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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大屉里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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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中苦笑,齐白的遭遇,他说的那一切,对我确实有着无比的吸引力;这家伙,他知道我的弱点。知道他的话可以打动我。

    可是我却绝不能让一步,因为我知道,若是听一个半明不白的故事,听得一肚子的疑问,那还不如干脆不听。干脆不听,疑问只有一个: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所以我语言冰冷:“对不起,我对于见鬼,没有什么兴趣,留给你自己吧!”

    齐白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十分想保守他的身份、行踪的秘密——”

    我再一次喝:“我不要听这种鬼话,死了超过五百年的鬼,还保守啥秘密?谁还会对他有兴趣?”

    齐白倒真会替那个鬼辩护,他竟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问题是,他在心理上,并不以为自己早已死了,早已变成鬼。他认为自己还活着还是在他的那个年代中,所以他的心中,十分害怕,我的突然出现,已经使他吃惊至极了。”

    听了这样的话,要是不头昏脑胀的,那可以算是超人,我离超人的程度远极,所以听了之后,没有当场昏过去,已是难得之至。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嘿”地一下干笑,他赶紧陪着笑。我连笑了三下,他陪了三下,充满希望地问:“你能谅解他这种心情?”

    我要竭力忍着,才能使自己不大声叫喊,而且,声音听来,居然平易近人:“对不起,不谅解。”

    齐白叹了一声:“唉,你怎么不明白?你应该明白的。”

    齐白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我,我把他刚才替鬼辩护的那几句话想了一遍:“是,我明白了,那位鬼先生,生理一定在躲藏,逃避着什么所以虽变了鬼,仍然心理不正常,害怕行藏泄露。”

    我的回答,也算是荒诞绝伦的了,什么叫“鬼的心理不正常”这种话,只怕在我之前,从来也没有人使用过。

    可是,齐白却十分高兴,用力在他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对,你明白了。”

    我瞪着他:“你应该对他作治疗,告诉他,他现在是一个鬼,要怕的是阎罗王的追拿,而又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不让阎王知道小鬼躲在何方。”

    齐白十分懊恼:“开什么玩笑?”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你才是和我在开玩笑,你不肯实话实说,那就请吧!”

    齐白神色难看,我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齐白向门口走去,我估计他不会就此离去,因为我也实在想知道他的“遇鬼”的经过。

    可是我估中了一半,估不中另一半。

    估中的一半是,他到了门口,又转回身来:“卫斯理,我的遭遇,是一个极大的发现,甚至解开了历史上的一个大谜团。”

    我立时回答:“历史上的谜团,大大小小,有八千九百多个,我不在乎。”

    齐白苦笑;“其实最主要的是那种情形:一个鬼在他的墓中过了五百多年还是结结实实的鬼。”

    我又摇了头:“那也不希罕,秦始皇陵墓之中,有超过三千年的活人。”

    齐白神情很难过,看来他实在需要有人来分担他那种有怪遭遇之后的诡异感——他独自负担不起那种怪异感觉的侵袭。

    他的神情,表现了他心中的矛盾。

    可是,在考虑了一阵之后,他还是道:“我没有法子,就算我对天发誓,我也可以违背诺言。可是我是对一个鬼发誓的那使我不敢违誓,怕应了誓言。”

    我冷笑:“你发了什么誓?”

    他不断眨着眼:“我说,要是我泄漏了他的秘密,叫我这一辈子,再也踏不进任何古墓一步。”

    我不禁长叹一声,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刹那之间,我心灰意懒,连逐客令也懒得下,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齐白看来还想说什么,我却已转过身去。我才一转身,就看到白素从楼梯上慢慢走了下来,她带着微笑,道:“其实可以有办法的。”

    齐白忙道:“请说。”

    白素道:“请齐白先生去和那个鬼先生商量一下,把情形告诉他,或许那位鬼先生肯同意向少数人透露他的秘密?”

    齐白大是高兴:“对,对,我这就去进行。”

    我闷哼着:“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招鬼的本事了?”

    齐白摇头:“不必招,他根本在,一直在那古墓之中,我——”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像是讲多一个字,他就会应了泄露秘密的誓言,从此再也不能进入任何古墓一样。我再向他挥手,可是这时,白素的话提醒了他,就算我不赶,他也急于离去,去和那位“鬼先生”商量。他走得如此之急,几乎一头撞在门上。

    我看着他离去,皱着眉,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显然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所以她道:“我看那个古墓至少在几百里之外,而且不知道在什么荒山野岭之中,要跟踪他,不是易事。”

    我被白素道穿了心事,不禁笑了起来:“这家伙,鬼里鬼气,我无法设想什么叫作‘结结实实’的鬼。”

    白素摇头:“我想,他所说的鬼,只是他的想象,就像你一直在对鬼所下的定义一样——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活动,使他看到了鬼,感到了鬼的存在,在他来说,甚至还可以碰到鬼,但实际上,鬼并不存在,只是一种力量。”

    我点头:“也有可能,出现在古墓中的,不是鬼,是一个人。”

    白素道:“那就神秘得多了,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人?虽然不是没有可能。”

