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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裏,木棉树下定过一条人影子,风扫著他乱长的头发,把他松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飞起来的羽翼,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种落拓的、恣纵的气息,这跟他那身随便的打扮很有关系。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种随便的样于,让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类,他们写诗、作画、搞音乐从事各种性灵活动,原则上他们虽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会把他们归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围内,常常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没错,他是个艺术家,他是诗人,专为人类创造伟大的诗句,以此净化世俗污浊的灵魂,有时他吟咏自己笔下那优美、卓绝、不同凡响的诗作,会油然觉得自己像个神,而不是人。
一阵风来,一朵橙红的木棉花自天际飘坠而下,热情的、带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为艺术、为天才喝采一样。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灵思泉涌,恨不得即刻书写下这一刻、这一幕带给他和全人类的感动。
但是他自我克制现在不成,他赶赴著重要约会。不过他向自己保证,—定要以“世纪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双手”为题,写它一首旷世的好诗。当然一定有人会问,什么叫做“多汁的那双手”他会解释的。
他匆匆踅过公园一角,一部樱桃红小轿车恰巧驶到,车门一开,下来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她体态略丰,小肮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丝毫无损于她的丰采。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她显得有些错愕。
“不认得我了吗,娉娉?”他以低沉的嗓声问。
娉娉面带惊疑,上下打量这个她有预感她会认识的男人,然后大叫:“隆扮儿,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镜前,研究著自己六个星期来,任其自由生长的—头乱发已披到颈下,整张脸布满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绉巴巴酸菜一样的衣服。
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像虬髯客,不像艺术家。
可是娉娉极力推崇。
“像,像,隆扮儿,像极了!”
她可比他还要兴奋,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会被他骗过去,然后迷上他?盥械胶苊埽嬗械悴幌芥告刚饷创簦偎怠?br>
“这样子欺骗她真的好吗?”再三问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反问他。
他没有。
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女人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对于一切一向有种世家子弟的酒脱,不计较失去什么,反正失去之后,他还会有,怕什么?特别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却整个栽了,娓娓让他再也自负不起来,头一次他发现到他所拥有的一切人人称羡的外型、家世与成就,完全不足恃,这些东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无是处。她把他看得比什么都不如。
这可恼却又可爱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双拳,显示出决心娉娉说得对,他必须扭转娓娓的想法,必须让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对他敞开了心胸,放下偏见,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爱,是从了解开始的。
经过六个星期的酝酿、准备,李隆基以一副自创的艺术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骗倒了,她直呼他有“艺术天份”
“本来我以为你真的要放弃了呢害我白操了这六个星期的心,”娉娉有点怪他似地说,自己却又换了一副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娉娉给他提供许多有利的意见和内幕消息,非常高兴他准备展开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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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懒的夏日午后,整条林荫街道都在发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两人,有点百无聊赖的,像下午的几个不经心的呵欠。
娓娓坐在榄仁树边一柄绿伞下,小桌铺花格子桌布,摆有—壶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国煎饼,茶喝去了大半,饼倒是分毫末动。
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夹上一页绘有白茶花的书签,把书搁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饼细细啃著。小云朵从蓝天上徐徐飘过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还不算太晚。
平日这时候,她在幼稚园上才艺的课程,但是三姐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利用这段期间好好调适自己的身心状况。其实她的身心状况也没什么好调适的,只不过那回从水上餐厅
娓娓连忙在脑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厅和后来发生的事,那是她毕生觉得最羞赧、最受打击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全身发热,胸口拧绞
或许三姐说得对,她的确有调适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抛却不愉快的记忆,和记忆裏那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发热了这是一种病症吗?娓娓困扰地想,丢下饼,端茶喝一大口,给自己定定神。
这时候一阵风来,风裏酝有远处的海洋清新微咸的气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吹到娓娓脚边,她有点诧异,弯腰把它拾起来。
纸上数行潦草而富有个性的笔迹,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轻轻念出来: 梦在何方
是在穹空辽阔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弯
或是远去的那只青岛底羽翼上
倘若你愿意小心小心地寻找
梦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颗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儿怦然一动,只觉得这诗句好动人,她四下裏张看,见两张桌子外的位置坐了个男子,侧对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乱的纸和笔。
想必这页诗篇是这个人的,被风吹落过来,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娓娓拿了那诗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边,轻声问:“这是你的吗,先生?”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迳凝神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他穿著旧米黄的上衣,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随便卷到肘弯,发长及颈,又蓬又乱的,有点像贝多芬那种款式,不过这个贝多芬蓄有刘海,把脸庞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这种情形下,要把他的长相看清楚,委实有点困难,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极高傲的鼻准,他的一双睫毛浓密得令人惊奇,她猜想放两根火柴棒也
不会掉下来。
他依然没理会娓娓,她有点发窘,轻轻放下捡来的那张诗稿,正待要走,他却突然出了声。
“你听见没有?”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略微发哑。
娓娓忽有一种感觉,好像认识这个人,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同时她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呐呐道:“听见什么?”
