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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大约是花重金在晚报上“买”了文章, 大肆宣扬杜家做的席面才是“真”翰林菜。
这杜家祖上与阮家一样,也曾在前朝中举, 出了数位进士,更有一位曾在翰林院编修的位置上当官数十载。而杜家则声称根据保存了多年的几份食单完全复制了前朝杜氏鼎盛时期的“翰林席”。
报上文章还刊出了几帧照片, 阿俏凑过去看了看,见大多拍的是各种菜式,只是印在报纸上显得黑乎乎的,不大好看。
阿俏觉得杜家这不过是哗众取宠,然而宁淑仔细将报上的文章读完,她气得将报纸往桌面上一摔,斥道:“真是一帮不知道礼义廉耻的家伙!”
原来杜家除了刊文以求正名, 证明自家才是真的“翰林菜”以外, 还指名道姓地向阮家叫板,说阮家欺世盗名这许多年,该是大家亮一亮真家伙,公开比试一场了。而且还说, 阮家若是不敢应战, 就是拱手将这“翰林菜”的名号送给杜家。
“阿俏,娘可算想清楚为什么你要派人去找高师傅了。”宁淑伸手轻拍脑门,说:“谁想得到他们竟会使这样下作的手段!”
杜家出手确实是狠,一面向高师傅下了黑手,一面登报向阮家挑战,叫阮家不得不应。阿俏是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叫人赶紧将高师傅送去医院, 并且教一定要保他的双手对厨子来说,若是毁了一双手,怕不仅是丢了饭碗,这一生就都毁没了。
“这……这怎么办才好?”宁淑脸色有些苍白,抬头望望丈夫阮茂学。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过头来望着阿俏,又彼此对视,眼中都有些忧虑。
“杜家?”这时候阮老爷子拄着一只手杖来到了中进花厅里,“跳梁小丑耳,不足为惧。”
阮茂学夫妇两个,听见老爷子发了话,都舒了一口气。阮茂学赶紧上前来搀扶父亲。
阮正源却摇摇手,说:“老二,你先赶去医院,看一看高师傅的情形,请医院全力救助,这是我们作为主家的仁义。”
阮茂学点头应了,当下就去取了些现洋,准备出门。
阮正源又问,“老二媳妇,今天晚上的席面,有着落了没有?”
宁淑摇摇头,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子,晚上的席面,儿媳想,可能是不要紧的……因为,因为是文仲鸣一人包下了整个‘与归堂’,说是只有他一个人过来……”
阿俏一想:文仲鸣?这名字好熟。她仔细一想,才记起这好像是本省的经济署长的名字。这人在任时对阮家照顾有加,后来离任去了上海,阮家无人照拂,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阮家头上来,阮家疲于应对,渐显颓态。
如果她记得没错,上辈子父母吵架的时候,她也听见过这个名字这个文仲鸣,好像是母亲宁淑的学长,一直仰慕母亲,即便母亲嫁了父亲,还是恋恋不舍,加之他离婚独身,有段时间曾常常光顾“阮家菜”,也因此对阮家格外优待。
果然,宁淑提起文仲鸣的时候,眉头微皱,脸上有些愁容。而父亲阮茂学听见了这个名字,一张脸登时也黑了下来,冷笑一声说:“果然……果然你那位文师兄对你好得很,如此重金包下来的席面,怎么,想在我阮家的地盘上与你对坐小酌吗?你这是将我阮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宁淑一阵慌乱,赶紧解释:“开始只是他一人订下了席面,不止付了定金,所有的费用一气儿全付了。后来……后来经济署才来人打的招呼,说是就他一人过来,不必太过抛费。”
阮家还真从来没有客人预订了席面,主家再出言拒绝的先例。
阮茂学气结,“他这么体贴,还想着替你省钱?”
老爷子阮正源见儿子正在气头上,赶紧挥挥手,说:“茂学,生意上的事情不用你管。宁淑从来都是管着后厨,席面上她绝不会出面,由我去招呼。今天还是这样!”
阮茂学听见老爷子发了话,这才气咻咻地转身,瞪了宁淑一眼,说:“随你的便!”说毕转身就要走。
哪知他身后的阿俏却炸毛了:“爹,你把话说清楚!我娘辛辛苦苦地操持家里的生意,怎么就还辱没了你阮家的脸面了?”
