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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菜不用油?”
阿俏睁着一对明净的眼, 扭头望着沈谦,好奇地发问。
沈谦点点头, 说:“这是德大西菜社的厨子给你出的‘难题’!”
阿俏忍不住展颜一笑, 说:“这位同行, 听起来还是挺宅心仁厚的。”
沈谦一听,就知道阿俏已经有了把握。对方给阿俏出这道题,大约也是预计阿俏一定能答得上, 没有刻意刁难。
“第二个题目是:是鱼没有骨。”
沈谦将写在信笺上的题目缓缓念出来。
阿俏的眉头就微微皱起来,说:“这道题目听起来没怎么安好心!”
沈谦也跟着点头, 笑说:“的确如此, 这道题目, 是那个东洋人青山给你出的。原题若是‘做鱼没有骨’, 那对你来说就太过容易了。可是他偏偏出题‘是鱼没有骨’!”
也就是说,阿俏呈上的“鱼菜”, 必须教观者能看出那是一条整鱼才行。这样一来,阿俏所擅长的两道鱼菜,“拆烩鲢鱼头”和“鱼脍”, 都不能算是满足题目。
阿俏想起那个青山,当即一扁嘴, 傲然说:“这人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 明明知道我去骨的技术一流, 偏偏要用这种题目来为难我。”
沈谦伸手去抚阿俏那挺得直直的脊背,柔声说:“可他也难不倒你的,不是么?”
阿俏见沈谦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随即莞尔,自信地点点头:“难不倒的。”
她随即转脸去看第三道题目,“烹饪不用锅?”
这题目上竟然还有小字提示,说明这锅指的是用来盛放食材的一切容器、盛器,甚至什么铁板之类的都不能用;除此之外,“烹饪”是指一定要将材料高温烹制:要做熟,简简单单切个凉菜是肯定不行的。
“这么多限制条件,他们也知道是在为难人呢!”阿俏忍不住抱怨,眉头轻轻锁起来:烹饪不用锅,难道用竹签串了肉串子直接在炭火上烤吗?
“是的,明显这最后一道题是最难的。”沈谦也点头,说:“最后这一道,他们是要求你当面烹饪的。其实我也在想,若是在餐桌上当面烹制,洋人看了烹制的全过程,待到食物入口的时候,期待感或许会有,新鲜感则未必了。”
阿俏的眉头皱得更紧,一言不发地缩在沈谦身旁沉思着。
沈谦见了多少有些不舍,干脆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凑在她耳边说:“不过呀,咱们不着急。我的阿俏最是聪明,总能一鸣惊人。”
他说话时热气轻轻喷在阿俏耳际,令阿俏忍不住面红耳赤,知道对方一定没在想什么好事。她只得忍着羞小声说:“别闹!”
阿俏开了口,沈谦就真的一动不动了,任她靠在自己怀里沉思,过了半晌阿俏才闷闷地开口,说:“要是能想个什么法子,直接在洋人面前烹饪,却叫洋人根本看不出来材料是什么,怎么烹饪的,那才叫妙呢!”
只是她很想达到这样的效果,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沈谦便干脆带她出去转转,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流连,随处试一试当地的小吃和点心。阿俏试了不少新鲜美味,吃得眉花眼笑,一面对沈谦感叹:“那些洋人,天天只晓得吃西洋菜馆子,若是他们肯来这边走走,再将胸怀开放一点,胆子大一点,准保能天天享受美味。”
沈谦也点头,笑着说:“是啊,其实这世上最美味的吃食,往往都在民间。像任太太所做的那种富贵菜,反而只能是猎奇,见识一次,下回再也不敢消受了。”
阿俏想起姜曼容,点点头也觉得是。
说起这个话题她不禁想起卫缺。若是将卫缺与姜曼容相比,她显然更加欣赏前者——只是不知道这卫缺能不能处理好他江湖帮中的事务,毕竟烹饪这件小事,也必须从业的人人人谨守职业道德,他的江湖菜才能稳稳地立足。
这时候两人刚好走到一家杭帮菜的小菜馆跟前,正好到了饭点,菜馆里一股子异香正飘出来。阿俏闻到,忍不住怔了怔,一拉沈谦的手,说:“这是什么香味儿?”