他却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终没有抬上来看她一眼。
风又来了,这回更轻佻,把榄仁树拂弄得簌簌作响,还一口气把桌上的纸张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锁住眉心发呆,全不理会。
娓娓无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实在不忍心见到这一堆大约都是诗稿,散落一地的。于是她沿著红砖道一张一张把它们捡拾回来,咖啡座的小妹也帮著捡了两张,一名路过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点道:“街对面还有一张。”
娓娓只得又过了街去,最后的一页落在绿地的一丛蔷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红蔷薇边,看着写在纸上的诗句。
昨夜你落下的那颗泪
凝成今晨玫瑰办上脆弱的露珠
我全心全意将它呵护将它照顾
我愿举手成伞将心作屋
乌它遮风蔽雨不使它消失
因它点滴来自
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和我那深深恋你的悲哀
多么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动其中,一双梦样的大眼睛进出了泪光,把那张纸压在胸口,仿佛希望纸上美丽的字句能够嵌入心裏去似的。
她抬眸朝对街望去,眼底带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却已经空荡荡,徒留下一只蓝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人呢?
她非常惊诧,站起来左右张望、寻找,无一那旧米黄的身影。他人就这样走了吗?娓娓的心情不觉沉落下来,那人的诗稿还在手上,她悒悒挪了两步。
“你听见没有?
忽地一个幽沉的声音在她后脑勺响起,她猛旋过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高大的身架横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浑身起一阵快乐的鸡皮疙瘩。
她战栗地问:“听听见什么?”
到底他听见什么是她听不见的?娓娓心中非常着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现在还是满头雾水。
他低下头看她,眼神是那么深邃、那么沉郁,然而他出现极端失望的神情。“你没听见吗?”
她不愿让他失望!赶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许我就听见了。”
他摇头,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远也听不见真正值得倾听的声音。”
“我不是俗”娓娓想争辩,却又闭上嘴巴。她很沮丧,他不会相信的,谁教她听不见他听见的声音呢,但是,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挥,说道:“风声、浪声、草木摇曳,鸟叫虫鸣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么响亮、那么动听。”
大地在踏步走?娓娓还是觉得迷迷惑惑的,不过她呢喃道:“我懂了。”
她有片刻不敢出声,不敢打搅他的“倾听”末了才迟疑地递上手上那叠诗稿。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回头张一眼,脸上的表情忽然显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这本来为一个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说毕,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内心涌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这些动人的情诗是他写给一个女子的?
她回过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诗稿跟著他在红砖道上走,试著挽回他的心意。
“先生我想您是位诗人吧?这些都是难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弃之可惜呀。”她劝著。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瞄她,脸上仍是淡漠的神态。“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这个时世,到处是功利思想,有谁了解好诗?有谁欣赏好诗?”
他那语气充满痛心与颓丧,娓娓马上表明支持的立场。“先生,我就是一个诗的爱好者!”
