备了芜子汤,只有乔氏松口了,才能怀孕。早些年,不是没有心大的丫鬟想留下种来,喝了芜子汤转头催着吐个干净,遮掩了四个月的身孕又如何,乔氏一剂狠药下去,那丫鬟连着腹中孩子的性命都没了。
钟家原来是乔氏兄长乔庸庄子里的佃户,那一年钟氏六岁,父亲外头喝酒回来,一头栽到水沟里溺死了,她母亲受不了苦日子,丢下一双子女跑了,她和年长两岁的哥哥活不下去,只有去卖身,被乔家买下。钟氏十一岁时,他们兄妹被乔庸送给了乔氏。钟氏不甚美艳,但有一具蜂腰隆胸的身子,和婉约柔顺的气质,既讨夏文衍喜欢,又不惹乔氏碍眼。三年后,乔氏怀二胎夏谦的时,就把十四岁的钟氏给了夏文衍,做通房。钟氏谨小慎微的伺候了乔氏十年,乔氏才开恩停了她几回芜子汤,生下了夏尔钏。在夏尔钏五岁后,才抬她做姨娘。
这么些年,钟氏早对夏文衍没有吸引力了,在守满了老侯爷老夫人的孝后,夏文衍看上了一个书房里伺候的丫鬟,第三年生下一个女孩儿,养到两岁多夭折了,连排行都没有算上,那丫鬟病了半年也没了。年前,乔氏允许,又赏了一个伺候夏文衍的通房一个孩子,只是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屁眼,肛|门不通属于残疾。残疾的孩子,会被世人认为她的父母德行有亏,报应在了孩子身上。残疾的孩子,穷人家养不起,有钱的人家注重名声,也少愿意养着残疾的孩子来验证自己的德行有亏。所以,残疾的孩子往往会被悄悄弄死或扔掉,即使养下来,也不招待见。夏文衍当然不能接受自己德行有亏的名声,只怪在那个通房身上,并把孩子的缺陷瞒住了,这件事,只有夏文衍,乔氏和接生婆知道,孩子生下两天,没门排泄只能憋死了,通房也卖了,接生婆给了封口费。
所以,这些年,大房除了乔氏生的三子一女,只有夏尔钏一个庶女,夏尔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地位,突然冒出来一个庶女,生母是贵妾,模样又是那样的标致,夏尔钏站在窗口看着对面的动静,见到一群群的婆子往对屋送好东西,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对着生母抱怨道:“一个乡下丫头,姨娘你也看见了,她一举一动有什么规矩,只有丢人而已,刚刚她在自己屋里说的话儿,把当主子的脸儿丢尽了,也配用这么多好东西!”
三个尔在嘉熙院吃了饭回来的,钟氏也有站着伺候,姨娘为姑娘们夹菜舀汤是本职。钟氏是从贫贱之家一步步爬上来的,凭心而论,夏语澹的举止比真正的乡下丫头好多了,只是不能和侯府的姑娘比,至于回屋又出了什么状况,钟氏看着寒兰。
那些婆子一出夏语澹的屋子就到处宣扬,夏尔钏的丫鬟们知道姑娘不自在,也时时关注对面,两项一凑,夏尔钏是早知道夏语澹出丑的,寒兰原模原样把婆子们的话,说给了钟氏听。
之前说了,钟氏兄妹两个送给了乔氏。钟氏是奴婢出身的贱妾,她的兄弟也是乔家的奴才,侍弄着前院的花木,不是管事,是天天要扫地浇水,修剪枝叶,自己干活,手下没人的奴才。到了年纪,给他配了个女人,生了孩子长到六岁又学着伺候人,寒兰在血缘上还是夏尔钏的表姐,只是姨娘的亲戚不是亲戚,所以,表姐也不是表姐,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婢。
“姨娘,你知道那个乡下丫头,她生母是什么来历,凭什么她生母是个贵妾!”
贵妾!夏语澹的话刺痛了钟氏,也刺痛了自己。
钟氏到现在还是奴籍,卖身契捏在乔氏手里,而且,依乔氏的性子,钟氏一辈子就是奴籍出身的贱妾。夏尔钏十一岁了,古代女子十岁之后,就开始以寻觅夫家为目的出门交际,慢慢找到合适的对象,相配的门第。偏有那等人家,一听庶字就不要的,若是庶子,自己有出息,挣出了前程还有话说,庶女是万万不要的。便是有考虑庶女的人家,还要问问庶女是谁所生,也就是庶女生母的地位,多是要贵妾,良妾所出,而不要贱妾所出的。夏尔钏最憋屈的地方,就是夏语澹是比自己小六个月的贵妾所出,别说家里上下的眼光,就是议亲时,也矮了夏语澹一头。庶女婚嫁,正常情况,有一半是低嫁,有一半能嫁到相当的门第,想往上走,有几个能脱颖而出?往上走不是做继室就是做妾,即使如此,也少有机遇。
钟氏忧郁道:“六姑娘的生母阮氏出身是比我好,虽然清贫些,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像我那时候,不卖身就要饿死了,听说她家亲戚还是读书的。”
乔氏把内宅围得铁桶一般,钟氏不能,也不敢探听外面的消息。
夏尔钏顾不上关心钟氏的心绪,直问道:“那么个好人家的女儿,太太怎么容得下她进府里,还容得她怀孕生下孩子?”