其实两人一阵逛吃逛吃,都并不太饿。可饶是如此,沈谦还是纵容地说:“那便进去看看。”
“伙计,这香味儿,是什么?”阿俏进店以后赶紧询问。
伙计指指厨房那里:“这位小姐,本店新出炉的叫花鸡——”
阿俏顺着伙计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只用黄泥裹好,入炉烘烤的“叫花鸡”刚刚出炉。有大师傅正在将表面的黄泥砸开,露出里面一张已成浅赭色的荷叶。
一股子鸡肉的浓香正从这只被泥壳儿所裹着的“叫花鸡”中直涌出来,鸡肉的香气中还混着荷叶香气,因此格外清新,丝毫不腻。
阿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叫花鸡,呆了片刻,忽然喜道:“我知道了!”
她已经全想通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就走。沈谦见状赶紧跟上去。店里的伙计见了大失所望:“不留下来尝一尝本店特色么?好不容易才烤出来一只的……”
沈谦一回头,伸手给那伙计抛了一枚银元,笑道:“谢谢你的主意!下次一定来贵店品尝。”
两人一起走出店面,沈谦从后面赶上,问阿俏:“你……难道打算当着那些洋人的面烤叫花鸡么?”
叫花鸡的做法简单,整鸡洗剥干净之后用荷叶包起,外面裹上一层黄泥,搁在烤炉里烤上半天,也就熟了,出炉时鸡肉酥烂,味道鲜美——关键是做法极其简单,所以才会叫做“叫花鸡”。
然而阿俏却摇摇头,她面带喜色,望着沈谦,笑着说:“不,直接照搬‘叫花鸡’的做法肯定不成。也很难将这一整只鸡放在洋人面前慢慢烤熟,将大家耐心都耗没了。不过这‘叫花鸡’真的给了我一个主意。”
她冲沈谦狡黠一笑,说:“我打算让那些洋人毫无知觉地看着美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烹饪。”她想想自己也觉得很好笑,“等到发现的时候,吓他们一大跳。”
洋人们给阿俏的三道难题出完,限定了两天让阿俏准备,第三天即在锦江饭店重见,算是第四场“擂台”比试。
出乎人意料的是,有不少洋人听说了阿俏新婚的消息。虽说双方是打着擂台的“对手”,可还是有不少人向阿俏表达了诚挚的祝贺,并一起送了她一大捧鲜花。锦江饭店的大厅里气氛融洽,倒也没有多少激烈比赛时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只要青山始终对阿俏表达了不屑的态度,甚至青山夫人蹬着木屐,一溜小跑地过来恭贺阿俏新婚,回去的时候还遭到青山一连串的白眼。
阿俏只做视而不见,心想,待会儿比试的时候再狠狠打你的脸吧!
在她看来,三道难题,第一道的出题人显然是抱有善意;第三道则出的真是一道费思量的难题;只有那第二道,显得出题人故意刁难,而且小家子气。
因为这三道难题中的第一道对材料提出了限制,所以阿俏使用了距离大厅旁边最近的厨房,使用之前,由德大西菜社的厨子过来检查。
这位西菜厨子是个头发花白的洋人厨子,看上去六七十岁的年纪,终日面带笑容,待阿俏也十分友善。他进来之后,将阿俏事先准备下的材料一一检查过,见到阿俏备下了厚实的肥猪肉,上好的金华火腿,以及大约三年的老母鸡,便咧嘴冲阿俏笑了笑。
阿俏也回报以笑容,并且顺手指了指炉灶边放着的一丛新鲜采下的油菜花儿,眼带询问,似乎是在问他,这样的材料可以不可以用。
那洋人厨子看了觉得很新鲜,掐了浅浅一枝下来,将油菜花凑到鼻端闻了闻,然后又用手拈了拈,似乎闻到了菜籽油的清新香气,登时伸出大拇指,冲阿俏点了点头,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似乎是在鼓励阿俏,最后他拍拍阿俏的肩,转身出去了。
这位“德大”的厨子,给阿俏出的第一道题目是,“炒菜不用油”,所以阿俏确实没有带炒菜用的油进来,但是她带了能“出油”的材料:肥猪肉和老母鸡肚子里的鸡油可以熬猪油鸡油出来,金华火腿加热之后可以与时蔬同炒,不再需要其他油脂。而阿俏从城外路边随手摘的一大捧油菜花更绝。这些油菜花不少已经结籽,只要放在锅里翻一翻,就有香喷喷的菜籽油留在锅底。