这男人闻言,足步一停,拿那双半掩在乱发之下极其深沉的双眸看她,久久,突然发一声冷笑,走了。
娓娓愣著,自动又跟上去,颤声问:“您不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个典型的都会女子,一身香奈儿的包装,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难相信追求时髦和绚丽的人,会是诗的爱好者。”
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绿春装的穿著,一方面感到羞惭,一方面又对他敬服极了诗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都要怪三姐,这阵子她闲来无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装游戏,今天出门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换这身打扮才放行的。
梶娓嗫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这样的。”
面对诗人一身的破旧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他又慨叹。“我猜你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当儿,你能够悠悠闲闲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发时间。”
他的口吻有讽刺的意味吗?梶娓倒吸一口气,十分的紧张不能让诗人知道她是豪门出身,否则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她支支吾吾说:“不不是的,因为我最近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暂时放下工作,只是暂时!”
这解释似乎还不能得到他的谅解,她说下去“其实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拣了最悲哀的一点来讲“我父母都在这一、两年过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爸爸妈妈,希望你们在天上安息。
“你是说你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娓娓点点头。
诗人在胡碴子下面的脸色,明显地放柔和下来。
“我也是。”他低声道。
她很吃惊。“你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
他点头。“从十八岁开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学、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他说得很辛酸。
“哦,这真是遗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他深深凝视她。“我们是同病相怜?”
“我们是。”她悚栗著应道,感受到一种心与心相互的激荡,仿佛缘份的乍始可以这么说吗?可以这么想吗?
气氛在悲伤中又带著点温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诗人走,略落后一点,然而亦步亦趋?盥糯瓮低狄匝凵颐樗胨灿薪糇分环诺氖焙?心头窃喜,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端凝忧郁的神情。
到街的尽头,他拾级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满天昏黄之下,海风吹他的头发,吹
他的衣服,他俨然是遗世独立,天地最后一个诗人。望着海天,他不禁吟咏: 大地
引天穹悲怆之泪水
涌注咸红色黄昏血一般的
大海
咏毕,缓缓调过息,李隆基回头见娓娓傍石阶而立,仰望着他,满脸都是倾心爱慕。
他差点拍腿大笑出来。没想到艺术家这么好干,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码有两年没梳过头发、没换过衣服的样子,然后进行哲学式的谈话一个原则是,你讲的话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对了。同时别忘了呈现那种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女人过来安慰你,然后,爱上你。
像娓娓这样于。
李隆基在上头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著小小的,颤抖的兴奋,人在他身边,有点站不稳。
“请问”堤上风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请问您的大名?”
李隆基想到娓娓嫌弃过他的名字,她不爱具有炎黄子孙气魄的名字,可以,给她一个优雅、诗意、欧化的名字。
“我名不大,”他维持哲学的风格,慢条斯理说:“我叫李斯特。”
自己报了名,他却偏过脸去蹙眉怪了,怎么听来像外国脚踏车的名宇?
“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说,像吻著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国音乐家同名。”
“呃,是的,家父深爱音乐,曾经想把我培植成钢琴家。”娓娓当初也对他父亲印象不良,现在一并为他父亲翻案。
她果然肃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他转过去望着夕阳,而娓娓则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风裏的姿态好放犷、好潇洒,他的身形看来格外高拔,几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么会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个人和这个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使她想到那个人呢?
