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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深忙到很晚才回到家中,他走进书房,搬开架几上沉重的竹简,取出一个木盒,盒子里面是一副素布,用细绳松松地缠着。
他解开线绳,将素布展开,一副舆图便展现在面前,这是他当年踏遍三辅,用自己的双脚一寸一寸量出来的舆图。他的手指从舆图上抚过,在一个地点略微停留,这里是他的家乡郑县,南面是西岳华山,北方横亘着渭水,这里是肥沃的关中平原,供养着三辅数百万人口……经过饥荒和战乱,如今恐怕不足百万了。
几十万赤眉军来了,关中猛然多了几十万张嘴,关中百姓的日子更没法过了。要想活下去,确实要开荒种地,多多地种粮,即便不开荒,就是把那些因死亡逃散而撂荒的地重新种起来,也能大大缓解饥荒,屯田,屯田确实是好法子,是有远见的妙手。
郑县东北角的那一块荒地,郑深熟悉得很。那里有一个湖泊,附近渔民不少。湖的周围全是荒草,要是把那儿全开垦成良田,怕是有数千顷,数千顷良田,能产多少粮食!
可是,屯田是个慢功夫,至少要到明年才能初见成效。小皇帝想得是长久,可是他有这个时间吗?有这个条件吗?周围虎视眈眈的那些人,容许他慢条斯理地种粮吗?
不会的,郑深摇了摇头,将舆图慢慢收起,努力驱赶着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一句话,“若是日后皇帝陛下得了天下……”
这是他今天说过的话,当时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现在细细一想,这并不全是鼓动孙八达运粮的说辞,好像这个设想已被他当作了一种可能。
这是一个不知不觉的改变,原本他根本没考虑过这种可能。郑深一直坚信,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皇帝没有丝毫前途,他只是一个蹩脚的俳优手下的蹩脚的提线木偶,一个命中注定的历史过客。
刘盆子是个小小的放牛娃,年龄幼小,没有根基,更没什么权力。他的处境甚至远不及当年的更始帝刘玄,刘玄虽然也是被人硬推上皇位,可他有自己的家族势力,虽不能大权独揽,至少获得了部分权柄。
即便小皇帝获得了权力,掌控了全军,依旧是前途渺茫,赤眉军是纯粹的盗贼,几乎没有任何具有政治能力的人才,甚至及不上更始政权的前身――绿林军,绿林军也是盗贼,但是后来与南阳豪强融合,有了一些具有政治眼光和治国能力的官员。
郑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牢牢把握着尺度,只是帮着做事,绝不会倾身投效。没想到仅仅十来天过去,他的看似牢不可破的想法居然有了一丝缝隙,以至于偶尔会有一些想法钻进脑袋:也许这个小皇帝也有资格成为天下竞逐的参与者?或者更进一步,能成为最终胜出的那个?
无论如何,这仍旧是一个可能性非常非常小的结果。
郑深努力将自己的理智拉回来,冷静地分析,而不是任由自己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今天罗由的话让他心中一动,该来的终于来了,小皇帝起了野心,有了夺权的想法,这是早晚的事,即便他现在没有,也会被手下人的野心推着向前走。
虽然招兵、赈灾几件事小皇帝都做得相当漂亮,但那是在他极其弱小,樊崇和徐宣忽略他的前提下。一旦皇帝有了实力,引起了几大头领的注意,他们就会收紧手中的提线,将这个自己制造的木偶牢牢掌握在手里。凭着他那几千娃娃兵,能和手握几十万大军的樊崇争锋吗?
胜算太小了。
郑深从罗由的话中嗅到了危险,政治斗争是残酷的,如果站了队,就要承担可能的失败后果。罗由已经坚定地站在小皇帝一边,郑深还没有下注。但只要他在刘盆子的手下,在其他人的眼里就是同党,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樊崇也许不会怎样小皇帝,对于他们这些人却绝不会心慈手软。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作为一个半生不得志,一直独善其身的儒者来说,明哲保身是已经习惯了的日常操作。
也许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叫来了儿子郑白,这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后生,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郑白刚刚听说皇帝要屯田的决定,正想着如何统计饥民人数,分配田地,忽然听到父亲让他去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和孙八达一道出发去上郡。
“父亲,上郡的商路,孙八达常年在跑,熟悉得很,根本用不着我,我去能做什么呢?”
“你直接去上郡郁郅县,拜见义阳侯,之后便留在他那儿,不要再回来了,过些日子我会去与你会合。”
前义阳侯傅长是因斩楼兰王而立功封侯的傅介子的曾孙,被王莽除了封国,闲居家乡,是当地颇有影响力的望族。郑深年轻时在皇帝身边做郎官,与时在长安的傅长颇为相投,二人时常往来,即便分开之后也常通书信。此时郑深想要出走上郡,第一个便想到了他。
郑白心中一惊,说道:“父亲当初不走,如今怎么反倒要出走?”