阿俏相信那位“德大”的厨子一定也是知道用这些天然材料能够提取烹饪时需要的油脂——比如她在“德大”尝到过用正宗法式方法做出来的油封鸭腿,那道菜用的是鸭油;她也尝过在热乎乎的“猪油渣”上洒上白糖做成的“奇葩”零食,那更显然是了炼猪油之后的副产物做成的。
由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德大西菜社”,给她出的,乃是一道送分题。
只是送分题阿俏也不敢马虎,马上动手开始准备,该炼油炼油,该备料备料。因为这道难题要求的是炒菜,她备下的所有菜式几乎都是爆炒的菜式,而且严格遵循“荤菜用素油,素菜用荤油”的原则,对于部分“可荤可素”的材料,她最终还是选了用荤油,毕竟尝起来香一点。
不多时,芫荽牛肉丝、核桃山鸡片、爆双菇、瓜姜虾球……接连出锅。这些都是炒菜,材料都备好之后入锅爆炒调味就能出锅的,一时流水价地从大厨房送出来,热腾腾地送到席上。洋人大多觉得惊讶,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子,怎么能动作这么快,一口气做出这么多道炒菜出来的。
阿俏在厨房里忙碌的同时,沈谦一直在厨房附近。他早先应承过阿俏,往后的比试,他要全程陪在场。
偶尔会有人过来,送点儿消息向“小爷叔”请示,沈谦则会稍稍思考,便做出决断,转头吩咐下去,自有人替他去执行。
终于阿俏做完了最后一道炒菜,从女侍应生那里接过了热毛巾,将头发手脸都擦过一遍,稍许去除一些油烟气,这才走到大厅一角,亭亭玉立地候着,等待众人对她这些炒菜的评价。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且先不论那些洋人,参加比试的中方名厨,见到这些炒菜的火候、成色、装盘、调味,便知阿俏的功力,并不比他们这些在酒楼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差多少。他们原本只是因为阿俏偶尔赢了一回刀功,便干脆将阿俏推出去抵挡洋人的难题,心中未必对阿俏存了多少尊敬。
可是今日这一系列菜式流水价地送上来,名厨们大多神情严肃,收起了小觑之心,知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甚至是年轻的女性,照样也有能与他们比肩的高手。
而洋人们则震惊于这些菜式:“这真的是没有用油做出来的吗?”
“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油就没办法炒菜吗?”
有人挟起一片时蔬,凑到鼻端闻闻,然后震惊地说:“中国姑娘太神奇了,蔬菜能做出肉味!”
也有人扭头过去看“德大”的那位老厨师:“史密斯先生,你确实检查过了,中国姑娘,真的没有带油来……炒菜?”
老厨师摇摇头:“真的没有!”
他远远地向阿俏使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至于厨房里那些,都是属于他们厨师的秘密。
见席面上情形差不多了,阿俏一转身,就去准备第二个难题,“是鱼没有骨”。
阿俏望着事先杀好洗净的几条新鲜鲮鱼,心想:其实这个命题,对于洋人来说还真蛮实用的。
洋人极少有爱吃中式做法做出来的整鱼的,原因是中式多用淡水鱼,淡水鱼则刺多。洋人吃惯了海鱼,因此非常不习惯淡水鱼那细小的刺。
阿俏给鱼去骨的功力很强,比如她当初在徐家做“拆烩鲢鱼头”,将整个鱼头的鱼骨全拆出来,放在盘子上一一清点无误之后才会放心;又如她剖鱼脍,自然能做到整个盘中完全不见骨。
然而这个命题里最刁难人的部分:“是鱼”,表示做出来的成品还要保持鱼本身的形态,虾蟹之类也不能用来代替,而且还要“没有骨”。
但这也难不倒阿俏,她手持厨刀,取了一条鲮鱼,从肚腹处下刀,将整张鲮鱼的皮拆连着鱼头和尾鳍全拆下来。拆出来的鱼身则去骨,将鱼肉捣成泥,和上剁碎的荸荠、香菇,再加入陈皮、蒜头、花生、芝麻、姜蒜之类,将鱼泥捣匀,再将鱼泥填回鲮鱼的鱼皮之中,令那条鲮鱼恢复成为一条“肚腹鼓鼓”的鲜鱼模样。
如此一口气填了七八条鲮鱼之后,阿俏开始热锅,将填好的鲮鱼下油锅先炸,炸制定型不散之后,再加入酱盐糖酒,炖至全熟,便可以出锅了。
鲮鱼出锅,盛在盘中,宛然中式方法烹制的整鱼,鱼头鱼尾俱在,这“没有骨”从何说起。
一时座上的洋人大多交头接耳起来。