娓娓感到烦恼,咬著手指头苦思,一抬头发现这位名为李斯特的诗人正瞅著她,她—霎红了睑,晕色染著了在象牙白的颊上,久久未褪去。
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样子勾得心动,想与她挨近一点,亲近—点,最好把人抱过来在怀裏温存,然而总不能没名没堂的动手这么做,于是突然生了病,抱著头,身子在那裏摇摇晃晃。
他装得真像,娓娓一吓,赶忙过来把他扶住,问著“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从喉咙挤出哑调子,故意做微弱的挣扎,其实大半个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没什么,你不要管我。”
“你不要逞强了,你看你痛苦成这样子。”
李隆基让自己更加痛苦。“这算什么,小小肉体上之痛苦,怎么比得上心灵之折磨?”他让她拦腰抱著,呼吸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你能体会那种感受、那种滋味吗?我与一个女孩相爱八年,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声不嫌讵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天哪!”娓娓低声说,强烈感受到那种椎痛。
他如泣如诉。“海边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没有办法思考,夜裏我没有办法入睡,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样下去还得了!”娓娓把他搂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隐约中感觉他一副体格相当结实强健,还没有显现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现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赋
好,但是长此也不是办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决地说:“你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来吧,我送你回家。”
李隆基睁开一只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我不能让你这样子自己回去,你现在太虚弱了。”
“可是”
“你说你住在海边是吧?那应该就在这一带,好在不很远”
“不,不,我不能麻烦你” “李斯特先生,”她正色道:“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帮个小忙,我一向都很敬重艺术家,除非,除非是你嫌弃我”
“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还想和你做个朋友呢。”
她抿嘴害羞地笑了。“我很高兴你不嫌弃,我很高兴能和一位诗人做朋友,”她把他扶下海堤石阶。“你要慢慢走回去,还是要叫车?”
“这我”
李隆基心裏叫苦,开始憎恨自己没事他弄出个失恋的故事做什么?还加上一个海边的屋子!他是住在海边没错,然而那是栋临海大别墅,一个潦倒、失恋、身体有病的诗人,绝不可能是—栋豪华大别墅的主人。现在娓娓非要送他回家不可,他怎么办?
他又不能严拒,好不容易接近她,他们的友谊才刚萌出小小、脆弱的芽,—拒绝就伤了她的心,他也别想再和她混下去了。
海边的屋子,海边的屋子,这会儿他上哪儿去弄一个适合诗人李斯特居住的地方?
李隆基心裏七上八下,跟着娓娓沿著海堤下的街巷,磨磨蹭蹭走了半个多小时。远处薄暮的天空,可看见海湾蓝星大饭店灿灿然亮起蓝光,壮丽得像下凡的蓝色女神。
他们距蓝星有一公里路遥,这一带地域已属蓝星所有,曾有兴建度假小村计画,由于事未成视邙搁置,还有一些零星的屋舍荒置在海边。
李隆基隐隐觉得他的命运已经形成,然而内心挣扎,有百般的不情愿他暗中瞧了瞧娓娓,海堤小街起起落落的,路面又崎岖,她穿小苞头的鞋,细致的服装,自己走来已够吃力的了,仍然一路好心好意地搀扶他,娟秀的鼻尖沁著汗,都无暇拭去,走一步轻轻喘一下
他不忍心,实在不忍心,硬著头皮只好告诉她,只好说了。
“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边荒弃的小屋一指。“我就住这儿。”
她趁著还有一点隐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岩,临海,傍山,间有一阵阵歌吟似的海涛声,不由得叹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李隆基差点大声呻吟她根本不明白,这地方可能缺水、缺电,小屋裏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娱蚣,你只要站著三秒钟不动,就会有苍蝇那么大的蚊子过来把你包围,吮你的血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抱著必死的心,穿过一道栅门,走上几年前蓝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离最近的一栋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儿像根杆子,半晌没有动作。
“你不开门吗?”娓娓问他。
开门?谁知道门裏头是什么样子?李隆基慢慢回过身,在乱发下对她痛苦地一笑这回是真实的痛苦。
“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不过,我这屋子奸乱,我一直没有心情收拾,实在是”
娓娓善解人意,马上说:“我了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是的,请原谅。”
娓娓退一步,柔声道:“我就不打搅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饭休息,自己保重。”
“我会,我会。”他松一口气。她一走,他也会马上走,谁想待在这个地方!
“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
“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大叫。
“你你不欢迎我?”她的嗓子发抖了。
“欢迎,当然欢迎。”他咬著牙筋回答。
这表示他必须冒著生命危险住在这裏,和老鼠、蟑螂、娱蚣以及苍蝇大的蚊子搏斗,成为名副其实的倒楣、失恋、兼之有病的诗人李斯特。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自作孽?