    我搔了搔头,齐白所说的一些零星片段,可以提供无穷的想象,我和白素继续设想下去,想到了现在不知在什么情形下过着神仙生活的贾玉珍,也想到了秦始皇墓中那些真正的古人;两人都深觉生命的秘奥,从一个单细胞起,到生死大关,简直每一个过程,都充满了奥妙。

    正在我们感叹不已之际,良辰美景,一起走了进来。

    自从我认识她们起从来也未曾看过她们停止过笑容。我曾说,她们两人,多半连在睡着的时候,也是面带笑容的。可是这时,两人却鼓着腮——并不是生气,而且沮丧,十分的不开心。

    白素十分疼爱她们,一看到两人的神情,就伸手扭住了她们的手,一脸的关切。她还没有问什么,两人同时伸手向我一指,同时一人的委曲,眼中泪花乱转,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了。

    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这样情景,分明是在说我做了什么,令她们感到了伤心。白素也立时向我望着,大有责怪的神色。

    这真是冤枉至极,自从那天,要她们去费力医生那里做点事之后,根本未曾见过她们。

    我只觉得好笑:“怎么啦,什么地方,得罪两位小姐了?”

    良辰美景一扁嘴,还有眼泪落了下来。这一来,我也不免有点紧张。这两个小丫头,竟然会伤心到落泪,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我性急,忙道:“不管什么事,快说。”

    两人的泪眼瞪了我一下一起转向白素:“卫叔叔欺侮我们。”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白素已经道:“只管说,我主持公道。”

    我气得连连挥手,也不加辩驳,倒要听听这两个小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以下的话,是她们两人,每人说半句联结起来的。她们心意互通,说得很快,所以就算是她们两人一起说的,记述起来,也比较方便。)

    两人的声音,仍是充满了委曲:“卫叔叔安排了一个人在那研究所,取笑我们。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事实上,每一个人,来到世上,都不是由自己作主的,为什么要拿我们来取笑?”

    两人口齿伶俐,语音清楚,这一番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可是整段话是什么意思,我却一点也不懂。

    我忍不住一顿足;“说明白一点,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究竟在说什么?”

    两人给我一喝,向白素的身上靠了靠-一这就有点可恶了,就算我想出手打她们,以她们的本领,也足可以避得开,何必那样子?所以我的脸色,自然也益发难看。

    白素冷静地道:“别吓小孩子,她们的话,其实也很容易明白,她们说你和费医生串通了,安排一个人研究所,等她们去了,就拿她们取笑。”

    我用力挥着手:“胡闹至极,而且,她们有什么可以被人取笑的?又和每一个人到世上来,都不是自愿的,有什么关系?”

    白素的声音仍然平静:“我猜,是有人取笑了她们的身世。”

    我怔了一怔,而良辰美景则已泪珠儿滚滚而下,显然白素猜中了。

    我更是大疑,良辰美景的身世,连我也只是约略猜到了一些,不是十分肯定她们两人的来历,十分奇特,她们的祖上,几百年前,肯定曾参加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造反行动,后来失败,几个首脑人物,就远遁海外,且从此都过了几百年自我禁闭的生活,一直到最近,才算是重又回到了人间。

    (良辰美景奇特的来历,记述在废墟这个故事中。)

    连我也不知道她们的身世,如何可以串通了别人去奚落她们?

    而且,一那场大造反,好评坏评各占一半,就算有人拿出来说了,她们也不应该认为那是遭到了取笑,又何至于哭得如此伤心?

    我迅速转着念,也无法分辩,良辰美景一面哭,一面道:“其实,我们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几百年前的事了。和谁都没有关系,我们伤心的是是”

    她们又同时抽噎了几下,才道:“我们伤心的是,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最尊敬、最崇拜的卫叔叔,竟然会这样捉弄我们。”

    原来她们伤心,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又是感动,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不过我明知那是误会,所以并不紧张,只是长叹了一声:“天要下大雪了。”

    良辰美景睁眼望着我,对我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显然不明所以。

    白素笑了起来:“分明他是冤枉的,窦娥蒙冤,六月下雪,你们看看是不是够凄凉的?”

    良辰美景脸颊上的泪痕犹在,可是一听得白素那样说,却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才笑了两声,又想再板起脸来装生气,可是却也装不成了。

    我摊了摊手:“你们究竟遇到了一些什么?我连费力医生的研究所在哪里都不知道。”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这才说出,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是在一个海湾的附近。

    研究所是由一个基金资助兴建的,六层高.最高一层是费力的住所,下面两层全是研究室和办公室,面对海弯,清静而又景色宜人。

    良辰美景那天半夜,把小郭侦探事务所中的那个当班职员吓了个半死之后,得到的资料不算多,但总算知道了研究所的所在地。

    她们第一次受我所托去做事,而我又是她们心目中最尊敬最崇拜的(直到她们带着泪说出来,我才知道自己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们十分起劲,深夜驾着他们的跑车,先去找戈壁沙漠,向他们要了一架小型的图文传真机,只有一只普通闹钟大小,可以和任何电话系统配合使用。那时,已经是凌晨二时了,她们仍然决定“夜探”把车子开得飞快。在郊外公路上,最使她们腾跃不已的,是遇上了十来辆正在私下进行赛车的车子,赛车的全是不伦不类的小伙子,看到了她们,还想捉弄她们,结果自然惨不堪言,甚至有五辆车子要进厂大修,十来个人,只怕没有一个不受点伤的。