阮茂学膝下两女一子,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吼过他。说实在的,阿俏怒气冲冲的这一嗓子,着实将阮茂学给吼懵了。
而阿俏心里则满是愤懑上辈子阮茂学娶了个和阿俏年纪差不多的姨太太,宁淑不忿,与阮茂学争执的时候,每每就拿宁淑这位“文师兄”说事。他这样男人可以喜新厌旧,一房一房地娶,而宁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因为有人示好的缘故,就这样招阮茂学不待见。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俏眼见着阮茂学先被自己吼懵了,随后便渐渐气红了脸。
“阿俏”阮茂学还未开口,宁淑已经先斥了一声。
阿俏连看都不看自己娘,冷然开口,对阮茂学说:“爹,我在这里叫你一声爹,仅仅是因为血缘的关系,而不是因为你十五年来养过我半分。我只告诉你,这十五年来,我是宁家养大的,浙西宁氏,是什么样的人家你应该有所耳闻。”
说着她就伸手指着身边的母亲,对阮茂学说:“以我娘这样的出身,没名没分地跟你这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劳家务……你想想,你何德何能,有什么本事,竟能留我娘在阮家,天天这样辛苦劳作……养着你,养着这一大家子的人?”
阿俏这番话说出来,宁淑早已珠泪莹然,伸手去拉阿俏,小声说:“别说了!”
阮茂学本质上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听阿俏这么一说,心中顿时也生出几分愧疚,觉得自己刚才确实也有些无理取闹。可要他当着妻女众人放下身段道歉,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时候宁淑走上前去,伸手给阮茂学理了理衣领,柔声说:“快去医院吧!高师傅那里怕是不能耽搁!家里的事,老爷子说的是正理,我只管着后厨,一步都不会多迈。你又担心个啥?”
阮茂学得宁淑给了这样一个大大的台阶下,一下子舒坦了。他扭过头,望着阿俏:“阿俏,爹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以后在家里别这么说话了,叫人知道了嫌弃你没家教。”
阿俏见阮茂学先软了下来,也就不再爆炸,而是点点头,说:“爹,你放心吧,家里灶上,有我呢!”
这下子阮茂学放心了,匆匆赶往医院去。
阮家余下的人则商量起晚间的菜式。
“来的人只有文署长一人,依我看,就不要跟以往一样,做那么多菜了。况且文署长本人也说了最好不要太抛费。”宁淑主张节约,另外也是担心女儿:眼下高师傅情形不妙,听起来凶多吉少,今晚的席面势必需要阿俏顶上,若是做得太多,手忙脚乱,阿俏的压力太大了。
阮老爷子却不开口,只管瞧着阿俏。
阿俏紧抿着嘴,想了想,说:“恐怕不大好。娘,您想,文署长一个人付了三席席面的钱,咱们总该让他觉得物有所值才行吧!”
宁淑一想也是:她知道得很清楚,文仲鸣借了订席面的机会,怕是想过来寻她说说话,一诉衷肠。但是她又是绝对不能出面的,如此一来,若是席面简单了,文仲鸣岂不是更加会对“阮家菜”失望?
说着,阿俏抬眼望着阮正源:“爷爷,我想跟您商量商量,高师傅不在,眼下又耽误了好些时候,好多需要长时间慢炖的菜式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所以我想跟您商量商量,今天为这位文署长临时换些新鲜菜式,您看好不好?”
阮正源坐在桌旁,听见阿俏这样说,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正好阮家也有一阵子没有推过新菜了。”
阿俏一听,知道祖父认可了自己的意见,可能要推一些重火候、快炒快熟的新菜出现在阮家的席面上。她心里一激动,顿时又微有些紧张。
阿俏与老爷子一道,议定了阮家席面的新菜式,阿俏就叫上小凡给她打下手,再加上阮家几个在厨下帮忙的帮佣,几个人一起忙碌起来。
宁淑已经去将菜单重新写过,过来大厨房看阿俏,只见桌上放着一道凉菜“老醋蛰头”,忍不住就抽筷子尝了一口。
“阿俏啊,这个蜇头怎么这么酸?”宁淑被酸得鼻子眼睛眉毛全皱了在一起,那山西老陈醋的味道,又霸道,又厚重,叫人一试难忘。
阿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娘啊,那个是专门给爹准备的”
老陈醋蜇头专治各种没来由地瞎吃醋。
宁淑失笑,觉得这个女儿虽然孩子气,一团心思总是在向着自己,当下就由着她。哪知阿俏心里尚在琢磨:她觉得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那位文署长,得想个不露痕迹的方法将人婉拒了,可又万万不可得罪,得让他以后能继续站在阮家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