娓娓对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诗稿交还给他“你的稿子,”她后退,轻声道别。“那么,明天见了。”
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诗稿放到她手上。“这些送给你做纪念。”这是他耗去两个无眠的夜,特地赶写出来还真亏了学生时代几年加入诗社的历练。
娓娓却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脸一颦,诗稿如数塞还他,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李隆基手抓诗稿,发愣他做错什么了?
回过神,大步赶上前,一把将娓娓拉回来。她跌在他怀裏,他忘了自己应该是个虚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声问:“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她的长睫毛一会儿抬上来,一会儿落下去,盯著他满是胡髭的下巴,说:“我不要你写给别的女人的情诗。”
李隆基在黄昏仅余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蒙胧而美丽,他的脸慢慢俯下来,嘴压在她唇上。
娓娓觉得晕热而无力,这个吻给她一种熟悉感,这个人整个地给她一种熟悉感,这就是缘分吗?这就是爱情吗?她感到唇际是甜的,心头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颤悠悠睁开眼来,他老早没有吻她了,正以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夜色裏,她的脸仍然嫣红可见,她的双眼像个会发亮的梦,引得诗人兴动,又下觉低吟: 女神所遗落的
最辉煌天际的那颗星
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你晶莹的眸心
两人在诗的袅袅余音中相对。
“明天来找我,”他的嗓音显得有些惺忪。“我为你写诗。”
000
翌日,娓娓如约而至。
晨间的海边真美,由于微雨,使得坚峻的海崖和长青苔的礁石变得柔和,看来是一片氤氲绿。而海,海是雾蓝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为了衣著,娓娓很费了一番心思华丽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愿意把自己穿得丑恶。未了,挑了这件蓝底子的洋装,七分袖,裙沿有几道白波纹,有夏日的情调,简净,而且是旧衣,她穿了有信心?斗12斜鹪诔し5稀?br>
她提一大袋,裏面有原味优酪乳、全麦面包、新鲜苹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认为应当是诗人吃的,实际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点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门。
小屋像个闷不吭声的人,了无反应。
娓娓纳罕著,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把锈了,僵持一会儿,被她扭开来,她小心徐徐地推开门一股霉气冲了出来,她呆望着黑鸦鸦的室内,七横八竖堆得满满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错屋子了吗?
石板道那一端另有两间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间屋内严重积水,另一间根本已经半倾圮,不能住人了。
诗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处?
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儿,茫然四顾昨天的际遇是她幻想出来的吗?根本没有诗人李斯特,根本没有李斯特的小屋?
但是为什么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种温存的感觉,仍然那么清楚?
娓娓发著轻颤,觉得她快要哭了。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碰碰的响声,一簇高大的礁石后方,原来还有间屋子,还要更破烂,一扇小门甚至关不住,被风吹得翻来覆去。
娓娓很灰心了,转了身定。那门发出更大“碰”的一声,她叹口气,慢慢回转过去,义务性的朝屋裏探个头没想到这间屋窗明几净,近乎离奇的地步,空气中还荡有一股“稳洁”的香味,好像不出一个小时才刚大扫除完毕。
屋裏不见人迹,地板几落书,几椅上堆满纸张册子,一幅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画倒栽在墙角,一切仿佛仓卒间来不及布置。
这是什么人的家?正怀疑,娓娓瞥见几上一叠发绉的纸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诗人李斯特的手稿。
她的心突突跳起来。原来他住这裏!都怪她自己没搞清楚,差点以为他骗她,差点要走掉。她赶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门边。
他人呢?还未起床?娓娓一时担心起来,她来得太早吗?可是都已经早上六点多了。
“李斯特先生?”她轻喊,走到客厅后面的小房间张望。
诗人李斯特果然横在床上从头到脚一身的肮脏!脸上的胡髭更浓了,贝多芬的发型更乱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旧米黄,换都没换,脚上一双麂皮旧鞋甚至没脱下来,他整个灰头土脸的,浑身污秽,街上一条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来得整洁点。
她吃惊地移到床边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在密密麻麻的头发下睁开眼睛,看见她,惺忪地吟哦一声,含著浓重的鼻音说:“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您究竟忙些什么?”