    所以,当她们赶到海湾,看到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时已经将近天明了。

    她们把车子停在山边,有一条山路能向研究所,山路口就有铁门拦着。

    铁门虽然高大,当然拦不住她们。她们一掠而过,在接近建筑物时,还有一道围墙,保安设备相当好,她们预期会遇到狗只,可是却没有。

    越过围墙之后,已可以面对海湾,四周围静得出奇,除了有韵律的海涛拍岸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整幢建筑物,也是黑沉沉的。她们走近去,发现建筑物的面积相当大,前后左右都有门(绕建筑物一周,大约二百公尺,对她们来说,只是一掠而过而已),她们试了试四道门都锁着。

    打开相当复杂的锁,并不是她们的专长,所以她们并没有多花时间去弄开门,而是纵身,从外墙,迅捷地攀上了二楼,随便拣了一扇窗,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一点声响也听不到,就小心把玻璃拍破,伸手进去,打开了窗子,跻身进去。

    她们两个人,还有一个十分特殊的本领:她们在一个几乎密不透风,也终年黑暗的怪屋子中长大,眼睛特别适应黑暗(和她们一起在那幢怪屋子中长大的那伙人,都有同样的本领)。

    所以,虽然为了小心起见,她们也从戈壁沙漠那里,借来了红外线眼镜,可是并用不上,就可以看清楚房间中的情形。

    毫无疑问,那是一间实验室,相当大的房间正中,是一张长大的桌子,桌了有着许多架子,放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和形状大小不同的瓶子。

    这时,两人心情十分兴奋,心中都在想。真妙,偷进了一间实验室,就像是在小说或电影中看到的实验室一样,一下可以有新奇的趣事发生。

    当然,她们并没有忘记此行的任务,所以他们立即注意到了靠墙的一排柜子。

    柜子是金属铸的,齐天花板高,一个一个柜门,看来倒有点像火车站中的贮物箱。

    要是有什么有关实验的文件,那当然应该放在这种结实的柜子中,所以,她们一起来到了柜子前。她们是同卵双生女,这样的双生女,有着极其高妙的心意相通的现象。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她们的行动。完全一致。这时,她们一起抓住了其中一个柜门的门柄(全然是随便顺手,而没有经过任何选择),向外拉了一拉。

    她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期望可以把柜门一下拉开来,反倒是心中在想:要打开那么多柜门,相当费事,看来还得再来一次,到戈壁沙漠那里,弄几柄百合钥匙来才行。

    可是,正当她们那样想的时候,柜门却被拉动了,而且出乎意料之外,打开的,并不是柜门,而是一只十分大的抽屉,被她们一下子拉开了一公尺左右,而看那柜子的厚度,那抽屉的长度,至少超过两公尺。

    (当她们两人详细形容那柜子、抽屉的时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心中都想到,这样的“抽屉”倒像过公众殓房中的藏尸格。)

    而那时,良辰美景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她们胆子大,不会害怕,但心里还是不免有点发毛,而更令得她们骇然,倏忽之间,身形一闪,疾退了开去,双双贴墙站定,手握着手,连气也不敢出的是,那抽屉一被拉开,就有一阵十分响亮,乍一听,怪异至极的声响,自抽屉中传了出来。

    他们的行动十分快,一拉开抽屉听到有声响,立时后退,所以,竟未曾看清楚抽屉里面的情形。

    她门被那阵声响吓退时,还未曾听清楚那是什么声音,等到退到了墙前(墙上挂着许多大幅的图表),已经听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可是这一来,她们的心中,更加莫名。

    那竟是——鼾声,其响如雷的鼾声。

    除了人之外她们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动物会发出鼾声,既然在那大抽屉中,有鼾声传出,那毫无疑问,是有人睡在里面。

    她们在一拉出大抽屉时,已有了那是殓房的藏尸格的感觉,若是弄清楚,里面躺着一个死人,那倒反而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这里是医生的研究所,医学本来就是研究人体的学问。

    可是,如今,在抽屉中发出鼾声的,当然不会是死人。一个活人,在那么大的建筑物之中,哪里不好睡却睡到了铁铸的大抽屉中,而且还睡得如此之沉,那岂非怪异莫名?

    她们在一开始,确然感到骇异,可是一个转念间,她们就感到,自己是被戏弄了,那个人,一定是安排在那里,等她们来,吓她们的。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一个开她们玩笑的“陷阱”说不定,立刻就会灯火大明,许多人涌进房来,看她们的窘态。

    她们也想到了,布下这个陷阱的,可能是胡说和温室裕,而我则是帮凶。

    这时,她们已经感到了无比的委曲,觉得受了戏弄,觉得我无论如何不应该参加戏弄她们的行列。她们心中有了成见,再遇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才使她们气得忍不住哭了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