“当初是为了避盗贼,如今是为了远离他们君臣之争。盗贼虽凶只图财,朝堂争斗必流血,内斗更胜于兵祸。我们父子不必为了贼人互斗而搭上性命。”
“可当今陛下不是贼!古往今来,哪里有赈济灾民的盗贼呢?用自己的钱粮养天下百姓,这样的君主不正是父亲常说的仁主吗?”
郑深摇头道:“陛下虽贤德,奈何生不逢时。年龄幼小,不能服众,身处众贼之中,势单力孤,无人辅佐,纵有天纵之才,也难成事。”
“男子十五岁已算成人,况且陛下早慧,虽然年幼却明白事理。此时无人投效,不代表永远无人辅佐。陛下赈灾,仁德之名已传扬出去,天下贤才定会慕名而来。此时陛下之势尚微,父亲若倾心辅佐,必得陛下厚待,日后有望成就酂侯一样的功业。”
郑白今天格外胆大,竟隐隐有与父亲争辩的意思,他觑着郑深的脸色,说道:“辅佐贤主,平天下,布仁义,不正是父亲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你个黄口小儿懂些什么,在此胡乱说话,速去!”郑深莫名地有些烦躁,少见地斥责了儿子,虽然这个“黄口小儿”已经二十岁了。
他不会改变一直以来的谋划,大儿郑清已去河西避难,保住郑家的根脉,自己则留下来等待机会。当初他执意不走,也是功利心不死,不肯远离政治中心,表面上闭门授徒,实际上坐观天下局势。
他不看好更始,也不看好赤眉,但仍想亲眼看一看,赤眉军是否真像外间传言的那样,是一群纯粹的盗贼,结果不出所料。郑深马上断定,这个开玩笑一样建立的王朝必定是昙花一现。
要说有什么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那便是这个小皇帝了。他的施粥赈灾之举,绝对让郑深感到意外,而他从无到有建立羽林营的一系列操作也让人眼花缭乱。可见其是个有节操有本事有手段的人。从其行事看来,小皇帝仁智双全,足可令儒者纷纷投效。
可郑深依旧不肯下注,不仅因为他谨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的好友,邓禹军中的祭酒程虑曾差人传书,书中大大夸赞了一番刚刚在河北称帝的刘秀,催郑深速速东去,投入刘秀阵营,争取一个从龙之功。
刘秀身上有各种光环,他在昆阳率数千兵马破王莽四十万大军,一战而名扬天下;他单骑收河北、灭王郎,击破铜马军,无中生有地变出一支几十万的队伍。他以神奇的速度壮大,两年之内便成就一番帝业,因其收编几十万铜马军起家,关西都称其为“铜马帝”。
更重要的是,刘秀是个读书人,这是更始军和赤眉军一帮泥腿子比不了的。刘秀是地方豪强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年轻时入太学,研读《尚书》,本身就是个很有文化的人。
一个英明睿智、文武双全、与儒生天然接近的皇帝对郑深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程虑的劝说让他十分意动。可刘秀尚未下旨征召他,主动去投奔难免有点丢份儿,再加上道路不通,朱鲔据住洛阳,堵住了东去的出口,赤眉军以破竹之势席卷关中,他想东去也不可能。
本来他可以坐等刘秀进兵关中,可刘盆子的征召,又打乱了他的筹划,如今眼看要卷入赤眉军内部的权力争斗,郑深才下定决心出走。
现在刘秀的前将军邓禹占据河东,其势早晚必渡河西进,之后若不能直取长安,必会循北道攻取上郡。他若能成功出走上郡,可以靠着程虑的关系加入邓禹阵营。虽然比起皇帝的征召起点低了许多,但总比坐困贼军强上许多。
郑县是他的家,河西是他预先埋下的支脉,上郡就是他为郑家营造第三窟,狡兔三窟,方能保全身家。
至于小皇帝刘盆子的厚意,看来只能是辜负了,谁让他没有前途呢?郑深叹了口气。
此时的郑白也很郁闷,他是个孝子,十分尊敬自己的父亲。可对于出走上郡之事,郑白颇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小皇帝如此倚重父亲,父亲却要弃之而去,未免有些……不仁义。
郑白这些天帮助父亲忙活赈灾之事,虽然每日辛苦忙碌,但眼看着万千饥民因此而得以活命,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觉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听说马上就要开展屯田,这是要将饥民都安置起来,为日后做长久打算,更是建设家乡的大好机会!
投入到这些事情中去,踏踏实实地做些事,不比闭门读书有意义得多吗?书中所讲的道理不就在这些事里实现了么?
二十岁的青年,心中满是热血,没有饱经世事的顾虑和瞻前顾后的犹疑。郑白觉得,有人欣赏,得到重用,能做实事,可以实现心中的理想,没有比这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