“收拾这鬼地方拔掉两个老鼠窝,扫出十八条娱蚣,花了两个钟头把五只老癞蛤蟆跋出屋子,然后是壁虎和蜘蛛”
娓娓张口结舌。“您把这地方说得好像恶魔岛那么可怕。”
“差不多。”他发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您就这样打扫了一晚上的屋子?”
不能据实说,他在恍惚的睡意中还留有一点警觉,务必营造出诗人生活的美感。
“不,我离开小屋,到沙滩踯躅,仰望星光,俯听涛声,”他双眼半睁著,喃喃背颂。“我的感情像?税闩炫龋楦腥缛阌坷础?br>
娓娓又感动又心醉。“然后呢?”
“然后”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我回到斗室,独坐灯下,在破晓那一刻提笔写诗”
娓娓捧著心窝儿叹息了。“然后呢?”
“然后”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之低微。
“李斯特先生?”她讶异地俯身去看。
诗人李斯特已经累得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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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醒来时,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身在何处。然后,他看到床边一张旧椅子,坐了个姣好的长发女孩,霎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捧一本诗册,垂首专心地读著他晓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个升了天的灵魂,内心洋溢著满足、喜悦、安详和死而无憾的感觉。
“你醒了?”娓娓惊喜道,放下手中的诗册,她的眉目间有些倦意,但却是很愉快的。“感觉好一点吗?”
“我像重生了一样。”他用沙哑的嗓子说,对她微笑。
她的面颊色泛起了粉红,但是轻斥地说:“你昨晚把自己累坏了,收拾房子的事,应该找人来帮忙的。”
是呀,他应该叫饭店一组人马过来大扫除泄漏蓝星少董假扮成潦倒诗人的秘密。
不能,他不能那么做,这件事完全不让人知道最好,何况他认为自己该有点为爱而死的诚意,倒楣就倒楣到底,他挑了小屋当中最可堪造就的一间,抱著甘心牺牲自我,甜蜜而又悲壮的心情,亲自动手打理屋子
没吃没喝忙了大半夜,这辈子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这么卖命过,然而当一个男人睁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眼醒来时,见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没有走开,这温柔坚决的情意,教人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枉屈。
“你饿了吧?想吃点东西吗?”她殷殷地问。
李隆基暗中微笑,真好,她开始服侍他了。他抚著肚子,从小床坐起来。
“还真的有点饿,”他说:“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她说,从小客厅拎来一只袋子。
李隆基接过面包和苹果,惊讶道:“八点多?我以为已经中雨了。”
“是晚上,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他吓了一大跳,掉头由小窗望出去,这才发现外面一片漆黑,而小屋裏是亮著灯的。他不可思议的直看着娓娓。
“你从早上一直待到现在?”
她显得有些拘促害羞,轻轻点了个头。
李隆基突然间感到很不是滋味,之前的什么满足、什么喜悦,一下全消散掉了。娓娓竟然在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床边守了一整天!他不由得低头望望自己这男人这副德行,到底有什么魅力,使得她这样子恋恋不去?难道她真的喜欢他,宁可喜欢他?这这不是见鬼了吗?