中方的名厨们见到端至席面上的鲮鱼,已经大致能猜到阿俏的做法,只是大多略略皱眉,心想:阿俏用这方法,确实能做到鱼“无骨”,只是她依旧保留了鱼头鱼尾,少时难保不为有心人钻空子。
岂料阿俏成竹在胸,她冲上菜的锦江饭店侍应生们点点头,只见侍应生们一起动手,用西餐餐刀将鱼头鱼尾小心翼翼地切下来,堆在盘边,并将完全无骨的鱼腹一段分成一份一份的,盛在小盘中,连刀叉一起,送至等待品尝的洋人面前。
“是鱼”,阿俏做到了,至少她在上菜的时候,人人都见到了这些鲮鱼的完整形态。
而“没有骨”阿俏也做到了,至少送到每位等着品鉴的食客面前,那一段一段的,是外裹炸至酥脆的鱼片,里面全然无故的鲜美鱼肉。
恰巧这由侍应生稍稍处理,再将适合客人食用的鱼肉料理送上桌,也是西式餐饮中的常见做法。阿俏在“德大”的时候就曾经见过。
这种形式上融合了西餐礼仪,而实质上对洋人们非常友善的菜式,一下子就立即受到了洋人们的疯狂欢迎。
“哦天那,要是中国所有的鱼都像这条这样好吃,那我不用吃别的了,只要吃鱼就行了。”
“上帝保佑,这是我头一回顺利地吃鱼,没有任何鱼刺的烦恼。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做的?”
阿俏早就准备着他们问这样的问题——她还特地留了一条填入鱼泥、但还未下锅的鲮鱼,当下取了出来,向洋人们一一解说,告诉他们这道鱼的详细做法。
“这简直是神了!”
听说阿俏能将那鱼皮完整地剖下来,再将去骨的鱼肉填回去,依旧恢复成一条完整的鲮鱼,这足够洋人们震惊一会儿了。
此间最不高兴的,自然是亲自出这道难题的青山。他一直僵着脸,紧紧地盯着阿俏呈上来的鲮鱼。原本他确实曾想要用鱼头鱼尾做文章的,没想到阿俏棋高一着,率先请侍应生处理了。
至此,青山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鱼肉送至他面前,他也细细地都品尝了,似乎在尝试辨清这些鱼肉里都加了什么样的佐料与调味。除此之外,在阿俏讲解做法的时候,青山也支起耳朵听那通译翻译,一字不愿漏,似乎想把这方法牢牢记在心里。
阿俏见了青山这样,忍不住想:这东洋人总是这样,他表面完全看不起你,内心也是一样,但是他一旦认识到你做出来的东西是值得认可或是学习,他会很认真严肃地去对待,去学习,虽然他内心依旧看不起你。
这样的人……阿俏心想,实在不知是该如何评价。只是她明白,像青山这样的人,绝对不可小觑。当然,更不能将对方看得太高而菲薄了自己。
洋人当中那位最能说会道的,品尝过了“无骨”鲮鱼,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望着阿俏,用汉语说:“神秘的中国姑娘,我承认,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我们带来惊喜。我已经不大敢问了,那最后一道难题,没有锅,你准备在我们面前做什么?”
阿俏微笑着说:“我会在你们面前当面烹饪,不过,我也希望你们能猜到我在你们面前究竟做的是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有锦江饭店的侍应生列队出来,在众人面前的圆桌上放了一张铁盘。铁盘上搁着一堆黑乎乎的木炭。
阿俏手持一枝长柄火柴,小心翼翼地将木炭点燃了,堆在一起的木炭表面就燃起细细的蓝色火焰。
大厅里一下子暖和起来,板着细细的毕驳声,木炭燃烧时特有的那种木脂香味开始渐渐散开。
接着好几名侍应生上来,手中执着托盘,他们却没将托盘交给阿俏,而是放置在圆桌上,放置在与座之人的手边。
只见这些托盘之中,有些事先晒干的梨枝桃枝,枝上还带着几朵干花;也有用竹签穿成串的各色水果,水果都是晒至七八成干的,果香浓郁,却没有多少水分。更有趣的是,还有一个托盘里,竟然盛着一蓬一蓬,洁白绵软的棉花糖。
“神秘的中国厨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究竟要怎么做?或者你要我们怎么做?”
为首那名洋人一回头,却见阿俏已经失去了踪影,早已离开了大厅。
大厅之中,只留下了他们这么一群茫无头绪的食客,一盆炭火,和手边一大堆,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