钟氏觉得夏尔钏还小,不好听那些污浊的往上,只是她一副不追究到底,不罢休的样子,只好道:“阮氏是老爷背着太太找的,养在外面好几个月,等太太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那时候,有老侯爷老太太,还有老辈的二房太太奶奶们,都劝着太太宽容些,太太再刚强,在合家面前,也得服个软,只能容下了,以良妾之礼进的门。后来阮氏生产血崩死了,老爷念着阮氏的情谊,又抬她做了贵妾。”
“想必那个阮氏有些美貌!”夏尔钏说话时,带着轻贱的口气,原来是连妾也不如的外室。不过,没有个好模样,也不能让男人看上,也不会一路从妾都不如的位子,走到贵妾还生下孩子。夏尔钏最堵心的,还有夏语澹的样子,一样的家世,相似的年纪,庶女之间能拼的,只有相貌了。
“阮氏确实长得标致,侯府来来回回这些人,都不如她。只是她虽长得标致,却一股子外表看着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不过……”钟氏凄然笑道:“不过,家里太太已经这样了,老爷是喜欢那些娇娇弱弱的,有股小家子气的女人。”
“外表?”夏尔钏注意到钟氏说这两个字,加重的口气。
在女儿面前谈论她父亲的姬妾,是有不恭,不过,夏尔钏是女孩子,将来总要知道一些取悦男人的方法,钟氏也不遮掩道:“女人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即使本心不是,也要装出男人喜欢的样子来,老爷屋里有过的那些女人,哪个背着太太,不是可着劲儿的,那副样子。那些女人,服侍几年,除了病死的,抬了姨娘的,坏了规矩的,太太不都给了赏银放了出去。只有阮氏……这么多年,太太的脾气,我也琢磨出几分了。老爷有过的女人,太太都不喜欢,不过,不喜欢也要分一分,太太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最不喜欢的,太太连看都不想看。阮氏进府后,只伺候了太太一个月,太太就以阮氏身孕为由,让阮氏安心养胎,不用到上房来服侍,当时,阮氏才六个月。我怀着姑娘时,八个月的肚子,还要天天比太太早起半个时辰,给太太熏衣服,兑洗脸水。当年我还羡慕阮氏的福气。”钟氏说道这里,不禁为自己的无知摇摇头。
夏尔钏放亮眼睛,道:“太太既然最不喜欢阮氏,那……”
夏尔钏想问阮氏是不是乔氏弄死的,不守规矩的人,乔氏处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第三十六章外室
钟氏驻在那里许久,才黯然道:“阮氏在府里四五个月,怀相不太好,大夫换了好几个,老爷太太都有做主,请过大夫来,若说持孕邀宠……内宅里,女人得到夫主宠爱的象征就是子嗣,阮氏已经怀了孩子,只要保住孩子,平安生下来,平安养大,就是她真正立足在侯府的根基,平白在孩子未出生时就弄个体弱多病的名声,将来于她于孩子有什么好处?而且是药三分毒,为了一时的宠爱用孕身拿乔,实在没有必要,所以阮氏身子不好是真,女人生产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走不回来的女人,有多少?何况那一天家里家外那么乱,老侯爷都请不上大夫,若阮氏真是命劫在那里,岂不是冤枉了太太。退一步讲,就算太太做了什么,当年老侯爷,老太太,老爷都没有责难过太太,可见是容忍了太太的举动,阮氏又算什么?家中当家们如此,还有什么可说了,就算这事拨弄到六姑娘跟前,六姑娘能怎么样?六姑娘连怨言都不能有!太太才是六姑娘的母亲,阮氏只是一个姨娘而已,姨娘还能越过太太的次序去!”
“姨娘……”事实如此,夏尔钏略有失望,听到后来,钟氏的自伤,夏尔钏也能感受到。
钟氏背过脸去,调整了一下情绪,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挂上自持的淡笑,道:“不说了,不想了,当年连饭都吃不上,要不卖身就只能活活饿死了,还多亏了乔家愿意买下,舅老爷把我送给太太原也是那么个意思,快二十年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没有资格,要是现在悔起来,要从哪里算起,我应该早死了。”
夏尔钏上前握着钟氏的手,只能默默握着,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生母如此也是夏尔钏一生的刺,就算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夏尔钏也只会叫钟氏姨娘,夏尔钏心里,实在只能把钟氏当姨娘,这是从小教导下,已经刻入骨髓的主仆之别。
钟氏顺势缓缓的从夏尔钏手里抽出她握住的宫扇,坚定的道:“五姑娘,你想得开些,六姑娘命不好,没你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有人生来就是当奴才,有人生来就是当主子,主子和主子也不同,六姑娘生的不是时候,已经决定了她的命数。”
夏尔钏醍醐灌顶,心中的不忿驱散了些。夏语澹生的不是时候,她生在先太子薨逝那天。这在别家还没什么,在夏家就必须遭到嫌弃,是命不好,一出生就克了夏家的运势。虽然这些是玄乎其玄,可是大富大贵之家,越发在意这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夏文衍在前院的韵墨厅看书,翻腾了几本,一字也不能入目,唤常常跟自己出门的小厮金照进来。
金照站在夏文衍面前,不敢先说话,也不闻夏文衍开口,额头直崩出了细汗,站了两刻钟,没听一字吩咐又退下了。
夏文衍梳洗换了身衣服,会了嘉熙院,坐在四方大卧榻上,乔氏也正好在卸妆。紫萍领着几个小丫鬟,给乔氏去了头上的钗簪,身上的镯环,换了一件栗色绫罗衫子,才出去,屋里只剩下夏文衍和乔氏。
谁也不先开口,乔氏倒了杯普洱茶,放在夏文衍面前,自己倒了一杯,在对面榻上坐了。
夏文衍深呼一口气道:“你又不喜欢她,何必把她接上来,你日日看着她,就不觉得……”夏文衍说不出口,看了乔氏一眼,又撇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