他把面包和苹果重重一放,嗄声道:“你怎么可以在陌生男人房裏待一整天?现在又是晚上了,这海边荒凉无人,你不知道这样子很危险的吗?女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
娓娓受他一顿骂,脸都胀红了,结结巴巴说:“我我担心你,你一直没醒,所以我不是故意的”
李隆基用手把自己的脸一抹。他在干什么?他不是为了收服娓娓的心才乔装成诗人的吗?现在诗人吸引了她,表示他成功了,他该窃喜,不是对她发火。
他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把娓娓的手牵过来,温和道:“对不起,我说话太不客气了,事实上,我是关心你才会这么说的。”
她瞅他一会儿,然后小小地笑了,细声答道:“我知道。”
她眼底有温柔的情愫,有对一个男人的信任,李隆基看了,心头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搅和在一起,不知要高兴,还是要懊恼。
他顾不得吃喝了,起身把她肩头轻轻一揽,往前推了推。“走吧,我送你到街上去,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这时候他说话不知不觉透出权威。其实他才舍不得她走,但是更不忍心让她在这裏熬著,看得出来她倦了。
娓娓人在他宽大的臂弯裏,心头像有双小翅膀在扑动著,又是赧然,又是欣喜。她对他很感到惊异,这男人乍醒,身上又肮脏,然而流透出一股威仪,使她服从他,听他的话。
他们藉著星光走石板道,他小心地带著她。她说:“我一整天都在看你的诗,你的作品不少。”
“哦,那些。”李隆基又偷笑了。昨晚他利用一个空档,跑回别墅翻箱倒柜,把整个学生时代的旧作都找出来,连同几批书籍一起搬了来。当年热中于写诗,也颇得到一些赞扬,但毕竟只是小兴趣,没想到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些诗你发表过吗?”她问。
他马上记起自己是潦倒诗人的身分,用一种亘古以来诗人的忧郁和深沉道:“时人缺乏诗情,不爱读诗,这类极度精致的语言,需要细心去玩味、去理解的,如今都乏人问津了。世面上充斥的是速食文化”他叹了叹,这时候倒有几分真正的慨然。“诗人的作品没有读者,我想发表也没有机会。”
娓娓忽然站定,把李隆基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细致而温暖,他的心头荡了起来。
他听见她坚定地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你的诗作发表好作品不能让它埋没了。”
为什么他觉得又有一场灾难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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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娉娉巡看蓝星大饭店,特别在顶层朝东的天悦厅逗留了片刻,由此眺望一公里外度假小村的那片海边,格外的清楚。
她问随行的主管“张总,度假小村那一带,安排了保全人员定时去巡视吧?”隆扮儿只身待在那儿,娓娓又会去找他,两人在外的安全,她不能不注意。
“有的,白逃邺回,晚上三回。”中年的总经理回道。
李隆基将蓝星委由赵娉娉暂管,消息并末公开,知情者也只有一、二位高级主管。这本来就是非正式的暂代,时间预计也短,不过借助娉娉的管理才干,一时权宜罢了。娉娉也只做到看管之责,有事还是得通报李隆基来做决定。
想想隆扮儿还真命苦,追个心上人如此大费周章,虽然这主意一半是她出的,但是看着这男人这样的不辞劳苦,她一方面不忍,一方面还真为娓娓感到窝心。也因如此,格外要帮著他点,连日她从早到晚都待在蓝星。事实上,蓝星的运作十分稳定,几名主管也都称职,并没有太多需要处理的状况。
娉娉返回办公室时,心裏盘算,还要吩咐纪小姐再和警方联络,确定这段期间他们会加强度假小村一带的巡逻。
她一脚才踏入,纪小姐即刻从位于上站起来报告“赵小姐,警局派了人过来,说是关于加强度假小村巡逻的事情,要和你谈谈他人在接待室。”
“谢谢你,纪小姐。”
这时,娉娉已隐约瞥见接待室那条魁梧的人影,一股极其异样的直觉窜上来,她脚步有点颠倒,不是往前,反而后退,她有种要逃的迫切感!
不,不可能怎么会再碰上这个人!
即使隔有一道门,即使只见到其人的形影,她就知道是他。是他!
娉娉旋了身逃命,忽然一声大暍:“慢著!”
她以前想不透,现在也还是想不透,这样高头大马一个大汉,怎么身手动作如此敏捷矫健;:闪电也似的他掠过来,整个把娉娉揪在胸前。
他热热的鼻息喷到她脸上,使她眩晕。
“总算又让我碰见你了。”仇霄说道,浑厚的嗓音雷一样压下来。